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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舟渡》 | TXT下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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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几句不过是寻常复命,称已经安排人手前往金陵探查卫凛旧故,再向下是个好消息,她的阿兄沈钊不日便将赶回京师了。
沈钊是她阿娘部下的遗孤,那场大战后被她爹爹收养,与她相伴长大,二人感情极好,只不过自打前些年他调任宁州卫,他们已有些时日不曾相见了。
有他回来相助,想必能早日寻到爹爹。
沈妙舟心下松快几分,杏眸盈起笑意,然而继续向下,看到最后两行,她顿时脸色微变,笑意凝结。
信上密报,她在崔府出嫁这两日,似乎有几人徘徊在公主府周围,行迹可疑,看起来是存了窥探府内的心思,且行事又极为隐秘,甚至连府中家将都毫无察觉。
指尖无意识收紧,攥皱了信笺一角。
钗环铺的掌柜冯钧早年间是她阿娘帐下的精锐斥候,她爹爹暗中重查当年战事,为了防范周全,曾启用了不少旧部,要他们盯着公主府内外的动静,冯钧便是其中之一。
冯钧既然认为可疑,那多半是有问题。
这些人会不会和她爹爹的失踪有关联?
强压着焦灼熬过一夜,翌日一早,沈妙舟带着盈霜出了府,到醉仙楼包下一个沿街的雅间。
醉仙楼与公主府只隔着一条街,从它三楼的雅间望去,恰好可以将公主府外的情况尽收眼底。
其实在她阿娘去后,公主府按制应收归国帑,但这府里处处是阿娘生活过的气息,她舍不得搬走,皇帝偏疼她,便将公主府直接赐了下来。
今日出门,原以为免不了要和卫凛交待一声去向,沈妙舟连说辞都备好了,没想到卫凛简直忙得像条狗,就算新婚都不曾休沐,一大早便去了北镇抚司上值,连想和他一道用个早膳都瞧不见人影。
如今已是深冬,为免太过惹眼,沈妙舟只将窗子推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外人若是瞧见,大约也只当是阁楼内炭盆烧得太热,要散散闷气。
她在窗前坐定,杏眸机警地向外看去。
过了许久,沈妙舟的目光渐渐凝住,定在巷子口一个货郎身上。
他那货担上挂着的,尽是些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有风车,小鼓,花篮,还有瓦狗。公主府所在的那条街上,倒是也住了几户官宦人家,谁家府里都有那么几个七八岁的孩童,但这个时辰,孩童都已去了学堂,这货郎却还不曾离开。
常年走街串巷的小贩心思最为机灵,通常都是掐着时辰,赶在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们散学时分,来卖一阵稀奇玩意儿,白日里则是卖些女眷常用的针织线头,胭脂杂货,不会这样平白浪费光景。
沈妙舟越看越觉得异样。
这货郎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无功夫在身,兴许也正因如此才未被家将发觉。
正在此时,盈霜叩了叩房门,恭敬道:“夫人,冯掌柜到了。”
沈妙舟闻声回头,扬声道:“进来罢。”
盈霜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肤色稍黑、步伐沉稳的中年汉子,正是冯钧。
冯钧反手关好屋门,转过身向沈妙舟行了一个军中之礼:“小主子。”
“冯叔多礼啦。”沈妙舟笑了笑,朝他招招手,又回身指向窗外,“快来看这货郎,冯叔可曾见过?”
冯钧应是,贴着墙壁走到窗前,谨慎地向外看去,片刻,他回首点头,“小主子看的没错,此人前日曾在公主府外出现过,除他之外,还有一个收运泔浆的小子,也极为可疑。”
“这人看起来不通武艺,应当是专门探查消息的线人,背后另有主顾。”沈妙舟指尖轻轻打着圈,沉吟片刻,轻声吩咐道:“冯叔,一会儿让府里丫鬟扮成我的模样,出门走一圈,看这人有何反应,你领两个家将悄悄跟着,莫要惊动他。”
“是。”冯钧领命,退了出去。
大半个时辰后,一个丫鬟穿戴着郡主衣饰,戴一顶帷帽,从公主府大门走出来,踏上马车。
不多时,那个货郎不再停留,身影随马车一道消失在巷子尽头。
果然有异。
沈妙舟坐在窗边,一边吃着茶点,一边望向公主府门口,等冯钧回来复命。
黄昏时分,窗外天色黯淡下来,穹际疏疏落落地挂上几颗寒星,各处街坊渐次亮起星星点点的烛火。
忽然有人短促地叩了三下屋门,一道沉稳的声音在外响起,“小主子。”
沈妙舟闻言一个激灵,立马站起身,“冯叔,快进来。”
冯钧迈进雅间,视线扫过旁边侍立的盈霜,略有迟疑。
盈霜会意,朝沈妙舟一礼,主动退了出去,掩好房门。
冯钧回望一眼,走到沈妙舟身前,沉声道:“回小主子,那货郎装模作样地跟着马车行了一个来回,随后在南镇抚司外,有个锦衣卫买了他一只瓦狗,接着他便进了一间茶肆,又卖了些东西给几个小童。”
“锦衣卫?!”沈妙舟愕然。
冯钧点头:“正是。”
沈妙舟的眉头紧紧皱起来。
怎么又是锦衣卫,果然还是和卫凛有说不清的干系么?
思量一阵,她低声道:“盯紧那个锦衣卫,看看他与何人往来,明日换个时辰,让丫鬟继续扮作我的模样出门,有何动静立马告诉我。”
“是,属下明白,请小主子放心。”冯钧拱手告退。
沈妙舟点点头,抬眸看一眼天色,将盈霜唤了进来,眉眼弯弯:“时辰差不多啦,我们去接夫君下值罢!”
第09章 包扎
北镇抚司内衙。
长廷一手拿着卷册,一手托了个木盘,迈进卫凛的值房,走到桌前,“主子,禁军送来了相国寺一案的卷宗,据称拷问王百户的那个刺客狡猾得紧,只留下来这么一件斗篷,不知算不算得线索。”
卫凛扫一眼那个木盘,里面是一件无甚特别的玄色斗篷,又因兜住箭矢而被穿透了几个大洞。
卫凛颔首,随意道:“放下罢。”
“是。”长廷放下手中卷册后,又从怀中摸出一物,面色凝重地递给卫凛,带着几分犹疑道:“主子,这是我在藏经阁的栏杆上发现的,似乎……是杀手楼所用的梭镖,而且,王百户脖颈上的伤处,看着也像是出自此物。”
闻言,卫凛动作一顿,好半晌,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长廷手中的梭镖,凤眸中一片幽深冰冷。
他转而看向那件破破烂烂的斗篷,扯起一角,提到近处。
针脚算不得精致,布料平平无奇,是最常见的棉布,并无甚用处。
想来他得亲自去一趟相国寺。
卫凛正要将斗篷放回去,令长廷率人去各家成衣铺子查问,忽然嗅见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料气味,混杂在铁器的味道和淡淡血腥气之间,极难分辨。
卫凛微眯了眯眼,转头问长廷:“这件斗篷,除了你还有何人碰过?”
“只有当初捡到它的那个禁卫和禁军张副统领。”长廷答。
距离那夜已近五日,斗篷上沾染的香气依旧不散,必是上好的香料,绝非一般的富贵人家能用,不会是这几人沾上的。
而且这香气……隐约让他觉得熟悉。
卫凛闭上眼,竭力回想在自己曾何处闻过这香。
配伍有甘松,零陵,龙涎,茅香,苏合油,还有……青栀。
“这回击退瓦剌,殿下另赏下了一块名贵香料,说是驸马自行调配的,独她府上才有,唤做石上松。”
“我闻着此香气息独特,应是比照原有的香方添了青栀。青栀气味淡雅,高洁而又不失凛冽,倒是与二弟极为相配。”
犹如一道天光劈过灵台,卫凛蓦地睁开眼,凤眸里沉沉湛湛,深不见底。
良久,他看向长廷,沉声下令:“将这斗篷收起来,日后卷宗里亦不必提及。王世良家中由你亲自带队搜检,一应证物不得经旁人之手,务必直接递交于我。此外,调两个最为精锐可靠的暗卫,盯紧平嘉长公主府的动静,此事切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可明白了?”
长廷面色一肃:“是!”
长廷领命退了下去,屋门合上,空荡荡的值房内光线昏暗,一片死寂。
日影轻移,卫凛微微仰头靠坐在圈椅中,喉结凸显出来,线条锋利而冷淡。
思绪渐渐不受控制,沉沉渺渺地溯回到十年前——
靖和二十七年冬,京师落了好大一场雪,天地间茫茫一片,入目皆白。
屋外大雪簌簌,屋内地龙烧得热烘烘,暖意如春。
烛火氤氲下,少年卫凛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玉白绣竹襕衫,蹲在炭盆前,用火钳轻轻地拨弄着木炭。
“二弟在做什么?”
忽然有人掀起门帘,凛冽的风雪随之飞卷涌入。
少年卫凛扭头看去。来人一身银甲白袍,手提兜鍪,正是自家大哥卫清昀。
“大哥!”少年卫凛擦了擦额上的汗,笑意明亮,“阿缜送了我几个番薯,说是泉州一带才有的宝贝,用炭火烧来很是香甜,就快熟了,大哥回来得正好!”
卫清昀故作夸张地嗅了嗅:“呦,闻着就香,可惜了,我这便要走。”
少年卫凛一愣:“宣府又起战事了?”
卫清昀点头:“瓦剌叩边,宫中刚来的旨意,祁王与平嘉公主二位殿下领兵,我为副将,即刻出征。”
“那大哥几时能回?”
“想来最多半年罢。”卫清昀常年驻守边关,对瓦剌的袭扰早已视作寻常,语调轻快,“二弟在家中好好孝顺母亲,出门记得多穿些,莫要仗着身子好便贪凉,嗯?”
少年扬起一个笑:“这些话我早都记下了,祝大哥早日凯旋!”
卫清昀笑笑,戴上兜鍪,抬手亲昵地勾了下他的后脑勺,“走了,回来带你去灯市口吃郑老伯细面。”
“好!”
只是那时谁都不知道,今日一别是此生最后一面,生离竟即是死别。
靖和二十八年春,大周与瓦剌战于虎略口,七万大军尽数覆没,平嘉公主战死,祁王失踪,战报传来,皇帝当场吐血中风。
卫府一片缟素,灵幡被料峭春风撕扯得上下翻飞。
少年卫凛站在卫府门口,一身丧服,瘦削单薄。猎猎冷风中,他没等到大哥的灵柩,却等来了一队寒刀出鞘,杀气汹涌的锦衣卫。
领队千户面目狰狞:“征北副将卫清昀贪功冒进,宣府布政使卫元正抗旨不遵,私开城门,锦衣卫奉旨抄没犯官卫家,胆敢阻拦者,就地正法!”
灵幡纸扎被扯落,元宝蜡烛洒了一地,一双双皂靴从上踏过,卫府中尽是呼号哭喊和刀刃入肉的闷响,不知是哪个缇骑踢飞了一盆纸钱,苍白的纸钱漫天而下,纷纷扬扬像一场大雪。
再后来……
卫凛已经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阴冷潮湿的诏狱,铺天盖地的血,还有那场大火中,父亲和阿娘无力又痛惜的泪眸。
“二郎,活下去!”
“我卫家人都问心无愧!莫要困于仇怨!爹只要你好好活着,勿忘本心,做个君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