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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你想问啥就问吧,”姜冻冬见姚乐菜回头,又瞄了眼水族箱上的刻痕。

  姚乐菜很犹豫。他确实对叔叔的过去充满好奇。但这不代表,他为了满足好奇心,会去让姜冻冬难堪。

  姜冻冬瞥他一眼,便猜到自己侄儿的心中所想。他笑了笑,“真不问我?你柏哥都不知道哦。”

  “柏哥都不知道?”姚乐菜瞬间被吸引了心神。

  “你柏哥你也清楚,我抚养了挺长时间的,这些事告诉了他,指不定又有乱子,”姜冻冬摇摇头说,“他现在还是不知道这些的时候。”

  除了这件事本身就涉密以外,姜冻冬不愿意让柏莱了解太多,就是怕因此扰乱了他的心智和判断。柏莱这小子看上去和他爹柏砚一样冷静,但姜冻冬很清楚,自己的养子极容易在感性上钻牛角尖。而一旦他走偏,他的偏执会迅速将理智燃烧殆尽。

  于是,思忖再三后,姚乐菜咬着烧烤签,“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姜冻冬正拿起一串秋刀鱼,头也不抬,“它可不是人,它是人鱼。”

  姚乐菜改口,“那它是怎样的一条人鱼呢?”

  姜冻冬望向姚乐菜。姚乐菜却觉得他的叔叔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水族箱。

  水族箱里注入的水咕噜咕噜地冒泡,箱底的灯光是蓝色的,姚乐菜看见玻璃的光影和水一起在姜冻冬的脸庞上潺潺流动,仿佛那些逝水年华。

第36章 你的海(三)

  该怎么说起他呢。

  今年秋天即将年满六十九的姜冻冬想了许久。

  一切似乎要从最初开始说起。

  最初,姜冻冬才十六岁。得益于战争的激烈,军校开始扩招学生,从二十四岁,到二十二岁,到十八岁,到十六岁,再到“虚岁满十六,性别不论”。

  姜冻冬成为了那个时代首批进入军政领域的omega。不像如今从十六岁培养到二十八岁,乃至三十岁为止,那时的军校并未给它的学生们太多时间。从入校,到毕业,再到被投入战场,前后不过一年。

  十七岁的姜冻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毕了业,稀里糊涂地进了军队,途中还稀里糊涂地和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结了婚。

  由于omega性别的特殊性,姜冻冬入伍的前两年都是观察期,他必须依靠军用抑制剂和伴侣的标记度过发情期。按照规定,他得在十九岁接受完全的腺体摘除手术后,才能清算军功评定军衔。

  可是,当姜冻冬十九岁,他又被告知希望他留下后代,再进行腺体摘除手术。

  通知姜冻冬的是一个上了年龄的beta,做战争中做文职工作却颇有权势。尽管他的语气委婉,但姜冻冬听懂了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不生育后代,你们就不会给我切除腺体,也就永远不会给我我应得的军衔?”姜冻冬问。

  对方微笑地点头。

  “这太荒谬了!”姜冻冬不能理解,他看向身旁的柏砚。

  柏砚垂着眼,并不看他。

  “我和我的伴侣没有生育后代的计划。”姜冻冬皱着眉说。

  对方温和地告诉他,“不是你和你伴侣的孩子也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你要留下An等级的基因。”

  “你在和我开什么玩笑?”姜冻冬沉着脸,“我和柏砚结的不是开放式婚姻,我们选择的是绑定婚姻。结婚契上都还有我和他的签名。”

  “年轻人,要学会变通,”对方笑着劝慰,“更何况,你的伴侣也同意这个提议。”

  姜冻冬扭头,他看着柏砚,他这下明白了为什么进入谈话屋开始,柏砚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个决定。姜冻冬终于意识到,他的丈夫背叛了他。他和其他人达成了共识——共识该如何更透彻地剥削他的妻子,剥削一个空有An基因等级却无权无势的omega。

  姜冻冬不可置信,他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

  “你同意?”姜冻冬问柏砚。

  柏砚抬起了头,他望着姜冻冬,没有说话。可他平静的眼神揭示了他的态度。

  死寂在两人间蔓延。

  而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仍孜孜不倦地试图教导这个不识时务的omega,“你是我们宝贵的资源。身为An等级的omega,你要学会实现自己的价值。我们帮您选了好几个优质的alpha,绝对能帮你延续优质的基因。”

  多么可笑。在姜冻冬冲锋陷阵,和死亡搏斗了两年后,在他来结算早该获得的荣誉时,他们告诉他,他所做的、所坚持的,都毫无意义,回归家庭才是他的价值,淫*才是他的美德。

  “出去。”姜冻冬对beta说。他的目光死死地锁住柏砚。他无暇再顾及别的任何事,他需要他的丈夫立即给出一个解释。

  可身处高位的beta依旧喋喋不休,他以成为帮凶为荣。

  姜冻冬再也无法忍受,他猛地瞪向beta,怒火将他的双眼烧得异常明亮,“我他妈叫你出去!”

  属于An等级的信息素爆发。平日无害的、发光的白鸟占领了每个角落。所有的鸟都盯着姜冻冬怒目而视的方向,明明只是可视化的信息素,只是虚化的图像,可它们却带着一种炙热的、灼人的力量,仿佛能将人燃烧殆尽。

  beta再也没了从容得体,他收起教导者的嘴脸,仓皇地夺门而出。

  现在,狭小的谈话屋里只剩下姜冻冬和柏砚两个人,和一张圆形小桌,与一把空椅子。他们面对面坐着,姜冻冬努力平复着信息素。歇斯底里的发泄毫无用处,他需要用冷静理智的状态和柏砚谈谈这件事。

  头顶的灯闪烁不定,昏暗的环境模糊了人对距离的感知,更适合交心的谈论。

  柏砚开口,“生下这个孩子,对我们都有益。”他说,“他会很有用。”

  姜冻冬气笑了。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仇恨柏砚的有用论。

  “所以我也只是一个有用的工具吗?”姜冻冬问他。

  柏砚看着姜冻冬,没说话。

  在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姜冻冬看清自己的倒影。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居然问柏砚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他垂着头,用手深深地捂住自己的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你知道了他们对我做出的决定,却不告诉我,我不怪你;你没有办法帮助我,我也不怪你,”姜冻冬说,“我知道你现在自身难保,我理解你没有能力去帮我。我甚至可以接受你袖手旁观。”

  “可是你怎么能够同意!你怎么能够参与他们?”他再次看向柏砚,他的眼中闪烁着破碎的情绪。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姜冻冬质问柏砚。

  可柏砚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平静得没有波澜。就仿佛他早已将自己杀死。

  “你太激动了,冬冬。”柏砚说。

  姜冻冬才建好的堤防在顷刻间崩塌,他倏地站起来,一把拽住柏砚的衣襟,“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不激动?你和他们一起像对待一件商品,一头待宰的畜牲那样对待我!你怎么能同意他们,怎么也要我去和别的alpha配种,就为了生下个孩子?”

  姜冻冬冷笑着问柏砚,“那个孩子该叫你什么?叔叔?“

  面对姜冻冬的怒火,柏砚轻描淡写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只要是你生下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他说。

  姜冻冬看着眼前的alpha,充满难以置信。他不知道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像是第一次认识柏砚,姜冻冬觉得他陌生得可怕。这样的陌生令姜冻冬不自觉地松开了手。他摇着头,下意识后退,像是在否定、在远离着什么。

  “你疯了。”姜冻冬说。

  柏砚的神色漠然,“我并不想要和你有我的孩子,从前我不想,现在我也不想。他凭什么能这么名正言顺地成为你和我的孩子呢?凭什么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和你有血缘这样亲密的关系呢?”

  姜冻冬一直都知晓柏砚的扭曲。过去,这样的扭曲尚未波及他,姜冻冬以为自己对此并无所谓。可当他真的直面柏砚内心的怪物时,他总算发现其中的恐怖。

  “你能够接受我和别人有孩子,”姜冻冬问柏砚,“因为你觉得有用,因为他是和你一样的私生子,永远无法超过你。对不对?”

  柏砚毫不迟疑地点头,说对。他歪了歪头,笔直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到胸前,“他很有用,能帮助你和我。我们都不用爱他。”

  他说,“你也不能爱他。冬冬。”

  柏砚嫉妒与恨着自己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连影都没有,哪怕这个孩子本来便不在他和姜冻冬的人生计划,可他就是嫉恨着。或许这样的恨里还有一份恐惧,恐惧他会对孩子产生的爱意,恐惧他会和姜冻冬真的拥有一个柔软的家。他恐惧着爱。

  姜冻冬忍无可忍,他的拳头还是落在了柏砚的脸上。他一拳揍翻了柏砚,揍得他摔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

  “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姜冻冬拽起倒地的柏砚,他钳住柏砚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你又把生命当成什么?”

  猩红的血从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柏砚却无动于衷,仿佛此刻被掀翻在地的人不是他一样。姜冻冬凝视着柏砚,柏砚也看着他,他绿色的眼不躲不闪,澄澈得空无一物。

  姜冻冬忽然想起他和柏砚在童年共同参与的一场谋杀。那个时候,柏砚也是这样看着他的。

  谋杀发生在姜冻冬父母死于爆炸的第二天。这个消息传到幼儿公寓的当晚,柏砚生母的丈夫便再不愿忍耐。身为公寓管理人之一,柏砚的母亲再次邀请姜冻冬去他们家共用晚餐。

  当中年的alpha即将把姜冻冬抱到大腿上,柏砚忽然从楼梯处走了出来。十二岁的柏砚纤细高挑,有一头和如今相同的乌黑长发,他看着面前正值壮年的alpha,‘父亲,我想和冬冬玩玩具。’

  他的父亲皱起眉,不满妻子的儿子打断他的好事。

  但姜冻冬很给小伙伴面子。他一下挣脱了束缚,跑到柏砚面前,‘叔叔,我也想和柏砚玩,’他咧开嘴,对中年alpha笑,‘我很快就回来!’

  孩童甜蜜纯真的笑柔和了中年alpha的表情,他露出和往日无二的慈爱笑容,‘好。去玩吧。一会儿再来陪叔叔玩儿哦。’

  十二岁的姜冻冬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叔叔表达对他的喜欢,乐乎乎地傻笑。但十二岁的柏砚懂,他静静地看了一眼他法定的父亲,随后便拉着姜冻冬的手,噔噔噔跑上了楼。

  到了三楼的偌大的玩具室,姜冻冬问咱们玩什么呀?柏砚却没有拿出任何玩具。他踢翻了几个箱子,让积木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嘈杂的声响中,他径直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屋外的阳光瞬间倾泻而下,他向门口的姜冻冬招手,‘冬冬,过来。’

  落地窗面对着一个十字路口,街对面有一家连锁超市。

  ‘你下楼,拉住他的手,要他陪你出去。他问为什么,你就说想和叔叔说悄悄话。到了这儿,你对他说,你要吃棒棒糖,又大又粗的棒棒糖,但必须是这家超市里的草莓味棒棒糖。’

  柏砚用手在玻璃上指着姜冻冬要走到的位置。见姜冻冬伸直了脖子看清楚后,他接着说,‘你不可以和他一起过马路,你要在路边等待。’

  姜冻冬迷茫地看着柏砚。可柏砚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他盯着姜冻冬,绿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如果你做不到,我就不理你了,冬冬。’

  在尚未开灯的玩具室里,柏砚一半是光,一半是影。他注视着姜冻冬,那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庞上,深绿色的眼睛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瑰丽。

  姜冻冬不想柏砚不理他。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因此,他按照柏砚说的那样,他牵着中年alpha来到柏砚指定的位置,依葫芦画瓢照着柏砚的话念了一遍。念完了,姜冻冬莫名其妙地发现叔叔的情绪变得无比高昂,他亲了亲姜冻冬的脸,立马闯上了马路。

  紧接着,一辆大货车飞驰而过和他迎面相撞。

  货车开得又快又猛,六个轮胎依次从中年alpha的脖子间碾过,刚刚还捏他脸颊的叔叔,眨眼间便头首分离,身体从半空中”嘭——“的一声落下,脑袋在马路上咕噜咕噜地滚得老远。

  温热的鲜血溅到姜冻冬的脸颊,他傻傻地望着眼前的车祸现场。

  忽然,心有所感,姜冻冬抬起头,他看向背后三层楼高的别墅,那里面十二岁的柏砚正站在玩具屋的落地窗后。他垂着眼,居高临下又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脚下的虫子们。满意地见到了父亲的尸体,他冷淡地和姜冻冬四目相对。

  也许是因为一起长大的柏砚更重要,也许是因为冥冥之中感知到了什么,治安员询询问案发现场的姜冻冬有没有异常发现时,姜冻冬摇了摇头,做出受惊的模样。

  等治安员离开了,姜冻冬再次抬头。柏砚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他正缓缓地对他露出笑容。

  那是姜冻冬第一次撒谎,也是柏砚第一次对姜冻冬笑。

  这次意外事故,给柏砚和他的母亲带来了巨额的财产。靠着这笔钱,柏砚摆脱了他的家庭。十六岁,他顺利地和姜冻冬一起到首都求学。

  后来,姜冻冬长大了,他逐渐明晰童年时他以为的温柔叔叔想要对他做什么。这件事成了他和柏砚的共同秘密。

  ‘如果我把这都是你让我做的告诉给治安员了,你会怎么样?’姜冻冬这么问过柏砚。

  那时,柏砚看向姜冻冬的眼神和此刻一般无二,茫茫无物。

  ‘那我再也不会理你了。’他说。

  姜冻冬松开了手,柏砚摔到地上。

  谈话屋炽白的吊灯不安地晃动着,将屋内两人的影子荡得支离破碎。

  “柏砚,你背叛了我。”姜冻冬站起身,他背对向柏砚,不愿再看柏砚一眼,“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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