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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独立日》 | TXT下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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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心里一沉,拔腿往外走。
刚巧于小珊从外面进来,两人撞个正着。
“咦,校长你在这儿啊,刚才祝老师到处找你呢。”
脚下一顿。
“……她让我帮她说一声,她跟多吉书记……哎,校长?”
于小珊话没说完,时序已经冲出校门,可惜空地上早已没了面包车的影子。
艳阳当空,万里无云,又是一个好日头。
——
中心校在一线天的山谷里,两边都是高山。
车刚往上开,手机信号就只剩下两格,还时有时无。
两辆面包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山道上,路窄且险。祝今夏坐在靠前一辆,多吉开车,她坐在副驾驶。
座位也是多吉安排的,尽管她再三推辞,多吉一句话,没人敢让她挤后排。
车上放着高亢的藏语歌,音量开的极大,除了祝今夏,好像没人觉得耳朵不适,她不好意思提意见,只能揉揉耳膜,祈祷听力不会受损。
起初有些尴尬,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同处一个密闭空间里,难免束手束脚。
好在多吉和气,给大家介绍她,又引荐了后座的干事们,一路说说宜波乡的特产,指指沿途都有什么景致,祝今夏也没那么紧绷了。
从绵水来学校一路都是国道,路况还算好,如今上山就不同了。山路坑坑洼洼,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悬崖,路窄不说,道旁还没有护栏。
祝今夏坐在副驾,侧头就是万丈深渊,每转过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多吉看她一路紧握扶手,满脸紧张,笑道:“放心吧祝老师,这路我开了大半辈子,就是闭着眼开都不会出错。”
“我胆小,您还是睁着眼开比较好。”
祝今夏生硬地笑,弯道有多陡,笑得就有多勉强。
开了一会儿,多吉招呼后排的女生:“花花,来支华子。”
叫花花的姑娘是汉族人,一路上都紧跟在多吉身边,看着年纪比祝今夏还小,才下乡不久,但已经能熟稔地抽出烟来,先在自己嘴里点着,然后送到多吉嘴边。
多吉含住,“花花点的烟就是不一样,甜的。”
哄笑声里,花花佯装生气,娇滴滴叫了声书记。
祝今夏微微一顿,移开视线,低头看手机。车都开到半山腰了,她才收到时序早就发出的消息。
时序:注意安全,保持联络。有事直接打电话。
她回复:知道了,不用担心。
下一句:能有什么事?
消息发了好多次才发出去。
那头的时序站在操场上,顶着太阳暴晒也不知道热,等半天等来一句“能有什么事”,心头更烦了。
能有什么事?
不怕一万,就他妈怕万一。
宿舍三楼的窗户里探出个脑袋来,顿珠喊他:“哥,还不回来做饭啊?”
时序面色阴沉沉的,站那没动,也不知道在想啥。
顿珠又喊:“祝老师呢?让她上来看我做青稞饼啊,她不是说想学一手吗?”
喊半天没人理。
“时序,叫你呢,你聋了啊?”
时序终于回头,大老远的一个眼刀杀过来,顿珠脖子一短,缩回窗里。
“靠,来大姨爹了吗,怎么这个脸色……”
时序拿着手机,消息打打删删,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
多吉不是好人。
你不该跟他去的。
你现在在哪,我接你回来。
……
最后发出去的,却是一句“玩开心,早点回来,有事立马联系我”。
但愿是他杞人忧天,那么多乡干部在,多吉能干什么?
她也反复跟他说过了,她是成年人,有自主行动能力,他实在不该像对待小学生一样限制她出行。
想归想,到底还是一整天的坐立不安。
——
车越往上开,视线越开阔。
天蓝的惊人,偶有飞鸟掠过,像鱼游深海。祝今夏望着窗外,头发被山风吹得烈烈飞扬,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天上还是在海里。
多吉问她,来山里教书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祝今夏想了想,想起一件事来。
“我们班上有两个男生,既是同桌,又是好朋友,一个成绩很好,另一个每回考试都吊车尾。昨天我把成绩差的叫去办公室,说你看人家成绩那么好,你要是不好好学习,等他将来出人头地了,肯定不带你玩。你们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了?”
“他说:不可能,跟我玩还想出人头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趣事,班上有个男孩子不爱学习,一上课就睡觉,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祝今夏把人叫来,苦口婆心谈理想,说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如何实现理想呢?
男孩子抠抠脑门,说他的理想已经实现了。
实现了?
“你的理想是什么?”
男孩子笑得一脸淳朴,说:“我的理想是不学习。”
祝今夏:“……”
说起这些,她哭笑不得,大家倒是被逗乐了,欢声笑语不断。
车一路往上开,距离天幕越来越近。
半山腰上,他们抵达第一站。
藏区的村庄不同于祝今夏记忆里的农村,首先是路边晃悠的动物。藏香猪黑黑瘦瘦,好几只团成一团睡大头觉。村口有小牛晒太阳,摇着尾巴牟牟叫,眼神清澈如一汪泉。
高原氧气稀薄,植被低矮,连动物也被缩放了一般,比平原地区小一大圈。
祝今夏停下拍照,被多吉亲热地拉住,“走啊祝老师,进去喝茶。”
男人的手粗壮有力,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抓握的位置太靠上,指尖几乎触到她的胸。
祝今夏下意识抽手,猛地后退一步,多吉似乎也愣住了,连忙解释说台阶太陡,他想拉她一把。
“没事,我自己爬。”
这是祝今夏第二次感到异样,第一次是在车上,叫花花的姑娘给多吉点烟时,多吉的那句玩笑话。
万万没有想到,令人不适的事情一桩接一桩。
起初是在村民家吃午饭,脱贫户虽已脱贫,但离富裕还差得远,即便在政府的帮助下修建起漂亮的两层小楼,屋子内部也还是一览无余的拮据。为了迎接干部们的到来,主人家杀鸡宰牛,末了,客人们大吃大喝,他们只站在一旁听候差遣。
祝今夏问:“他们不坐下来一起吃吗?”
多吉满不在乎:“他们的任务就是招待好我们的贵客。”
一边说,他一边打了个响指,要立在一旁的主人家出列,给贵客唱支歌。祝今夏再三推拒,多吉却习以为常地说:“你别客气啊祝老师,我们这都是这个习惯,有客人远道而来,我们藏家儿女必须表示欢迎。”
那你怎么不站起来唱呢?
——祝今夏看着他,没有把话说出口。
不管歌声是因何而起,曲毕,她还是热烈鼓掌。强权是丑陋的,但歌声是美丽的。
多吉还是笑得和蔼可亲,但在祝今夏眼里,已经与和气没有半点关系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出现,多吉想展示权威,抑或他素来就这样作威作福。
起初还和下属们有说有笑,某一刻忽然发问,让人说出村子的人数,男女比例,去年总收入……干部们面面相觑,忙翻笔记本,一一回答。
多吉不依不饶,说下次县里的领导,州里的领导来,问起这些,难道你们也翻笔记本?
他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命令所有人交罚款,一人五百。
和祝今夏同车的男青年解释说:“这个数据一直是春云在统计,她今天生病没来——”
打断他的是多吉面前的茶杯。
“还狡辩!”
男青年下意识歪头,茶杯沿着耳朵飞过去,磕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表情一僵,在场人也都没了声音。偌大的客厅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窗外主人家养的鸡倒是扯着嗓子嘶鸣,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多吉怒道:“这么多人吃干饭的?一问三不知,连最基本的人口比例都报不出来。今天是我在这,要换成上头来人,我看你们都别想干了!”
他在藏语和汉语间切换自如,最后扔下一句“一人一千”,这句祝今夏听懂了。原以为是危言耸听,没想到他一拍桌,“现在!立马交钱!”
所有人窸窸窣窣从包里掏现金,一人一千,厚厚一摞放在多吉面前。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无人置喙,看来这种私下罚款的场景由来已久,大家做起来也都游刃有余。
多吉把钱揣进包里,短短几秒又变了脸,重挂上和煦的笑容,侧头关切询问:“祝老师,没吓到吧?”
祝今夏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让你见笑了,我这就是小惩小戒……茶呢?”多吉边说边伸手,伸到一半发现茶杯给他摔了,稍显尴尬。
一旁隐身许久的男主人赶忙递上新茶杯,又是倒茶又是道歉,转头就呵斥妻子没眼色。妻子点头哈腰,惶恐地拾捡地上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