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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楼越不置可否地说:“是吗?那我想知道……” 关于提问技巧,她有一些惯用的手法,屡试不爽。

  谭啸龙点点头:“你问。”

  “你爱她吗?”

  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和赌场的问题对他来说哪个更敏感,但谭啸龙是绕不过去了。

  刚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他发了疯似地找女人,一个接一个地找,恨不得把过去的时间都补回来。弟弟谭啸虎跟他说:“哥,悠着点,咱现在有的是女人。” 但很快他也觉得,这还不够。哥需要一个老婆。等到谭啸龙忽然之间带着阿萍回来,向大家介绍:“叫嫂子。” 谭啸虎这才意识到,哥其实还活在过去。

  结婚的那天,谭啸龙喝得烂醉如泥,一直拉着弟弟的手不放,说着家庭的重要性,说男人要懂得珍惜,遇到任何问题要想办法克服,又说,男人的责任很重,女人也不容易,他还说起母亲小时候对他们说的话,颠三倒四,像说给自己听似的。

  啸虎完全记不得母亲的样子,没有记忆就不会有缺失感。不像谭啸龙一直在追随着母亲的影子。家里只有两张母亲的旧相片,回南天过后黏在镜框玻璃上,他取下来时又扯掉了一片,画面变得斑驳破碎。最后母亲的形象只有在梦里偶尔能见到,但随着快步入中年,他梦见母亲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带阿萍回来的第一晚,他就看到她身上有几处烟头烫过的印记,包括左乳的乳晕边,像烧过的布边。她伺候他的手法带着习惯性的掩饰不掉的熟练,她的舌头和手指都柔软极了,像在抚慰他每一道伤口。“当时我什么也没有问。”谭啸龙对楼越说。

  后来在医生办公室里,医生解释说,输卵管堵塞有可能是反复感染病原体、盆腔炎症波及和多次流产造成黏连。由于阿萍两侧输卵管都严重堵塞,疏通手术效果很可能没有效果。医生还没说完,阿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害怕极了。回来的路上她一直都在哭,好像她马上就要死到临头,而谭啸龙是宣判者。

  “别哭了。” 谭啸龙看不下去,对阿萍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找中医调理调理。”他忽然感觉很轻松。

  这之后,虽然没有怀孕,阿萍越来越像一个母亲了。母亲是无限包容孩子的,爱是无条件的——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母亲是唯一的。而谭啸龙对她的回报就是,像一个成年后允许母亲仍然事无巨细地照料自己的男人那样接受她的包容和要求,因为他知道这是母亲最想要的,于他也是最轻松的。

  无论他在哪张床上过夜,他始终会回到家里,毫无歉意,心安理得。他们交换过彼此最需要的东西。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忠诚。

  “我不能……抛弃她,” 谭啸龙最后总结道,算是回答了楼越的问题:“我不能再一次抛弃她。这些年她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能——”

  “你当然不能。”楼越淡淡地打断他支离破碎的申辩:“你们都用负疚感绑住了自己。这样牢不可破的关系,没有任何外力能打破。”

  谭啸龙上前抱住她裸露的肩膀,在她湿漉漉的鬓边心疼地说:“你知道的,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什么都想给你——”

  楼越拍拍他的脸颊,说:“别说这些了,让我起来,我给你看看我都买了什么好东西。”



第21章 分寸

  倚靠在空中花园餐厅的露台护栏,楼越俯瞰着澳门的夜景,在温暖的夜风中,她如在云端。新裙子滑溜溜的布料在摩擦着她的皮肤。耳朵上的新耳环比试戴时更有分量感,顾盼之间在她余光中闪耀着。脚上的高跟鞋令她摇曳生姿。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挽住谭啸龙的胳膊,而他的手也隔着薄薄的裙子,牢牢地扣在她的腰上。

  所有来自外界的质地和重量,包括人们向她投来的目光,都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包装好的诱人礼物。这样的角色,很意外地,让她感到愉快。这和她此前扮演过的角色完全不同。这个角色轻飘飘的,一点也不沉重。

  而为人师表,为人妻,都是那么沉重。体面、受人尊重,但是沉重。

  就让她在这云端里做一个新奇的梦,做另一个人吧。等回到新海,她再做自己,拿回那个被辜负的妻子的剧本——她几乎可以肯定,她有一场硬仗要跟占彪打。

  谭啸龙感觉胃里空空,跟没吃东西一样。这里的西餐东西分量太小,而且他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要不是她临时听朋友推荐要来这地方看看,他就去预约好的中餐厅吃饭了。

  周围多是外国客人,有几个老外老在打量楼越,偶尔也打量下他,显然是好奇这个优雅迷人的东方女人所属何人。虽然不喜欢被这些洋人盯着,但这会儿,谭啸龙觉得他可以忍受这种来自男同胞的注目礼。一直以来,他身边缺少的就是她这样一个女人,她的存在能真正地提高他的档次,改变别人看他的眼光。她没刻意教他什么,但是和她在一起,他不知不觉地说话就变得轻声细语,对待服务生的态度也变得非常客气。

  可回到新海后,他可能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她搂入怀中,而她肯定也不再愿意如此妩媚地依偎着他。

  “我们回去吧,我也累了,”楼越打了个哈欠,捂嘴笑着说:“回去后你再到楼下吃点东西。我知道你肯定没吃饱。”

  谭啸龙赶紧朝穿行在人群中的服务生打了个响指。“服务员,买单。”

  车开到酒店附近的一家粤菜馆,谭啸龙下了车,问她:“要不要给你带点夜宵?” 她摇头。

  到了酒店门口,楼越下车前对汤玛斯说:“谢谢你,晚安,汤玛斯。”

  汤玛斯笑了。“赌场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呢。” 他用手指指赌场的方向,人流正在聚集,涌向每个入口。

  “噢……你现在有空吗?” 楼越问。

  “稍等,楼小姐,我把车停好就陪您去看看。” 汤玛斯说。

  和汤玛斯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赌场中,楼越四处张望着。一张张绿呢台面围满了人,穿着白衬衫黑马甲的荷官用黄铜色的筢竿像收割一样把筹码和现金捞回来。

  人声鼎沸中,楼越得知,汤玛斯二十五岁,四年前从荷官学校接受完培训,当过一年多荷官。

  “玩法规则容易学,难的是记赔率推筹码,一旦出错了会被记过,一晚上出错三次就要扣钱,” 汤玛斯和楼越一边说着,一边指指旁边牌桌上方的监控摄像头:“假如发牌的时候没注意角度,挡到了监控的视野,也算是出错。”

  “为什么呢?”

  “有的游客输钱的时候总觉得有鬼,满桌子的人都有鬼,他找不到理由就要求查监控,赌场不能拒绝这种要求。如果关键的监控画面被遮挡的话,我就要向客人赔礼道歉,经理还要给他送酒水券和餐券,请他继续玩。”

  “看来,赌场对客人的尊重,胜过一般商场……”楼越感慨道:“不过,这也是为了更长远的利益。他们必须让玩家相信这里透明公正,才能让这个游戏正常运行。你得到的惩罚,是这场演出的不可缺少的一环。”

  汤玛斯点点头:“但对我们这些本地人来说,这只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从普通荷官到资深荷官,在到监场主任,每次晋升机会最快也要两年,如果他很少出错的话。“但就算做到监场主任,每个月也只是不到两万澳门币。这种工作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对年轻人来说也是很累的。所以我离开了。早知道挣钱这么难,真该好好读书。” 汤玛斯笑着说:“可是我不是读书的料。”

  穿梭在人群中的服务员手托着托盘,停在楼越面前。托盘上面高矮不一的杯具里,分别是茶,咖啡和酒。楼越从托盘上取了一杯茶,仔细一看,里面还有枸杞。这一定是内地游客专供。

  “读书很辛苦,当个赌徒容易得多,”楼越说:“不过输起来也很容易。你怎么看那些泡在赌场的常客?”

  汤玛斯稍作思考,答非所问地说:“其实人活着每一天也是在赌啦,每一次的结果都会影响下一次投注,结局可能从很早就注定了。”

  “可手上的本钱多少,对结局会有一定影响吧?” 楼越顺着他的比喻问,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

  “嗯。”汤玛斯点头。“不过,拥有的越多,能输掉的也越多。”

  “你是个哲学家,汤玛斯,你比你想的要聪明得多。” 楼越把喝过的杯子放回另一个服务员的托盘,继续问:“那你有没有在赌场见过真正的赢家,就是说,只赚不赔的?”

  汤玛斯耸耸肩:“应该有。比如那些完全带着玩游戏的心态而来的新手,因为走运赢了一大笔钱就兑现,离开赌场再也没回来。那样的话,就肯定不会赔钱咯。“

  “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关于某个赌神的传奇故事。”

  “可能是因为我待的不够久,我没有见过这种人呢。”

  “嫂子,你找我?”谭啸虎大步越过楼梯,在楼上的书房里找到阿萍,后者正拿着一个鸵鸟毛掸子给房间里各种器物摆件和书籍仔细掸灰。

  “这些活儿,让阿姨做就是了,”谭啸虎焦虑地看着阿萍慢悠悠的动作,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想跟你打听个事情,阿虎。你哥最近迷上的女人——”

  谭啸虎露出困惑迷茫的表情,但阿萍没看他:“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什么女人,我不知道啊。嫂子你听谁说的啊?”

  看着小叔子拨浪鼓一样摇着的脑袋,阿萍继续问:“我认识她吗?“

  谭啸虎下意识地摇头,然后继续摇头,憨笑着说:“我哪里会知道。我不知道有这号人。”

  阿萍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女人不是在谭啸龙的任何场子做活儿的女人。不然她肯定会发现。她是从谭啸龙的衣着打扮、回家频率和心情察觉到异常的。他甚至会对着手机呆呆看着发笑。这实在是诡异得令人害怕。

  前阵子,谭啸龙几乎每天晚上都不回家,这事不新鲜。新鲜的是,他身上没有浓浓的香水味,也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和心如止水。他心情很好,爱说笑话,也不发脾气了,对于手下汇报的事情,好像不那么吹毛求疵了。

  而这次他去澳门,他连落地报平安的一个消息都没有。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回了她的消息。

  谭啸虎眼珠子快速地左右移动,试着给出一个最好的回答。

  “嫂子啊,“他站直了正色说:“你知道我哥很有分寸的——”

  阿萍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阿虎,我帮过你多少回了?再说,我是爱吃醋的人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你们谭家。”

  谭啸虎的眼神不安地落在阿萍手上的掸子反复掠过的书上。她一定想不到,答案就在她手中。

  其实嫂子根本用不着担心。哥哥放在阿萍及其家人名下的资产,早就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了。这么多年来,哥哥晚上在哪里过夜,从来不是阿萍关心的问题。但如果好几天不回来,哥哥总会给阿萍打电话说一声,所以手下人都明白,阿萍是谭家唯一的大嫂。

  在谭啸虎看来,那口气更像是跟秘书交代一声自己的下落。这样的话,如果有人需要联系谭啸龙,总可以通过阿萍找到他。阿萍更像是一个元老级员工,虽然已经不再负责重要工作,但许多形式上的工作终端,都指向阿萍。阿萍的地位,也是谭啸龙权力体系的一部分。

  “阿虎你知道的,你哥以前很冲动,这些年他已经好很多了,”阿萍劝说似的对谭啸虎说:“这回不一样。我觉得不对劲。”

  谭啸虎有些惊讶。在女人那要命的直觉前,狡辩是自欺欺人的,他现在算是明白了。

  “嫂子,其实你真的不用担心,”谭啸虎边想边说,想着尽可能少透露点信息——他本来就所知甚少。那个女人和她老公,在新海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就算哥昏了头想要为了她坏了规矩,那也不是哥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事情。他再着迷,总不至于敢跟占彪老婆公开轧姘头吧?

  “等我哥回来,我去找他聊聊,“谭啸虎放弃了空洞的狡辩:“但是我现在就可以跟你打包票,你完全犯不着担心,嫂子,你相信我。”

  阿萍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在一家挂着“澄心信息咨询公司”标牌的办公室里,一个穿着道教服饰的道士坐在一张原木长桌后,身旁站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她神色严肃地接过阿萍递过来的材料,然后放在道士面前。

  “大师,你知道我的情况有点特殊……代孕的子女也可以看得出来吗?” 阿萍恭敬地问。

  “除非你给我的生辰八字有问题。”大师捋了捋稀疏而长的胡须说:“子女缘的命数,我从来没看错过。”

  阿萍拿出准备好的红包交给大师旁边的女助理。女助理从身后拿起一个大号的 LV 包,把红包往里一扔。

  大师在纸上画了一些阿萍看不懂的数字和符号,嘴里念念有词,眼皮一动。“有的。”

  阿萍喜不自禁,然后又问:“那大概是什么时候,能算出来吗?我就按照这个时间提前准备。” 她眼巴巴地盯着掐着手指沉思不语的大师,耐心等待着。

  女助理伸出手掌。

  阿萍马上就明白了,她掏出钱夹,把钱一张一张地往女助理手里放,一边放一边看着后者,直到那张严肃的脸上露出些许满意的表情。阿萍接着添了两张。女助理拿包,放钱。

  “最迟不出三年。” 大师马上说道。

  “是男是女能知道吗?”阿萍忍不住问道。

  女助理伸手摆了摆,无声制止地阿萍。

  “天机不可泄露太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结果是让你满意的。” 说完,他侧过脸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微微一笑。

  回去的路上,阿萍感觉自己的人生离圆满只有一步之遥了。其他的都好办,花钱就行,中介给了她很多资料,里面连学历都可以选。她当然要选一个年轻干净的,最好上过大学的女孩来做这件事情。钱不是问题。唯一的难点在于,她得说服谭啸龙心甘情愿地去机构的取精室,而且在他自己动手存下一杯种子前,他最好能在一段时间内戒烟、戒酒,以及戒色。

  早上醒来,占彪起身去卫生间,发现李秋伊正在水池里搓洗着他换下来的内裤。占彪有些没来由地生起气来。“有洗衣机干嘛不用?”

  “内裤怎么能用洗衣机洗,”李秋伊皱眉道:“我从来都是手洗的。你难道不是?”

  占彪摇头。

  “那你活得可太糙了,跟单身汉一样。我猜从来没人教你,”李秋伊做出嫌弃和痛心的表情说:“也没人给你洗。把你身上这件也脱了,我一起洗了。上完厕所把手洗洗,早饭在桌上,你去吃。”

  占彪光着身子回到房间里,感到头痛欲裂,一半是因为昨夜的酒,一般是因为离婚的事情。

  他还没想到出路,李秋伊已经兴致勃勃地打算接手管理他的生活了。他后悔自己过早和李秋伊说到离婚的事情。他分明记得,当时他的原话是:“我可能真要离婚了,这个女人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不回家也不接我电话。” 有一定人生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句话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可她李秋伊却显然认为,他是在跟她说:“我爱你,我为了你,终于要和我那早就形同陌路的老婆离婚了。”

  离婚岂是儿戏!想得也太简单了。占彪胡乱地换好衣服,在手机上翻找着能约出来聊聊的人。然后,他忽然看见了妻子在朋友圈发布的最新动态。

  占彪点开一张张的图片看起来,难以置信地半张着嘴。她想好好宣泄一番,这可以理解,没问题。可花这么多钱,别人看见了会怎么想?他们的好些同事都能看得见呢。

  他区区一个刑警队长,能让老婆过得这么滋润潇洒吗?



第22章 文明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占彪,和在新海理工学院工作的妻子楼越相识于校园,从恋爱结婚至今携手已近七年,虽然二人工作都十分繁忙,但夫妻俩一直互相扶持,共同进步。」

  政工科主任拿着打开的文件夹读着,停了下来,对面前的周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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