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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程一清一点不欢喜:“你到底给二叔他们提了什么条件?你想要什么?我告诉你,不要尝试从二叔或者姑姐身上得到什么。”

  “你意思是,你二叔手上根本没配方?”

  程一清当然意识到,他是在套话。但她也不怕被套话,“你也是程家人。你知道程家家规,最经典的秘方,从来只传长子。”

  只传长子。所以,程一明永远是最受宠爱的那个。程一清想起哥哥的脸,那张脸跟神台相框内的黑白遗像合在一起。黑是铁,白是光。像枚钢针,一下下刺痛她。

  程季泽问: “或者这么说,你不确定二叔有没有,二叔也不确定你有没有?”他又放软声音,“再或者,在程一明不在以后,你跟二叔都不确定,德叔会将秘方留给谁,将店留给谁?”

  那枚钢针,此时在程季泽手上化作了钢刀,直扎程一清心脏。程季泽分明将眼前人的痛看在眼里,但程一清心头的血,就是他眼前的路。他看到自己又进了一步。

  程一清十分讨厌港人莫名的优越感,但程季泽身上的感觉并非来自彼时的地域优势。后来程一清走的路更远,见的人更多时,发觉很多来自富裕家庭的小孩,多少有种满不在乎的底气。但程季泽又绝非不在乎的人。他仍在人类社会竞逐排位,一心向上攀。

  所以他才对程一清步步紧逼。

  程一清愤懑,低声骂:“关你屁事!”转身就走。

  这生意,这钱,她不要算了!她是贪财,但做人做事,也求坦然痛快!

  人刚走出两步,程季泽忽在身后说:“一九九七年,广州市地铁试运营,你跟其他市民一样,彻夜排队买地铁纪念卡。最后加上积蓄,开了间士多店。一九九八年,因为经营不善,士多店倒闭,你在大沙头找了个仓库角落,卖外国打口CD。因为被打击严重,一九九九年,你转行想做大排档,结果认识辉哥,辉哥介绍你卖千年虫药……”

  程一清像被钉在原地,手是冷的,后脊背也发冷。

  程季泽起她底,她一点不意外。但查到这个份上?

  她开口:“程生——”

  “一场亲戚,叫我季泽。”

  程一清漠漠笑一声,清晰明朗喊了声三叔。

  她说:“论关系,两边程家人上次围坐一起吃饭,还是清朝年间吧?论亲疏,我跟你之间隔了三代以上。论年纪,我们应算同龄人。但我叫你一声三叔,以示尊重,我也希望你能够尊重我。没错,我前半生非常失败,跟三教九流的人混,没出息,没出头,没着落,现在还欠着十万。我不是什么好人,也非常眼红你那笔授权费。但落水狗也有尊严,我不想跟你这种人合作。”

  她抬起手臂,重新将脑后碎发扎上去,又抬起眼,“你尽管继续跟二叔纠缠吧。他这人很滑头,你好自为之。”

  程一清已经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把上,拧开之际,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论道行,显然程季泽要高得多。二叔哪里是他对手?谁小心谁,还不一定呢。

  程季泽上前,一只手按住她的,非常认真:“我是个生意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赚钱。从这一点上讲,跟你没有区别。”

  他松了手。“纪念卡150元,你转手卖250,赚的是一次性的辛苦费。士多店卖零食饮料,豆奶一瓶赚3角,可乐赚4角。你要卖多少瓶才够?程一清,你是个聪明人,守着程家配方这个金矿不采,是要让它被风沙埋没,还是等德叔年纪再大些,被你二叔骗了,转手卖给不姓程的外人?”

  程一清不语,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他藏起来的心。眼瞳如一枚镜子,只空寂寂地照映一个弱势的她。这时他手机铃响,提示他,也提示她:他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不打扰你大忙人,我先走了。”说着就回头。

  “没有什么,比我跟你在谈这件事更重要。”程季泽按掉电话,喊住她。他微俯身,刘海挡住眉毛,他左手轻轻拨开,右手拿过桌上文件,递过去。

  “我只是想好好跟你们合作,如果那个人是你,我会更放心。跟你爸、你叔比起来,你是个更好的合作对象。在商言商,你把合同拿回去,找个专业人士看看。我们虽是家族企业,但采用现代化管理制度,这点你可以放心。条件大可以谈。四十万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加一些。”

  程一清心里想着四十万的数字,一颗心直跳。但她像在服装店跟店员讨价还价一条牛仔裤那样,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淡淡说声“我考虑下”,也没接过文件,转身离开这里。

第4章 【1-4】我很欣赏你个性

  程一清骑摩托,穿街过巷,心里还藏着程季泽的话,眼里却见程记饼家门外一圈圈人。车停在人群外,头一抬,见玻璃柜台上,触目惊心两个大红字,“还钱”,往下淌着鲜血般的红色喷漆。

  左边满满一面空墙,从左至右,贴满了通缉犯人般的公告纸。程一清黑白的脸在纸上,被“

  欠债多日”“逾期不还

  ”这些字挤得细长。笑姐抱着清洁剂走出来,被看热闹的街坊撞了一下,程一清一把上前扶住。笑姐站直了,反覆跟大伙说,没什么好看的,大家赶紧回去吧。

  程一清愤懑,松开拉住笑姐的手,箭步上前撕下那些纸,又抓过清洁剂,对着“还钱”二字直喷,动作快且狠。

  周围街坊中,还有些熟悉的声音,非常关切地喊:“阿清啊,是不是你之前推销给我们那些千年虫药啊?我看新闻了,说都是骗局。你呀,以后小心点——”又有人小声嘀咕,“她不是第一次搞生意失败了吧?”

  程一清掷下清洁剂,目光从左边扫视到右边,像只发狠的小狗。狗急了也会咬人,人就怂了。再没人说话。她转身,撕纸,重新刷墙,好一会儿才清理完。

  黑着脸走回柜台,程一清见玻璃柜里东西都空了,咬着牙问,“他们拿店里东西了?”

  “那是违法的,那些人不敢。”一陌生男人在身后接了话。程一清回头看他,这人黑瘦挺拔,穿件飞行员夹克,手里拿着相机。

  笑姐解释说,这是陶律师,是店里的熟客,“刚刚也是他见店里来了人搞事,打眼色提示我赶紧把东西收起来。”

  陶律师在店里店外四处拍摄,说要取证。程一清继续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笑姐解释说,幸好刚才陶律师亮出律师身份,那两个人才走。

  程一清跟陶律师道谢,又问,“他们以后应该不敢来了吧?”

  “还会来的。只是不敢明目张胆贴东西,喷字。但是要对付你们,他们的方法多着呢。比如投诉食物问题,举报消防、卫生——”

  笑姐咋舌:“那可不能让德叔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德叔中气十足,远远就吼着,“我在街口就听到街坊议论了!简直丢人丢到家了!”

  程一清冷着脸,继续用清洁剂喷那两字,嘴上说,“我的事,不劳烦你操心——我会自己搞定!”

  德叔满脸鄙夷:“有本事别住家里啊!”

  程一清一把将清洁剂塞笑姐手里,从包里掏出家钥匙,信手扔玻璃柜台上。“不住就不住!”扭头就走。

  程一清骑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在广州穿行。即使在冬日,这城中空气依然有股潮热感。在建地铁线的围蔽施工现场、被反覆凿穿的市政路面、破旧平房屋顶飘下来的红色塑料袋、路旁小卖部门前坐板凳上聊天的老人、便利店里挑零食的中学生、坐在家常餐厅里大啖干炒牛河的食客,塑造出单调的城市景观。不时有摩托车从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驶过,轰轰作响,碾过这城,碾过这千禧年的苍白开头。

  空气中虽细尘飞扬,但常有走在路上的女孩子,脚踩厚底松糕鞋,滨崎步式漂染金发,微灯笼袖毛衣,外披一件金属亮面材质外套,直筒裤,带着睥睨一切的眼神,精神上昂首步入新世纪,肉身则消失在路边拐角处。拐角墙上,有一面“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宣传画墙,男孩女孩过分红润的脸色,仿佛同样在乌托邦式的乐观主义色彩中浸泡了太长时间。

  程一清驾车一路驶往白云区,城市景观逐渐被逼仄阴暗的城中村风景替代。她熟门熟路,早在债主开始追上门时,已提前在中医学院附近物色了考研房。这里多村屋,随时都有空房子,可以日租,也可以月租年租。走进长而窄的巷道,日光被挡在晦暗骑楼外,透不到深处。虽也有附近皮具市场来往的人,但学生跟外地赴穗治病人员的长租房也多,人员相对没那么复杂,治安也优于其他城中村。她在这里落脚后,在巷口吃一碗牛腩粉,就到网吧去。

  网吧里烟味缭绕,她挑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开始登录OICQ,查收邮件。

  好友何澄给她发来邮件。

  她急急点开,却失望地发现,何澄在邮件里长篇大论,无一字是她需要的。

  何澄从小到大都抄程一清功课。这两人,原是大专跟重本的差距。但高三结束前,何澄随家人多年申请到香港,终于获批,她通过港澳台联考进了本地不错学校。程一清却因故退学并缺考,此后一直在社会上飘。

  何澄并非学渣,她中英文好得很,只是数理化怎样都学不好。她醉心日剧《新闻女郎》,一心投身当地媒体。当时她自以为可学前辈亦舒,靠在报纸杂志上写方块字,成就名与利,成为中环黄金女郎。只可惜社会进入读图时代,即使是金庸作品,港人也更醉心影视,乐于讨论陈玉莲的小龙女更清幽,还是李若彤版更秀美。谁会留心原着结构如何恢弘,文笔怎样精巧呢。

  进了杂志社,何澄起早摸黑,工资低,老板苛刻。为了蹲新闻,她经常要在面包车上吃盒饭,目标人物一出现,扔下只吃了两口的饭盒就要追上去。但即使这样,也往往拿不到一字半句。

  程一清曾耐心地听何澄讲述这些,但在这新世纪的开端,她无心看好友诉苦,只关心对方打听到什么程季泽或者香港程记的事。见邮件里没有,她登录OICQ给何澄留言。

  不料,企鹅头像突然动起来。

  何澄上线了。

  程一清问:“查到程家的事没有?”

  “就知道你会问这个,正在发第二个邮件呢,你待会查收。”何澄说自己把杂志社的旧刊都翻了一遍,相关剪报悉数复印扫瞄。

  在何澄絮絮叨叨,说程季泽他哥程季康有多么难跟时,程一清收到新邮件了。

  正经内容不多,大部分内容都是程季康跟模特、女主播的花边新闻,但程一清也从侧面了解到,为什么香港程记会出现业务问题。

  近年来,香港有些大饮食集团也看中糕点业务,打造更时尚的西饼品牌。这些集团财大气粗,一掷千金到欧美等地实地考察学习,重金礼聘资深制饼师傅。程记虽做传统中式糕点,但难免受到影响。

  坊间传闻说,程家长子程季康早就对制饼生意不感兴趣,自此后寻求转型,更开始涉足房地产跟金融。

  然而到了九七年,一个金融风暴刮来。

  程记也因此受影响。

  这些故事,程一清是从程季康的花边新闻里拼凑出来的。花边新闻里,挤满了各种女人,也包括程季康的生母,一个离婚后再嫁豪门的传奇女人,唯独没有程季泽的身影。

  但媒体捕风捉影地写到,程季康有一个弟弟叫程季泽。程季泽大学毕业之际,程季康开始感受到压力。

  程一清也有一个哥哥。虽说德叔偏心,但兄妹之间关系好,完全没受到父母偏好的影响。她不懂这种兄弟争斗,是怎么回事。她也不关心。

  她只关心钱。

  在这些新闻中,她嗅到了钱的味道。

  走出网吧,月色明亮。程一清到出租屋楼下士多店,买张电话卡,打电话给程季泽,他却久久不接。她在那里买了张彩票,刮出“谢谢惠顾”后,麻木地扔掉。又喝完一瓶雪碧,腿上被蚊子叮出很多包。

  而程季泽还没回电话。她忽然不安:该不会,程季泽那边已经跟二叔谈好了吧?

  程一清在不安中回到家,对着镜子刷牙,牙齿间出了些血。从小到大,一遇上压力与不顺,她就会这样:被同学排挤嘲笑她是“饼妹”、高考失利、创业失败、反覆遇到不好的男人……连彩票都没中过。

  程一清吐出混着血腥味的白色泡泡,拧开水龙头冲走。关了水,她听到楼下士多店大喊:“谁是程一清啊?”

  她急匆匆跑出去,还穿着睡衣拖鞋,拖鞋也几乎踢掉。人抢过电话来,跟程季泽说话声也带喘。

  “不好意思,希望没打扰你休息。”程季泽的语调动听。毕竟,这把声落在程一清耳朵里,都是金钱入账的响声。

  她说:“不要紧,反正也不是什么要急事。”那边不语,等她继续说下去,她静了片刻,“我想跟你合作。”

  “很开心你给我这样的答覆。”

  “但是——我希望你停止跟二叔接触。”

  “为什么?”

  “我不希望打草惊蛇。”程一清深吸一口气,看着附近楼宇间,蓝色天际远远闪着的几颗星,不知何处传来炒田螺的香气。“实话告诉你,只有我爸手里有配方。二叔为了钱,会想办法说服我爸,到时候会打草惊蛇。”

  “好。但你需要给我一个时间。我不能直接拒绝二叔,也不能跟他无限期拖下去。恕我直接,万一你这边不行的话……”

  “不会不行。”程一清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程季泽在电话那头笑,“程小姐你很有信心。我可以问一下,你打算怎样拿到配方吗?”

  “偷。”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程一清喂喂喂了几声,程季泽说,我在的,又说,“你现在在哪里?方便出来见个面吗?”

  程一清住这块,没有任何能够两个人坐下来安静见个面,吃个饭的地方。她约程季泽到淘金路那边。程一清抵达时,程季泽早坐在餐吧里了。他问她要喝点什么,她无心应战,说声随便。

  程季泽说:“这里没有什么好酒。事成后,我们开瓶好酒庆祝。”

  “事成再说。”她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计划。

  家里有个保险柜,德叔德婶认为重要的东西都放在里面,包括什么户口本证件首饰。她曾经瞥过一下,里面有一本发黄的本子,上面写着程记糕点制作,秘方就在那里。

  “不会有法律风险吧?”

  “我爸跟我关系再差,也不至于告我,顶多将我赶出家门。”

  “不至于。”程季泽流利地说着场面话,“更何况,大家都是姓程的,一脉相承,我们将秘方发扬光大,对程家祖先也是个交代。不过,我们还是希望德叔能够正式做个授权。整件事对程记都有好处——”

  “别把我说得那么高尚,我只是看在钱份上。这次先斩后奏,后面会慢慢说服我爸,拿到正式授权的。我有信心。”

  “我很欣赏你的个性。”

  “我做这件事,又不是为了让你欣赏。”程一清大啖服务生端上来的芝士蛋糕,喝一口啤酒,惬意地“哈”一声。她举起小叉子,在空气中朝程季泽点了点,“不过合作方欣赏自己,而且还是个帅哥,这感觉也还行。”

  程季泽含着点笑,不说话,眼睛盯着她手里那只小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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