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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助理欣然从命地挑起了花,感慨着:“自从开张以来,不是收到绿植,就是收花,老师您的朋友真多啊。”

  手机蹦出一条消息。喜欢吗?

  楼越不用打开看就知道,是谭啸龙发来的。

  她决定,每个来访者离开的时候,可以从花丛中挑选几只喜欢的花朵。至少有人可以光明正大地享受这些易逝的美。

  “谢谢您,我的心情都变好了。” 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女性来访者说,“楼老师,花勾起了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挑选的时候很困难,但放弃不那么喜欢的更容易。我必须做出选择。我明白了。”

  楼越微笑。她忽然想到,花其实就是植物的繁殖器官。人们可以公然地欣赏花,用花来示爱;人不能对自己同类的器官唱赞歌,尽管它从设计上就是让人享受快乐的。

  女人高兴地抱着几只长茎的百合花离去。她出门的时候,和迎面而来的谭啸龙擦肩而过。

  “你来这里干什么?有事吗?” 楼越保持着亲切的语气,以免被助理察觉异常。但她的眼睛在质问他。

  她还没有在白天见过谭啸龙。感觉怪怪的。他的头发新修剪过,打了发胶,衣服搭配得也很考究。

  “我不能来吗?”谭啸龙快活地四处打量着,用食指往下戳着空气:“这是我的地方。占彪没告诉你吗?”

  楼越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推开门,示意谭啸龙进来。

  谭啸龙刚把门在自己身后关上,就听到楼越说:

  “我建议你不要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她半是强硬半是请求地看着他:“这样不合适。”

  “啊呀,你这里搞得真不错。” 谭啸龙自顾自地寒暄:“跟之前比大变样了。什么事情复杂?”

  他是她丈夫的朋友,还是她的房东,他们已经睡了两次,如果一次可以包括好几次的话。 还能更复杂吗? “别再送花了。也别来这里。”

  “你不想见我,那我来这里见你总行吧。”谭啸龙往沙发上一躺:“把你今天剩下的时间都留给我。”

  “我说了,不要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楼越板起脸说:“这是我工作的地方。这对我和我的客户来说应该是一个有绝对安全感的空间。你懂吗?我不想在这里见到你。”

  更不想在这里发生那种事情。她看着他躺着的沙发,心里闪过一丝侵入性的画面。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

  她的脸色有些不那么明媚了。“行,” 谭啸龙双手合十对着楼越:“我懂,我懂了。”他承受得了这种程度的拒绝。“那你得接我的电话。可以吗?” 安全感,怎么就没有安全感了,他有那么吓人吗?

  楼越点着头,摆着手说:“快走吧,我的下一个客户马上就来了。”

  回去的路上,谭啸龙非常快乐。他没有兜兜转转,而是开着车径直回了家。阿萍见了慌忙通知厨师去多准备点菜。她不敢相信,谭啸龙已经好久没回家吃饭了。

  谭啸龙的情绪很好,和家里每个工人打招呼聊天,显得慈眉善目的。他问起年纪大的阿姨家里孩子多大了,找对象了没?哦,上的什么大学?理工学院是所好学校啊,他说。

  也许谭啸龙是真的老了,开始懂得欣赏寻常烟火气的家庭生活了,阿萍想,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一直想找机会和他谈谈要孩子的事情,是做试管还是领养,总得开始提上日程了吧,他也四十好几的人了。

  吃完饭,谭啸龙去了他的书房,关上门。他擦拭佛龛里的供品,把油灯和果盘轻轻摆正位置,然后虔诚地对着佛像拜了拜。

  他从茶几上堆放的新书里拿了一本,舒服地躺在了真皮沙发里,举着书乱翻起来,虽然他看不懂这里面写的是什么,但既然这些无聊的东西都是那个女人写出来的,眼下,这就是他能最接近她的方式。

  楼越坐在学校图书馆草坪前的长椅上,看见学生们成群结队地往食堂方向走去,年轻的女孩们笑声传得老远,她们的精神面貌和着装风格都和自己完全不一样。她没觉得自己变老了,但她忽然发现,自己快想不起在她们这个年龄时她是什么样的。

  她肯定不像以前那么有趣、爱折腾了,婚姻、生活和工作都让她趋于保守稳定。占彪那个女孩到底多大了?他以为他自己还是个大男孩,偷偷摸摸谈起甜甜的恋爱了吗?

  靳媛风风火火地拎着小包朝她走来。“你是不是调课时了?”她问:“我感觉很久没碰到你了。”

  “是的,我现在比以前忙多了。除了学校、工作室,心理协会搞的业务培训也快开始了。我是讲师之一。”楼越琢磨着,自己怎么在最忙的时候,反而抽空发展了另一面的自己。在夜里,她摇身一变一个无所顾忌的荡妇,还把人带到家里……道貌岸然的大学老师。道貌岸然的警察。彼此彼此。

  靳媛心不在焉地听着。“这种培训应该挣得多吧?”

  “是给公安系统心理从业人员举办的专项培训,心理协会给钱,服务单位招待,但基本算是公益性质的。”

  “那占彪他们单位不也来参加吗?我正想着找时间请你们两口子吃个饭呢。”

  “他忙。”楼越说,“参加培训的多是年轻人。你有什么事吗?”

  “哎,我老公的项目上出了点小麻烦。烦死了。钱不好挣啊。那我让他给占彪打电话问问啊。”

  “嗯,没问题。”

  “走,吃饭去。”靳媛热络地挎起楼越的胳膊,往前走。“哦对了,我今天在学校看到一辆什么车你知道吗?”

  “什么车?”

  “帕拉梅拉。”

  楼越抬头看靳媛,很显然,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那又怎么?”

  “这是我老公梦中情车。新海就没有卖这个车的,之前他打听过,海运过来落地一百多万。那车可气派了。我们学校怎么会有这车?”

  “不知道,反正理工学院隐形富豪挺多的。”楼越耸耸肩膀,笑着说:“你不也是一个吗?”

  “你是真不懂车啊,” 靳媛着急地说:“你要是看见这车,就知道它跟隐形一点不沾边。它太拉风了。还是顶配。我要是跟我家老公讲,他又要酸了。”

  “你们现在还好吧?”楼越蜻蜓点水地问,猜想靳媛已经找到了某种平衡。

  “还能怎么样?我没事跟他吵啊,他讲我发神经,然后给我买了条金链子。对了他还说,既然找你老公帮忙,让我看看给你送点啥好?你喜欢什么跟我说。”

  “不需要,你让他直接找占彪就是了。”

  靳媛笑着拍着楼越的胳膊:“感谢肯定是要感谢的。”

  为什么她的心胸如此开阔,疼痛像玩笑一样,过去就过去了?看着乐呵呵的靳媛,楼越想,自己无论从调节能力到对夫妻共同体的忠诚度都不如她。自己一发现丈夫出轨,就立刻从心生罅隙到了视若仇人,完全不去沟通,一秒也不等就干出了那种事情。

  第一次就算了,第二次怎么解释?这是一个正常女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吗?她还是心理咨询师呢,她还给别人做心理危机干预。她的单方面强制清算造成了自己的道德破产。在道德高地上,她已经如履薄冰。



第12章 条件

  接收文件,打开文件。正在打印:培训课程安排。

  保存课件。另存到 U 盘。退出。打开新建文档,输入标题栏:离婚协议书

  楼越很清楚会发生什么。占彪会震惊地看着她,假装百思不得其解,他听了她的话,露出一丝古怪的气恼。然后他轻描淡写,他避重就轻,他勃然大怒。然后,他会说,他是一时糊涂了。他请求她的原谅。当然,她会对此嗤之以鼻。于是他愤怒升级,以攻为守地指责她,说她从来都不爱他,不然,她不会这么干脆地放弃他们的婚姻。她不想听了,他正好不想说了。她为此感到不被重视。她会用一件不相干的久远的小事来指责他,却给了他更多灵感来反击她。她哭,他开始安慰她。她强硬起来,叫他滚。他马上就滚了,因为他有别的去处。接下来,他们会一来一回地割开几年共同生活牵扯的千丝万缕,直到他们疲惫不堪。

  她见过太多了。但也许他们能文明地离婚。也许他死活不同意离婚。她还真不知道会是怎样。她过去以为自己了解占彪,但她错了。

  不行,这种事情必须当面谈。她必须看着占彪的眼睛,看他的眼里有没有良心。虽然这不会改变什么,但是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她有这个权利知道自己把爱给了什么样的人。

  谭啸龙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目标出现了。

  一个女同事正拉着她有说有笑。楼越不怎么说话,偶尔点下头,有些应付的样子。谭啸龙看着看着,忽然高兴咧嘴笑了。她跟谁都这幅模样!并不是对他格外冷淡。

  其实,她对他可以说非常热情呢……谭啸龙脑海里闪回过一些画面,这些天他反复回想的画面,伴随着她说过的话,热情似火的话。

  「谭啸龙,我好喜欢被你…」

  「你比占彪厉害多了」

  「继续,就这样,不要停」

  燃烧的香烟烫到了他的手。谭啸龙把烟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碾着地上的烟头时,还在盯着眼前移动的目标。

  所以她在学校里是这副模样呵。素净的衬衫和长裤,比在工作室时穿得更简单一些。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在后脑勺挽成一个发髻。相比之下,旁边那个烫着卷发的时髦女人打扮得过头了。

  说来也奇怪,他谭啸龙过去从没留意过楼越这种女人。他需要一些明白无误的「女人」的符号。女人的媚笑,随着高跟鞋的小碎步飘过来,女人的裙子,扭动的腰和下面的腿,女人嗲嗲地喊他龙哥,还有丰满的呼之欲出的胸脯。丑女人、不那么女人的女人,也不算真正的女人。

  但现在他可以透过表象看见她。毫无疑问,她可以说是相当不丑了。但钻到了他心里的,不是那些他过去熟知的符号。是黑暗中的她一个眼神,一个无意间的叹息,是她体内传来的一阵痉挛,是睡梦中她无意识的靠近,是她口中已经喊了很多次但后来只用眼神说的东西。是烧得他心里滚烫,让他想起来那玩意儿也跟着一阵紧绷的东西。

  这些东西,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堵在心里,说不清楚。当男人不能用一种低俗下流的语言想象女人,那他该用什么语言?他很想找人问一问:你知道女人是这样的吗?这话说得通吗?

  靳媛突然停了下来,拉住楼越。“哎,就是这个车,你看!”

  楼越抬起头,看见谭啸龙站在路边,眼睛直视着自己。身后停着那辆拉风的跑车。

  看见她嘴角一丝浅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笑,谭啸龙心里立刻狂跳了起来。虽然他现在开始学着品析这种女人,揣摩她三言两语中的弦外之音,但,她笑起来可真是美,美到了他心里。

  他忽然觉得自己唐突了,想好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楼越撇开靳媛,大步走过去,对谭啸龙说:“你是在等我吗?”她的眼珠在太阳直射下,有火焰一般的光。她简直哭笑不得。疯了,直接跑来学校堵她?

  谭啸龙如梦初醒,站直了说:“对。是的。”他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女同事,礼貌点头示意。“楼老师,我有点事情想找你谈谈。”

  “这是我一客户。” 楼越回身侧过脸对靳媛小声说:“情绪不太好。我说我今天在学校不能做咨询,他非跑到这里来等我。我得赶紧去跟他聊聊,不然我怕他要出事。”

  靳媛目瞪口呆似懂非懂地点头说:“好,你去吧。” 看着谭啸龙为楼越打开车门,而后者一脸严肃地坐进那辆帕拉梅拉,她不由得想,心理咨询这行当还真能认识人。

  车开出了校门。谭啸龙一脸愉快。

  “行了,要说什么就说吧。”楼越按耐着心中的怒气。她得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别弄得不可收场。

  “等到了地方再说。”

  谭啸龙在汽车中控台上轻轻点了两下,车内立刻响起一首老歌。

  毫无防备的楼越感觉浑身汗毛竖了起来。这音响效果真绝了。果然是不一样。她自己那辆十几万的代步车相比之下就是个玩具汽车。

  谭啸龙见楼越浑身僵硬地坐着,说:“你不想听?那我关了。”

  “别关,” 楼越脱口而出:“挺好听。”

  谭啸龙非常得意,销售怂恿他多花几万块钱升级的品牌音响。这钱花得太值了。他看着前方开着车,心跟着放了下来。女人喜欢什么,这事应该不复杂。他在想什么呢。你楼越也是不过是个凡人。

  汽车驶入一个建筑工地。

  楼越狐疑地看着谭啸龙。谭啸龙停下车,指着一栋快封顶的楼说,这将是新海档次最高的楼盘,而他是这个项目的开发商。

  其实是弟弟谭啸虎在负责。但这个细节不重要。

  “不论户型面积,任你挑。”谭啸龙一挥手,说完骄傲地看着楼越。

  楼越迷惑地看着谭啸龙,马上又哭笑不得。看来那一夜,除了她铺张的欲望,她简朴的家也给谭啸龙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和占彪现在住的是公安系统分配的房子,老旧且小。本来准备瞅准机会换套大点的学区房,但现在还要房子干什么,他们这个两口之家又不会增加人口了。而且等她在大学城的新房交房后,无论那时候离没离成,她都会搬过去住。占彪把家里当旅馆,她还守在这个小窝干什么?

  “你要送我一套房子?” 楼越绷不住表情,大笑了起来。

  谭啸龙点头说:“我现在就带你去售楼部,你看好了哪套,哪套就是你的了。”

  “你到底想干嘛?” 楼越停了笑,正色道:“我不要。我有房子。”

  这个女人真傻。谭啸龙叹气说:“那你想要什么?跟我说。”

  楼越愣愣看着谭啸龙。这个莽夫,出手还挺大方。他想从她身上得到的,她不都给了吗?给得毫无保留,以至于受了点皮外伤呢。他难道不知道,她是不会因为他有钱就——

  楼越恍然大悟。谭啸龙想用一套房子来填补他们之间的鸿沟。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可以让她这样的女人留下的东西。他不过是在她挥霍自由的时候,恰好路过沾了光。作为一个生意场上的人,谭啸龙不指望好运接二连三发生。这是他求爱的方式,豪气、粗俗、直接。

  她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她人生第一次胡来,就被这种人缠上了。这是什么概率?她不知道该同情自己,还是同情谭啸龙,如果她用上她的老本行,利用他的自负和自卑,他是不是会任她宰割。

  同情心是女人的大忌!她哪能宰割他,这种人会把她囫囵吞下去,他什么都不顾忌。她必须想出个一劳永逸的理由。

  谭啸龙看见楼越眼睛转了又转——她在认真思考要什么!他心里更有数了。他用大拇指在嘴边抹抹,试图压住翘起的嘴角。

  这个男人真是狂妄自大得有点可笑。楼越想,不好意思,她要请他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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