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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边令诚这才回神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赶紧跪倒在地,拼命磕头:“圣人、圣人……奴才不会干那样的事情!水幕说的是未来、未来……未来谁又说得准呢?!奴才不会那么做的!奴才是冤枉的!”

  “事不当时固争,防患于未然。”李隆基面不改色,挥手让侍卫动手。

  区区阉人,不过蝼蚁。

  死一个家奴能给自己出口气,还能笼络武将们的心,这对李隆基而言简直再划算不过。

  “高仙芝!高仙芝——哦不,高特进!特进大人,救我,救我!”边令诚死死抱住高仙芝的腿,痛哭流涕:“没有我,你怎么能当上节度使?!没有我,你怎么能成为特进?!我有恩于你,你得救我!”

  “挟恩图报,果真小人!”

  封常清咬牙切齿,望向高仙芝:“高特进,莫要被这阉人蒙骗了!”

  高仙芝微微颔首。

  他俯身抚上边令诚鲜血淋淋的食指,在边令诚迷惑的目光中,高仙芝略一用力,将他的食指从自己的裤腿上扯落:

  “首先,您身上这件青衣就是圣人对您禀忠直谏的奖励……边大人,您几年前就已经领过酬劳了。”

  高仙芝一边慢条斯理地解释,一边握住边令诚的中指轻轻一掰:

  “其次,晋升节度使、得封特进,是我一刀一枪拼来的军功,而不是因为您那几句美言。当年小勃律之战,您畏缩不前,是我独自领兵深入敌军,活捉苏失利,但愿您没忘记。”

  高仙芝扯开边令诚的无名指,平静继续:

  “最后,我虽目睹未来您冤死我与封将军的场面,但我刚才仍强忍着没有对您动手……这是我对您当初那几句美言的最后报答。”

  “边大人,恩已偿清,如今该轮到您赎罪了。”

  高仙芝扯下边令诚最后的小指,将面如土色的太监丢向侍卫。听着边令诚绝望的惨叫,他对上封常清的眼睛,目露愧疚:

  “未来,是我连累你了。”

  封常清朗声大笑,拍了拍高仙芝的臂膀:“高特进,能成为您的副手判官,是我封常清的荣幸。”

  众人望着这一对节度使和判官,无不欣慰敬佩。

  “好!好!”

  李隆基抚掌大笑,一手拉住一个武将:“两位爱卿骁勇善战、忠贞爱国,实乃大唐之福,朕心甚慰、朕心甚慰……”

  李隆基不合时宜地插入引起了众人的不满,见他笑得开怀,邓景山凉飕飕地插嘴提示:

  “圣人,其他的宦官您准备怎么处理?”

  李隆基瞪了他一眼,欢愉的面色顿时有些讪讪然。他瞥向一旁已经昏死的李辅国和鱼朝恩,李隆基不耐烦道:“这个,还有这个,都拉下去,午门候斩。”

  目送三人被侍卫拖出花园,李隆基满意点头:“如此,奸阉就处理干净了。”

  “哦?不见得吧。”

  邓景山煞风景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上李隆基冰冷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圣人,杀三个宦官治标不治本,今日有边令诚,明日就有张令诚、王令诚……”

  听到这里,李隆基不由冷了脸:“难不成,你还想让朕取缔宦官,让朕无奴可用?”

  “怎会?”

  邓景山敷衍地拱手致歉,嘴上却仍言辞犀利:“臣的意思是,宫中宦官人数太多、权势又盛,如今宦乱未兴,圣人何不趁此良机,去疴除弊?”

  “阉人胆小,如此杀鸡儆猴即可……”

  李隆基当然听懂了邓景山的意思,但宦官说到底就是家奴,伺候的人少了,生活多少有些不便……李隆基哼哼唧唧,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正面接话。

  见李隆基如此情态,众人不由在心底无言长叹——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哪里会知道有多痛?说到底,君是君,臣是臣,圣人又怎能体会到被奴才勒索、欺凌、威胁的感受呢?

  或许是听到了众人的心声,水幕骤然亮起。李隆基反应很快,当即低头望去,却见上面端端正正写了两行大字:

  「唐·开成四年·十一月」

  「唐文宗李昂,李隆基后世孙」

  不过几息,那两行字氤氲散去,画面跟随着一人缓缓推进——

  集贤殿学士周墀走进思政殿的时候,看到圣人李昂正站在窗前出神。

  周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窗外有些萧瑟的花园里,立着一株落了叶子的石榴树。而圣人直勾勾看着那光秃秃的枝干,嘴唇颤抖,细若游丝的声音从两片苍白的嘴唇间游荡而出:

  “须杀此辈……令我君臣间绝……须杀此辈……”

  周墀一惊,下意识四顾张望。

  殿内寂寂,桌上的茶已经凉了许久——那些黄门宦官不知去哪里玩乐,看样子已经离开好久了。

  周墀松了口气。他快步上前,轻轻触了下文宗的胳膊,轻声提醒:“圣人,慎言!”

  唐文宗李昂从恍惚中回过神,散乱的瞳孔缓慢聚焦。

  他年纪不大,才三十不到,但鬓角已经长满银丝,光洁的面颊郁积着一股莫名的沧桑和颓废。

  李昂的眉心印着浅浅“川”纹,颇为愁苦,那双眼睛更是空洞死寂,如同黄梅天的江南,让人看一眼就莫名伤感。

  但周墀知道圣人为何会变得如此。

  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

  甘露之变。

  那一夜,整个长安城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数千位王公大臣的血沁润了大明宫的石砖长廊……横尸流血,狼藉涂地。而他们这位少年君主被宦官挟持着困于室内,他听着门外贤良的呼救惨叫,却连摆出一个悲伤表情的自由都无。

  “是朕的错……”

  李昂又望向了院里那株石榴,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如同一双双绝望的手。他恍惚地自言自语,声音轻而痛:“当初要是朕坚持一下,不斥李训,不和那群宦官入后宫……”

  “圣人!”周墀不忍地皱起眉:“这不是您的错!”

  “是仇士良他们把您劫入后宫,不是您主动逃进去的!”

  “若是我不斥王训……”

  “王训当时败绩已露,您保全自身才能谋得长久!”

  李昂垂眸:“保全自身,又有何用?傀儡一具,何来长久?”

  周墀条件反射地回头四顾。他想了想,最后干脆细细检查了一遍门边窗角,确定门外没有监听的宦官,这才擦着冷汗回到李昂身边。

  李昂沉默地看着他做这一切,脸上有种麻木的无所谓。

  周墀将冷茶递给李昂,痛心地摇了摇头。

  这原本该是喜爱赏花看戏的年纪,可他的圣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笑了。

  别人看戏,无不是前仰后俯、乐不可支,唯独圣人神色寂寂、郁郁寡欢,只在旁人询问时才勉强提唇一笑。

  而赏花……

  想到赏花,周墀不由深深长叹。

  上次百花宴赏牡丹,文臣们无不吟诗作对,想哄圣人开颜。圣人知道臣子好意,倒是领着人群在牡丹丛中穿梭,只是到了吟诗环节,圣人盯着那丛丛魏紫姚黄,居然脱口而出一句“俯者如愁,仰者如悦,坼者如语,含者如咽”。

  这是舒元舆的《牡丹赋》。

  舒元舆因谋划甘露之变,已被仇士良生擒腰斩。

  一时间,牡丹丛中群臣默然,无人敢语。

  而圣人以袖拭泪,自知失言,却忍不住深深长叹……

  李昂接过周墀递来的冷茶。

  天已深秋,瓷盏冷得刺骨,但李昂没有拒绝周墀无言的安慰。他将冷茶捧在手中,看那杯面上浮动的青芽,毫无由来地突然发问:

  “周学士,你说……朕与前朝哪位君主可相比拟?”

  周墀有些意外,但更多却是惊喜——这倒像个少年君主会问的问题,圣人能有此问,看来此刻心情已有好转……他赶紧上前一步,趁热打铁,欲令圣人开颜:

  “圣人当比尧、舜!”

  李昂先是一怔,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周墀,随即不赞同地摇摇头:“朕岂敢比尧、舜?”

  “所以问卿者,何如周赧汉献耳?”

  周墀愣住了。

  周赧王,为赵、韩、秦、楚所欺,郁愤而终。

  汉献帝,为董卓、曹操所挟,被迫禅位。

  这是历史上素来为人耻笑的两个皇帝,圣人怎么就……

  没有等到周墀的回答,李昂丝毫不感意外。

  李昂苦笑了下,晃着茶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赧、献二帝受制于诸侯枭雄,如今朕受制于家奴……如此说来,倒是朕不如他们。”

  “圣人!会有机会的!”

  周墀顿了顿,望向窗外,看着那树空荡荡的枝丫,他蓦地想起那日殷红如血的石榴花,脱口而出: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阉人借纳忠效勤之意,而售阴险巧佞之奸。日积月累,气势盖张,人主之权为其所窃,而不自知,乃至于无可挽回……此事若要追究,实非圣人之罪,而罪在……”

  玄、肃二宗。

  李昂静静望着周墀,既没有斥责,也没有赞同,只是沉默地盯着他。

  片刻后,周墀重新低下头。

  李昂看着狂风中颤抖不休的石榴树,忽然有种预感——这石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细若游丝的声音从两片苍白的嘴唇间游荡而出。周墀听到他的圣人又在轻声重复着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须杀此辈……令我君臣间绝……须杀此辈……”

  ………

  水幕的最后,人影散去,两行小字重新浮现:

  「次年正月四日,文宗李昂薨逝。」

  「享年三十三。」

  这下子,刀子真的割到自己肉了。

  李隆基像是被人活活捅了一刀,脸上血色尽褪。他立在原地恍惚许久,如同文宗附身,好半晌才勉强回神。

  李隆基倒退一步,突然转身拉起邓景山的手,言辞恳切:“爱卿所言甚是,朕以为,当下正是去疴除弊的良机——爱卿助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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