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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说书人顿时恍然,然后汗出得更多,整条背脊都湿漉漉的。布衣少年第一句话,就让他知道了自己在哪里露出不同于普通人的马脚。

  道典记载,此世界全民皆有道种,人人可以修炼,强身健体,稳固意志,以抵御魔害、兽潮之祸,保卫家园。

  无论哪门哪派,修炼的底层规则都一样,战法同修,战修锻体,法修悟性。

  战修法门源自兵武,正兵七,分别为拳、剑、刀、枪、锤、斧、棍,又有钩、鞭、拐、镰等奇兵十三。战修达到后天巅峰,可一击开山,一刀断流。

  法修则讲究立地而悟,因此法门众多,颇有大道三千的意味,其中丹、符、阵、乐、器五个大类流传最久最广也最成体系。

  修炼有成既得神通,可称上师。既见大道,称真人。既触大道,称尊者。而千万大道,择一行之,有望独成一道者,尊为君。

  但是修炼之事行易,有成却是难上加难,大部分修士终其一生,也领悟不了哪怕一门小神通。即使在战修领域站上了后天巅峰,若始终迈不出去那一步,仍然触摸不到大道门槛。

  矗立在大陆中心的浮图榜上,最新名单亦不过一千一百三十一人。也就是说,此世界亿万修士中仅此千余人得大神通。

  青华、厌离、北宸、布天四君,二十七位尊者,以及千余真人。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方之雄。

  而不在榜上,又得小神通的真人约数千,上师约数十万,如此而已。

  由此可见,说书人一句不是修士之城,无意识地露出他迈入大道门槛后,俯视普通修士的心态。得神通者,哪怕得的只是小神通,也是对大道的领悟上了一个常人难以逾越的台阶,眼界自然不同。不少人再回过头去看普通修士,就有了非与吾辈同类的眼色。

  而所谓修士之城,也是修道门派内部区分驻扎城市和其它城市的一种说法,并无明文分类。毕竟门派的势力范围虽动得不频繁,可若以百年千年为时间单位,还是会有变化。

  就像玉京,在数百年前玉矿尚未枯竭时,也是有门派进驻的,繁华之处又与现在贸易和货运枢纽的景象不同。

  然而说书人汗出如浆之余,还背上生寒,却是因为布衣少年最后那个仙师的称呼。

  道典中曾描绘上界金银铺地,宝树夹道的盛景。与上界同生共寿者,谓天人,下界道法大成,得入上界者谓仙。普通修士对有神通的修士自然只有仰望的份,仙师的尊称由此而来。

  可那布衣少年悄无声息困住一名上师境净阶修士,又该是何等人物?

  净阶在上师境六重位中只是第二,但是说书人职业特殊,经验丰富,自身神通是洞察隐匿一类的,要让他不明不白地栽这个跟头,至少得高三个小位阶以上。

  即使布衣少年是借他人之力,能驭使高位上师的,他本人身份不是极尊就是极贵,这声仙师就叫得讽刺之意十足了。

  说书人涩然道:“不敢,不敢……”

  他飞快转着念头,斟酌要出口的话,对方却显然不打算和他绕圈子。

  布衣少年屈起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道:“我姓付。”

  布衣少年的语调始终如一,并无着意之处,说书人却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就像头颅被扣进大钟里,又有人在外面以撞木敲击。

  这个姓氏,这个形貌作派,让说书人突然想起一人,顿时原本发冷的脊背,从尾椎麻到头顶。“您……您是……付首座!”

  布衣少年落落大方地道:“付明轩。”又问了一遍:“仙师修行之所何在?”

  说书人脸色煞白,再端不住得神通者应有的风度,站起来,执弟子礼节,深深一揖到地,“在下秦江,观风阁内门掌事。”

  观风阁,虽然还排不进四门七派之列,但也是大陆上有头有脸的知名势力。

  该阁不以武力见长,触角却是伸遍九州大地,网罗大批贩夫走卒,行脚客商作为“消息子”,又独有情报传递手法,消息极为灵通。因此观风阁的首要产业就是买卖消息。

  付明轩端坐如仪,微微一笑道:“我那兄弟做了什么?居然劳动鼎鼎大名的‘风使者’亲自来抓他错处?”

  秦江原本就白惨惨的脸一青,神色更加难看。

  任观风阁再消息灵通,也无法得到四门核心弟子资料。他又怎会知道,四门之一“小有门”新生代首徒付明轩,居然出身玉京,还貌似和这个燕开庭关系亲密。

  秦江知道今天回答得一个不好,就是一桩祸事,他也光棍,看清形势后,并不多做哀求缓言之态,只原原本本,不删不减将事情说明。

  他是受人请托,在方才茶棚里那位扬州来客面前,宣扬一下燕开庭的纨绔行径。那外乡人是扬州著名法器制造商“冶天工坊”的少东家,刚刚成年,正在游学各地,一方面增广见识,一方面考察各地供应商和潜在协作伙伴的产业情况。

  话说到这里,此事看起来就是一桩商业竞争的常见手法。

  事实上,观风阁虽然贩卖消息,却几乎不接那些需要动手的活。秦江这次路过玉京是有公事,消息交易完成后,对方提了这件请托,中间人是他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又只需在出城路上耽搁一刻钟功夫,就顺手应了。

  秦江原本只将这看作是个严重一点的恶作剧,又亲眼看见燕开庭当真闹市纵马,那么给一个地方纨绔添点堵,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修为放在任何一个非修士城市里,都能与那些名门的长老平起平坐,根本不惧燕家事后追究。

  谁知道没碰上正主,却一头撞在眼前这尊大神手里。

  不过秦江在此关头,仍是谨守行规,虽说明了事情始末,却不肯供出委托人和中间人的姓名和身份。

  付明轩倒也不为己甚,只问明请托方是东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贸易行。

  然则这种铺面多如牛毛,一时也分不清是谁家的外围势力。若顺着燕家竞争对手的线追下去,或许能扒拉出来几个嫌疑者,只不过是不是障眼法就不好说了。

  “接下来就请秦上师到舍下做客数日,也算我们在玉京相遇的一场缘分。”付明轩嘴上说得客气,却改变不了他用的是肯定句式。

  秦江早有心理准备,明白自己这次恐怕无法轻易脱身,“小有门”核心弟子出身地这种消息,哪是那么容易听得的?他也不做多余挣扎,应下后就往门外走去,那里已经有人等着接他。

  付明轩坐在原地没动,像是还准备再待上一会儿,“秦上师知道这玉京城里,还有其他有趣的事吗?”

  秦江停了一停,道:“左上三,右四。”

  付明轩本是顺口一问,没想到秦江真给了他一个答案。

第三章 裘马轻狂(下)

  茶棚左侧是一家品级不高的饭店,但这个位置的客流量大,也造了有三层高。第三层全部是雅座包间,这个时候不是饭点,雅座里基本没有什么人,右边第四间也是空着的。

  以付明轩的修为,周边一定范围内的环境全在他耳目之下,最初清查周边时,并没发现异常。但既然秦江说了,那应该就有些什么。

  秦江在观风阁地位颇高,能认出很多特殊人物,肯定是看到了哪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付明轩心念一动,意识再次扫过。

  此刻饭店整个第三层楼都没有客人,连跑堂伙计也一个没有。不过得了提示,他又重点关注,就发现那个房间并非空无一物,有个隔绝声音和气息的法阵在运作。

  这个法阵不算什么高级术法,都没有隐匿自身的功能,更多像是块告示牌,向外界表示出一个不想被打扰的意思。当然对一般人是足够了,普通修士除非走到房门口,否则离开十多米就觉察不到了。

  法阵的特征很鲜明,显然使用者并没想如何掩饰身份。付明轩意识一动,叩关而入,果然法阵里一道意识开关而出。两道意识一个触碰间,就互相明了了对方身份。

  这种驿站饭店的包间除了清净,就没什么优点了,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这一间也不例外,泥墙粗糙地刷了一层白粉,没有任何装饰。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八人方桌和配套圈椅,样式是仿的青州“瑶台”高级款,可用的木材就差多了。

  房间里坐了四名男女,都颇年轻,均是姿容出众之辈,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身上的服饰和携带的器物低调讲究,识货的人一看就知是名门子弟。坐在这简陋的小屋中,让人脑海中立时跳出蓬荜生辉四字。

  上座是一名年轻男子,高大英俊,肩宽腰挺,气度从容不迫又不容置疑。这是久居人上,又执掌重权的人物才有的威势。

  他手中拿着个白瓷茶杯,却一次也没放到嘴边,进屋之后也很少说话,一直在听三名师弟师妹聊天。这时忽地抬头,道:“被人发现了,走吧。”

  两名师弟平日里唯他马首是瞻惯了,当下亦无二话,利索地站了起来。

  在场惟一的女孩子年纪也最小,闻言却是奇道:“这种小破地方,也有人能隔空发现大师兄的符阵吗?”

  年轻男子没有回答,只问:“时间到了没有?”

  右边一名身量瘦长的男子恭敬回道:“上船地点在玉京城区东南的仙迎桥边,此时过去,正好是约定时间。”

  “‘花神殿’谈事就谈事,干嘛约在花舫这种地方,都是庸脂俗粉,有能看的吗?她们还真把那个……那个……当自己的正经营生啦!”

  女孩显然对要去的地方有很大意见,俏巧的嘴角弯成一个向下弧度,还带点婴儿肥的双颊气鼓鼓的,娇憨面容宛若半含半放的栀子花。

  左边的男子颇为活泼,当下就逗她道:“那个是哪个?那个又哪里有差了?风月之道可也是三千大道之一,明明白白写在道典上的。”

  两人正笑闹间,抬头看到为首的年轻男子已经走出房门,赶快急急跟上。

  茶棚那边还是静悄悄的,仍只有付明轩和掌柜两人。

  付明轩坐在桌前,微微敛目,像在思索着什么。这时他从沉思中回神,站起身,走到掌柜面前,道:“店家,打扰你今天的生意了,付府会赔偿所有损失。”

  掌柜没料到付明轩会客气至此,再也不能继续装傻,连忙跳了起来,行礼道:“付郎君,小人这档生意实是金谷园名下,您与陆主多年交好,这点小事,小人若还敢拿您的钱,回去可不好交代。”

  付明轩略略露出个意外的表情,微笑道:“原来这里是被金谷园收了,那就烦你回去给陆离带个话,我改天去拜访他。”

  掌柜满口答应着,恭恭敬敬将付明轩送出门去,直起腰后,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自语道:“今天这都什么事啊,难不成玉京城要变天了?”

  玉京城有条碧水,逶迤穿城而过,宛若美人腰间的一道玉带。

  这是一段人工水道,建城之初,开了这条运河,从大荒河引水入城,既是护城法阵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用于城市日常生活所需。

  城区东南仙迎桥所在的这段水面最为开阔,风平浪静的内河又最适合行驶观光游船,经年累月经营下来,连同周边城区一起汇聚成了如今的烟花地温柔乡。

  仙迎桥名为桥,其实是固定栈桥,百丈飞檐长廊,花灯琳琅,曲折延展于水岸间。城里所有花舫都在此地迎送客人,一到晚上,就连空气中都仿佛充满旖旎气息。

  白天的这段岸道格外清净,建筑群落的另外一边就是喧闹的城市街道,更衬托出这个日夜颠倒地方的一刻宁静。

  阳光照在白石路面上,泛出淡淡七彩光芒,长长柳树垂条在微风中,轻柔拂过岸崖和马道。

  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安静。

  一袭红衣如在云上飘来,一个骤停站在栈桥入口处。

  云梦骥不亏神骏之名,如此高速之下乍然止步,全无半点勉强,还伸长脖子轻松地打了个响鼻。

  骥背上的少年也没受这急奔急停影响,他坐姿懒散随意,缰绳从头到底都松松搁在膝上,就像坐在自家厅堂里一般。

  半空中,他浓朱色的衣袍还在高高飞扬,然后缓缓飘落,恍若一团不灭的燃火。

  燕开庭随着云梦骥的响鼻,也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人一兽在这瞬间神态出奇趋同。

  如果细看,会发现这位玉京著名纨绔的容貌不差,五官端正,轮廓英毅,只可惜全被一副多日未睡醒的惫懒模样弄得半点气质不剩。反而最显眼的是肤色苍白无光,眼下青痕明显,结合他在外的名声,直疑似酒色过度。

  燕开庭懒懒抬手,抓了抓后颈,然后往栈桥那边看去,不由一怔,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这时那群蓝衣骑士,他的伴当和随从们也声势浩大地奔到,看见空空如也的栈桥,众人也是脸色各异,变了又变,很像调了色的画布。

  一个脸型瘦长的青年当先叫起来,“怎么回事!漪兰舟的人呢!”

  旁边一个身量矮小的缩了缩脖子,“李哥,是不是过时间了?”

  “哪能!”被叫李哥的大名李梁,在燕开庭的伴当中有点地位和小威望,今天与漪兰舟的花魁之约就是他从中牵线,出了这样的纰漏,他是最着急的。

  要知道,燕开庭最近热烈追求漪兰舟临溪大家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第四章 履舟漪兰(上)

  临溪是近两年在西州崛起的琴艺大家,到本城才三个月,以其绝世姿容和文才琴技已隐隐有了玉京城第一美人的势头。

  可惜美人大都独立特行,这位书寓大家也是如此,想上她的花舫,只有珍宝金银是不够的,还得讲文论道有所长才行。

  讲文姑且不说,九州大陆上,南方文风鼎盛,北方整体都差了点意思,玉京城里也没几个像样的文人名士。论道却是每个修士入门时都要学的,那是法修的基础。

  当然想和美人论道,只有粗浅入门常识是不够的。按理说,燕开庭已是上师境修士,即使只是第一重离位,也算初窥道境,与普通修士相比应是绰绰有余。

  然而不少人都知道,燕开庭可能是少有未曾领悟自身神通的上师境修士了。

  燕开庭天生神力,八岁时就能与苦修三十年的战修在力量上抗衡。身为燕氏血脉,又与“天工开物”镇府之宝灵兵泰初锤极为契合。十五岁那年,在一场意外中,泰初锤变成了燕开庭的本命兵器,他就此迈入上师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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