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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大程生:“不可。八十年代时,法院判了,广州程记不能到香港发展。”

  “香港法院只管香港本地。”

  “人家不是傻的。我们去内地,广州那边肯定也会打法律牌。现在是:谁都不能过江,守着自己地盘。”

  程季康恼火。香港市场始终有限,不能到内地发展?自家官司胜诉,却是要断我们的财路?那几天,他纵是对着大程生,也如黑面瘟神般冷淡。

  大程生也有苦说不出。八十年代初,家里佣人华姐回台山老家,都要带大包小包旧衣物分发,带点瑞士糖、力士香皂,众亲友也迫不及待分抢。有次,还要去广州友谊商店用券买电视,再带去台山给亲戚。当时,内地只是个设厂的廉价地方,谁想到会变成具有巨大潜力的市场?

  再口硬不认,这事也隐隐成了大程生心结。再加上似真似假的“祖先怪罪”,他心事更重了。但若是让程季康北上,以他的个性,怎肯向广州程家低头?不低头认错,所谓的合作就不可能实现。

  这时候,程季泽主动请缨,正和他意。

  事成的话,除程季康会不高兴外,皆大欢喜。若是不成,程季泽毕竟不算香港程记的人,加上也只是打着购买配方的旗号,对公司影响不算大。

  此时在广州崭新的公寓楼内,程季泽在大理石桌面上,摸黑吃完一盘意面,脑中闪过林林总总,异常清晰。

  放下筷子,灯亮了。他从对面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的脸。他在上面,看到了不能输的神情。

第10章 【1-10】她永远狼狈,他永远体面

  程一清联系程季泽,却得知他回港。这下轮到她急了。跟债主约定的下个还款日又近了,但她一点法子没有,只能去打点零工。还好,有家珍珠奶茶店请她打工,工资日结。她上了两天班,累个半死,所幸程季泽从香港回来,两人很快敲定见面时间地点。

  两人约了晚上见,程一清这天中午去奶茶店打工。午间时分,外面下起毛毛雨,她驾摩托一路飞驰,在水洼旁连人带车摔倒。到了奶茶店,老板看她半张脸摔出血道道,咧嘴一笑时,牙齿缝也带些红,只觉恶心。

  前两天那个明艳飒爽人儿呢?哪里是眼前这蓬头垢面黑眼圈的男仔头。不耐烦起来,挥挥手,让她走。

  程一清摘头盔,往地上一掼。店主吓到口吃,连说几句怎、怎、怎么了。

  “你怎么一点契约精神没有?说得好好的,我大老远骑车过来,还摔伤了——”

  “你摔成这样,会吓走客人。”

  “那是工伤啊!”程一清不走了,直接站在店长跟前,一只手撑着门,也不说话,直直看着店长,像只凶巴巴的猫。

  二十分钟后,她揣着三百块工伤补偿费,跨上摩托,风风火火回家。路上车子熄火,她踩了几次,都只听到呲一声,泄气一样。她在马路边,一路推车走出好远,也没见到修车的店,而毛毛雨开始变大,细雨一刻不停浇到她头上,就像这世上所有不好的事情。

  她有些自暴自弃,眼瞅着前面有家关了门的早餐店,赶紧推车过去躲雨。跑得急,轮胎在地上打滑,车子又重重摔了一遍。这时雨哗哗地下,马路上,她蹲在摩托车旁,费力地扶起车子,慢慢地往前走。

  车辆在她身旁穿梭,好像还有人从车窗上探头,骂了句“在马路中间,找死啊!”雨水打在脸上,她抬手肘擦水,嘴上骂回去,“你才找死!”

  手机这时在口袋里响着,她知道又是债主催债,响得心烦。好不容易把车扶起来,推到一边去,手机又不响了。她将车子推到早餐店屋檐下,心里打着腹稿,想着后面怎样应付债主们。

  还没想清楚,又打来了。眼睫跟手,都被雨水打湿,手机屏幕也湿。刚买的二手机,可花了五百块呢。她心疼,又自暴自弃。随便好了,反正都是债主。反正都要毁灭。她接了电话,豁出去,冷冷一声喂,准备迎接覆面的谩骂。身体上冷,对着电话,连打三个喷嚏。

  她永远狼狈,程季泽永远体面。他在电话那头问:“下雨了,需要改期吗?或者,我来接你?”

  那一瞬,程一清觉得程季泽这人,还行。

  越到晚上,这雨下得越是声嘶力竭,将城市浇得日夜颠倒。树木被妖风刮起了声势,疯长出肥大叶子。街上的白色雨雾,像这城市无序发展的注脚。程一清从地铁站出来,赶到茶餐厅时,身都湿透了。程季泽正在喝一杯水,见她进来,很有礼貌地站起身,又掏出纸巾,递给她。

  她边擦边说谢谢,又抱怨这鬼天气。

  程季泽没接话,接过程一清递来的合同,但并没翻开。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跟程一清交朋友,是来干正事的。

  程一清擦干身,扬手要一杯冻鸳鸯,又百无聊赖,扭头去看外面的细雨。雨水劈面撞玻璃窗上,辟里啪啦,又顺着玻璃窗往下淌。

  程季泽说:“合同不用看了。我这边想修改一个条款。”

  程一清等着他往下说。

  “我们打算把价格往上调,从四十万,改成一百万。”

  一百万!

  程一清只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她脱口,又问:“多少?”

  “一百万。”

  “一百万?”

  “是。”

  “真是这个价钱?”

  程季泽凝视她,“我这次回港,跟程记开了个会,有些条件要做出修改。”

  “什么修改?”

  “之前我们希望,每五年买一次授权。现在我们想用一百万,一次性买断。”

  “什么!”程一清脑袋嗡一声,眼前一片白。她的神志涣散到很远的地方,远到她跟程季泽初次见的那几面。那时候,她说,我觉得你这个人不可靠。

  原来她没错。

  神志跟眼神收束回来,像一柄剑,全力应对眼前这人。“之前不是说好了——”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程季泽说,“不好意思,这是香港程记的决定。”

  程季泽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另一份合同,让程一清过目。他平静地解释,说一次性买断授权后,并不影响广州程记的运营,“而且你们还能用这笔钱来扩大饼店经营。”

  程一清没被他带偏,揪住细节,“我们卖掉的配方,自己可以用吗?”

  程季泽仔细斟酌用词,“你们可以自己制作,但是不能商用。”

  “也就是说,从清朝一路传下来,我们辛辛苦苦保存的糕点配方,我们以后不能用来制作售卖?”

  程季泽避开正面作答,“跟现在没区别。你们现在不也跟其他饼店一样,只卖些鸡仔饼、老婆饼的大路货?虽然我们手头并未持有经典配方,但家族那边一路流传,说是老配方耗时耗力,利钱薄。你们小店,做不起来的。”

  程一清不说话。

  程季泽低头看一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他希望能够速战速决,但估计她还要回去跟德叔商量。但上次她说了,德叔已表态,会将饼铺留给她,一切由她话事。所以只要在这里说服她,这事就完成了。

  “你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专业人士,或者比较懂的朋友?”他提前跟陶律师交了底,他若是接到电话,会知道怎样说。

  见她不语,程季泽又轻声说,“这样做,对大家都好。你有钱还债,祖先留下来的经典配方,也得以借助我们财力,可以发扬光大。我们在海外也有销售渠道,届时有华人的地方,都会有程记传统糕点……”

  如果程一清足够冷静,她会发现,程季泽偷换了概念。如果程一清足够清醒,她会意识到,此时正含笑说着话的程季泽身上,有股冷漠的气息,跟人说话客客气气,但总是站得稍远一点。他足够自律,饮料只喝温开水,咖啡只喝美式。发生任何事,都不会让自己情绪激动。这样的两个人,注定是彼此的相反面。她打量一个被殖民地教育规整过的精英,他则注视一个在社会上追赶跌堕的草根。

  最后,他温和地说,“不用急,你跟德叔商量下。”

  商量?有什么好商量的?

  她知道,是自己欠债的窘境落入对方眼底,这境况促成了上位者的傲慢。她本也是个硬气的人,一心想要痛斥程季泽几句,然而桌上手机震了又震,都是债主打来的,催促她早日还钱,否则会采取进一步行动。

  没有钱,哪里来的底气跟人谈判?对着程季泽,她终究是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

  走出茶餐厅时,外面的雨已经停歇,但地上的水一汪一汪的,在肮脏的路面上,倒映着霓虹灯招牌。程一清心神不宁,一脚踏上水洼,污水溅湿裤腿,又往下淋漓地淌着脏水。程季泽在身后喊她,她没听到,或没注意,只顾埋头在店门外摩托车堆里,寻找自己那一辆。刘海掉下来,遮住她的眉眼。

  程季泽走上前:“你没开车来。”

  这个人,明明是在关心你,却令你更难堪。

  程季泽问:“我叫车,送你回去?”

  程一清拒绝,刻意在他跟前装得若无其事,转身往地铁站走去。马路对面是红灯,她迈步就要过马路。程季泽眼见迎面而来一辆红色的士,在身后喊她,她往后一退,差点被撞上。的士佬降下车窗,破口大骂,程一清罕见地没有骂回去,像一缕魂般,拖着那管染污的裤腿,轻飘飘过了马路。

  有那么一瞬,程季泽想起一个纪录片片段。中英谈判后,戴卓尔夫人

  港译,即撒切尔夫人

  一言不发走出人民大会堂北门,下台阶时脚下踉跄,双手触地摔倒。长辈们常在茶余饭后,谈笑般说起这一画面。前程太则教育他,动作可以窥探人心。“所以啊,一定要把自己想法藏好。”她边对镜子戴上珍珠项链,边漫不经心对儿子说。

  港岛一切如此遥远,眼前只有野蛮生长的珠三角城市。程季泽如同扯回杂乱线头般,收回种种联想,注视从四面八方汇入地铁站的人流。程一清的背影就在其中,像一枚小小的棋,步步往前,最后被红色的地铁站口吞没。

第11章 【1-11】只要有人喜欢,就不会做不成

  程一清的姑姑程静,是这城里的另一个草根。她中专毕业后,托关系进了水泥厂,三年不到,就跟男友一起被下岗了。两人在高第街摆摊,赚了点钱后,姑姑发现对方劈腿,一怒之下拆伙跳出来。因手里的钱都砸在广国投里了,她只得从低做起,摆摊卖水果,做“走鬼”,却又遇上了城管严打。后来剪头发时,偶尔听说剪发赚钱多,她又去学剪发。

  发廊里,剪发师傅大多是外地来的男人,像她这样本地的女性非常罕见。男人聚在一起时爱开有颜色的玩笑,程静一概不搭腔。为了避免麻烦,她在手臂上用笔画上纹身,逼真细致,工余叼根烟在楼外阴影处站着,渐渐便没人敢惹她。

  这天她下了班,见雨下个不停,也懒得煮饭,直接到隔壁菜市场外的店里,边吃煲仔饭边抬头看马路对面的城中村。八十年代以来,五湖四海的人涌向广州打工,需要便宜落脚点,城中村民从中嗅到了金钱气息,纷纷改建自家宅基地。

  她夹一口排骨塞嘴里,拿起桌上震动的呼机。店里刚好有公用电话,她把煲仔饭端过去,边吃边打,“喂,谁找我?”

  非常罕有,居然是程一清。

  程静慢慢嚼这块排骨,肉汁鲜嫩,汁饱满,“你又买手机了?”

  “二手便宜货,做事方便。”程一清问,“姑姐,得闲吗?”

  “在吃饭。怎么了?这家腊味排骨饭不错,下次带你吃。”

  程静是个食家,对饮食的品味不错,程一清每次听她说好介绍,必定兴奋。但今晚的程一清,明显不是平常的她,程静隔着电话都能辨认出来。她问:“怎么了?有什么事?”

  “我想问下,你觉得我们应该跟香港程家合作,将配方授权给他们吗?”

  “当然授权啦!不然这些配方留下来,也只是给男人。但钱就不同了,赚了就是你的。”

  程一清知道姑姐在说气话。当日她没找到工作,也想像二叔那样开家程记分店,德叔却说不合祖训。姑姐有骨气,不再求他。倒是德婶看不过眼,找熟人联系了发廊,让姑姐去学剪发。

  程静发泄完,便问程一清发生了什么事,当听说买断的要求时,她连声啧啧。

  程一清:“你也觉得他们过分?”姑姐:“他们是商人,总是要看利益。换做是我,也不想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过你自己怎么想?听说你还欠着钱。”当初程一清要做千年虫药生意,也跟程静借了钱,现在还欠她的。程静虽没提,但程一清也不好意思再问她借。

  程一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她在茶餐厅的当下,只觉得程季泽他们得一望二,站在程记角度,当然认为他们出尔反尔。但姑姐劝她为自己着想:“程记不是我们女人的程记,祖业也是我们父辈兄弟的祖业。你为程记着想,程记有为你着想吗?讲难听点,如果不是明仔他出了事,程记肯定跟你无关。”

  隔着电话,也能听出姑姐情绪有些激动。她劝程一清首先替自己考虑,先想好还清自己债务,再考虑程记发展。程一清说,好的,我知道了。她是在走出地铁站时,给姑姐打这个电话的。此时站在地面玻璃站台上,她看着雨过后渐湿的地面,一时觉得姑姐在理,然而想起当日德叔颓唐的背影与白发,又不忍心了。

  走回程记时,她想,还是要找个专业人士聊聊。

  笑姐觉得奇怪,陶律师现在很少来店里了。再去看程一清,这姑娘最近也藏着心事。她直觉这两人之间有些男女私情,现在更肯定是有了些裂痕。有裂痕不要紧,最重要是能够修补,她不就是替世间修补这一切裂痕的人么。

  所以这天下午,她逮住程一清经过的机会,让她去送鸡仔饼。

  程一清指着自己:“我?”

  “是啊,我们新鲜出炉鸡仔饼。陶律师估计最近忙,都没来店里,你送去给他。”

  “他可能去了出差。”

  “鸡仔饼保质期那么长,他出差回来吃都行。”笑姐耳提面命,教年轻女生如何主动出击,“你啊,找张贺卡,在上面给他留言。不要太过郑重,就轻描淡写说你顺路经过,谢谢他上次帮忙之类。他回来看到一定会感动,如果对你有意思的话,就会来约你。”

  程一清真忍不住翻白眼。她跟陶律师聊天内容只有正事,哪来的谁对谁有意思啊?但也不怪笑姐,她每天的世界就是这一方玻璃柜台,制饼室的烘炉,还有来去匆匆的客人。回到家,家里那个五代单传心肝宝贝就是她的一切。

  但她还是问:“他住哪里?”

  “送去他律师楼就得啦。上次他给过我一张卡片,我去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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