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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它们确实不会伤害伊兰,但在那种状态下,它们会变得难以沟通,有可能会去伤害其他人。牧狼不是狗,伊兰也不是它们的主人。严格来说,这属于某种共生关系。

  但伊兰选择与它们为伴,就对它们负有责任。所以在牧狼的正常狩猎之外,他差不多每隔几天就会喂它们一次,以确保它们的平静。

  食物是早早就备好了的。在来到埃塔纳之后,伊兰学会了像当地人一样囤积物资。他的地下储藏室里堆满了越冬的食物和柴薪。

  埃塔纳大部分时候都能自给自足。一个人只要勤快些,生活虽然不至于多么富贵,但起码的舒适是可以保证的。对伊兰来说,即便要额外负担牧狼们的食物,这种舒适也并没有打什么折扣。

  烧得旺旺的炉火上,汤锅盖子正咔啦咔啦地轻响。伊兰揭开锅盖,里头的牛肉甜菜汤咕嘟嘟地冒着泡,香味飘了出来。他戴着厚手套,小心地把大部分肉汤倒进了一个大铁盆,并把吊锅里的两大根牛腿也捞了出来。

  他熟练地切了点儿最外层已经软烂的肉丢回锅里,让吊锅升高,离炉火更远些,并加了之前烤好的洋葱和白豆子,然后随手放了干蒜,碎胡椒和盐,以及一瓶盖山莓酒。

  剩下的肉则全部和骨头一起剁成大块扔进装汤的铁盆里。伊兰又放了剁好的南瓜块和熟鸡蛋,然后他抱着这个沉重的大铁盆向外走去。

  牧狼们早就闻到味道等在外头了。铁盆一落地,莉达便带着糖糖和长耳朵走上前来。纽赫则带着余下的狼安静地等待着。

  伊兰向纽赫微笑了一下,揉了揉手腕,向后屋走去。

  那里有间小小的浴室。这会儿铁底浴桶下的炉灶已经熄火了,但整间浴室仍然水雾蒸腾。

  伊兰挂好鹿角灯,熟练地将一块圆形的水沉木板放进了浴桶。黑棕色的木板慢慢沉入水中。

  他解开了自己的皮带。

  厚重的衣物层层剥落,年轻人修长匀称的身体很快出现在了镜子前。镜子里的背影很像秘画里绘制的天使:白皙的皮肤,闪着柔光的头发,微微回头时羽扇般的睫毛……如果忽略了骶尾到腰窝那块黑色的三角状伤痕的话。

  那图案模糊得像一团影子,却有着狰狞的形态,仿佛某种正在从伊兰身体里向外爬出的未知魔物。在鹿角灯的光亮中,若隐若现的尖爪和利齿似乎撕开了伊兰那美丽的身体。

  当伊兰转身时,他下腹另一个相似的伤痕也映在了镜子里。两个一前一后,让他仿佛被魔物们贯穿和吞噬着。

  然而伤痕的主人只是挂好衣服,匆匆跨进了浴桶。

  热水让伊兰发出了轻叹。他在水汽中仔仔细细地清洗自己。边境气候寒冷,时常风雪交加,但这里的空气却很干净,几乎看不到灰尘。伊兰身上也并不怎么脏。热意不仅仅让他放松,还搅动起了些无法言说的东西。他的手滑过自己的肌肤,动作越来越慢,最后落入水中。他在温暖洁净的水汽里呼吸着,心中感到一种空荡荡的满足。

  然而这份满足很快就变了模样。

  水雾之中,有暗影正凝聚成形。它向伊兰张开嘴,露出利齿和噩梦般庞大恐怖,看不清具体形态的身体。它戴着镣铐的爪子那样巨大,轻而易举地将伊兰摁在祭台上。

  没办法形容那种恐惧,痛苦和绝望。那是属于祭品的绝望。被撕裂,被分而食之。不止如此,还会被诅咒,被唾骂,被遗忘。以微尘的姿态从这个世间消失,不只是肉体,还有灵魂。

  但在最深的绝望里,又好像存在什么其他的东西。寒意正在消失,包裹着他的是难以想象的炽热和濡湿。

  一条长长的,带着肉刺的舌头从赤红与黑暗中浮现。它贪婪地舔舐着伊兰。

  就在这时候,许多嘴巴出现在了黑暗里。

  审判。嘴巴们说道。审判。审判伊兰达尔·伊米安……

  有罪。重罪。判他的罪。罪不可赦……

  热度消退,寒冷重新吞噬了伊兰。舌头变成了利齿。黑暗中的魔物撕碎了他。嘴巴们尖笑起来,是只有魔物才会发出的那种诡异的笑声。

  伊兰猛地挣扎起来,在水声中睁开了眼睛。

  芝士球正在外头呜呜地叫唤,大概是又被铃兰欺负了。而他在浴桶中睡了过去。水已经冷了,雾气早已消散。伊兰低下头,在微微荡漾的水波中看见了自己的下腹。

  那诡异的伤痕从这个角度看去,又很像一条滴着口涎的舌头了。白色正在水中缓缓旋转。

  伊兰盯着伤痕看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浴桶。

  牛肉已经炖好了。伊兰擦干头发,切了几片糙面包,顺手又烤了点儿南瓜。

  炉火旁的矮几上很快被摆满了:煨得酥烂的牛腿肉,麦香浓厚的糙面包片,甜软的烤南瓜,还有一杯很淡的蜂蜜柠檬酒和几个熟透了的山梨子。伊兰坐在厚厚的大软垫上,慢慢吃着晚餐。

  一声轻呜响起,纽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明明那么大的个头,但纽赫走路的声音比猫还轻。旧木地板哪怕连一只老鼠跑过去都要咯吱作响。可纽赫从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包括他在狩猎和袭击敌人的时候。有时候伊兰会觉得纽赫根本就是一片可怖的影子——唯有影子才会如此诡秘而悄无声息。

  但当它靠近时,那种荒谬的想法就消失了。

  纽赫无疑是令人恐惧的。可对伊兰来说,它却是如此温暖柔软。

  牧狼在伊兰身边趴了下来,亲昵地舔了舔伊兰的脸。

  湿漉漉的红色狼舌让伊兰又想起了那个梦。但在现实之中,那个梦已经不再可怕了。伊兰放下木勺,挠了挠着纽赫的耳朵,把山梨递了过去。

  和很多人的认知不同,牧狼其实并不只吃肉。它们也很喜欢吃水果。秋天的时候,在往返于埃塔纳和外界的旅途中,牧狼们常常在山果丰富的地方停下来进食。人类喜欢的野果,也是它们的最爱。

  纽赫吃完山梨,把伊兰的手舔得干干净净,然后用头拱了拱他,示意他赶紧吃饭。伊兰微笑着,把剩下的面包和煨牛肉吃完了。

  这是个很平静的夜晚。他洗漱完毕,在皮肤上涂抹黑刺玫果油——这种东西可以预防皮肤开裂和冻伤,然后坐在床边给纽赫梳理皮毛和清洁耳朵。

  炉火噼啪轻响,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芳香。牧狼沉甸甸毛绒绒的脑袋安静地枕在伊兰腿上,大耳朵偶尔微微动一下,是回应伊兰的低语。伊兰抚摸着纽赫厚重光滑的背毛,感到说不出的宁静和安然。牧狼身上并没有野兽常见的臭味。天热时它们闻起来像晒过的毛皮被子,会隐约带一点儿鲜血的气息;天冷时则有种冰雪的味道。

  门被顶开了一条缝隙。片刻后,更多的牧狼走了进来。伊兰被这群皮毛柔软的大家伙们围着,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他挨个清洁它们的耳朵,打理那些虬结的毛发——直到它们变得蓬松又顺滑。

  外头的风雪更大了。毛手套开始嗷嗷叫唤,纽赫起身,去和它换班警戒。

  牧狼们又脚步无声地出去了。只有糖糖留了下来。

  它快乐地跳到伊兰面前,晃了晃尾巴。留在屋里是它的特权。因为它还小,皮毛没有完全长成,没法抵抗太过强烈的寒风。据说在野外,牧狼会把小狼藏在避风的,垫满柔软干草的山洞里。而如今,小屋对它来说就是山洞,伊兰的床比干草堆更舒服。

  伊兰刚把它的爪子擦干净,糖糖就跳到床上,直接趴了下来。

  伊兰盖上鹿角灯的灯罩,钻进被子里,赤裸的双脚碰到了正在被子里乱动的糖糖。小牧狼的皮毛暖洋洋的,柔软得像最蓬松的丝棉。它在伊兰脚边哼唧几声,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安静下来。

  柴薪将尽,壁炉上的符文开始有微光流动,炉火熄灭了。屋外只有风雪的呼号。偶尔会有一团黑影或者一只血红色的眼睛漂浮在半空,从窗子处向屋内窥视。

  伊兰就在这样的风雪夜中,安然地睡了过去。

  这原本应当是个静谧的长夜,直到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沉眠中的伊兰皱了皱眉,浑然不知糖糖已经坐了起来。而纽赫不知什么时候也跳到了伊兰床上,正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两只牧狼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一模一样的苍蓝色幽光。

  火把的光点和微弱的嘈杂声出现在远处,又很快消失了。徘徊在窗前窥伺的红眼睛对上黑暗中同样泛着幽光的狼眼,终于不甘心地飘走了。

  睡梦中的伊兰含混地呢喃道:“纽赫……”

  灰白的牧狼低下头,轻轻舔了舔伊兰的脸,用身体将他环住了。



第3章 魔物

  清早,伊兰是被枕头上的湿意唤醒的。糖糖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上来,四仰八叉地躺在伊兰脸侧,口水把伊兰的枕头弄得透湿。

  纽赫不知道去哪里了,长耳朵趴在大软垫上,正发出轻微的鼾声。

  没有什么比冬天的清早离开温暖的被窝更让人不情愿了。但伊兰还有好多活儿要干呢。他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怀里热乎乎的毛团,披起皮衣下了床,再次点燃了炉火。

  门一打开,外头的积雪就涌了进来。一同涌入的还有夹着雪花的寒风。牧狼们不在窝里,只有铃兰守在围栏前。看见伊兰,它轻轻晃了下尾巴,打了个大呵欠。伊兰摸了摸它,提着木桶去挤牛奶。

  雪小了不少,但清晨的外面仍然冷得怕人。伊兰移开法术尖堆上的石块,把模糊不清的符文修补了一下。那里很快再次冒出了热意。他把石头堆回去,匆匆挤好奶,回到了屋子里。

  炉火燃烧着,屋子里很快暖和起来。伊兰煮了牛奶燕麦粥,加了碎杏仁和苹果干进去,顺手又打了两个鸡蛋。糖糖被香味弄醒,从床上一跃而起,开始围着伊兰打转。

  伊兰分了一半的早餐给它,目光瞥向窗子。玻璃上结了霜,只能透过小小的圆气窗看到外面空地上的积雪,和远处的小树林。偶尔会有牲畜和篷车的影子从那里一闪而过。

  一只家蜘蛛慢吞吞地从窗户上爬过,没入墙缝。伊兰盯着它消失的地方,想起了昨晚遇到的那个蜘蛛眼的佣兵。他知道那是什么。

  怨火蛛是一种与复仇和死亡相关的魔物,它们附生的条件很严格,通常并不会伤及不相干的人。那人多半是个死不足惜的恶徒,无意中杀死了被魔物附生的人,这才让魔物转而附生到了自己身上。

  总是有这样的事。伊兰近乎漠然地想。

  帝国的统治早已今非昔比,大小领主们在广袤的大陆上各自割据,残酷的事情比比皆是。魔物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而那些充满鲜血和黑暗的所在,对它们的吸引力往往更大一些。

  在帝国最辉煌的时代,圣职者和魔物都是隐秘的话题。因为皇帝陛下不喜欢臣民们把精力放在谣言和恐惧上,而教廷也不希望那些无法解释的存在动摇民众的信仰。

  不过现如今,早已经没人在意那些了。圣职者走到了台前,大众的信仰通过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加固——人们见到了神明赋予圣职者的力量,自然将希望寄托到这些使者的身上。而教廷的地位也越发重要并不可动摇。

  教廷离伊兰已经很远了,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神迹者伊兰达尔·伊米安也死在了审判塔的祭台上。活着的伊兰只是个边陲小镇上的普通人,有许许多多的活儿等着他干。

  伊兰很快忙碌起来。他要清理围栏,给饲槽添料,把冬菜给奥瑞塔奶奶送过去,还要处理那些鲜奶——黄油和奶酪都是冬天里不可或缺的好东西。在迁徙日到来前,他打算再拉着那辆大货车外出一次,替镇上的人去交易些东西。这里的冬天太过漫长,人人都需要做好准备。

  糖糖在他脚边跳来跳去,不停地用毛绒绒的脑袋拱他。伊兰烦恼地把它抱起来:“听着,亲爱的,我现在很忙。去找长耳朵一起玩儿怎么样?”

  说话间,腿上有毛绒绒的触感一闪而过——长耳朵贴着伊兰的身体钻进了储藏室。原来它们早就串通好了。

  伊兰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告诉它们纽赫就快回来了。

  听到纽赫的名字,长耳朵站在晾肉干的架子下,看上去非常犹豫。糖糖可不管那些,它直接挣脱伊兰的手臂,向肉干奔去。伊兰叹了口气,开始和它解释肉干是人类的食物,里面有盐和香料,小狼吃了会拉肚子。

  他知道糖糖完全听得懂。但听得懂又如何呢。它蹲坐在那里,用湿漉漉的苍蓝色眼睛期盼地望着伊兰,仿佛它刚刚根本就没吃过早餐一样。

  这让伊兰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斋戒日偷吃荤食的事。旧时的记忆让伊兰心中黯淡了一下。他这两天时常想起过往,而过往多少会让他感到心神不宁。

  最后他给了小狼们两块冻肉,两个捣蛋鬼终于安生下来。伊兰把它们一边一只夹在胳膊底下,艰难地拎出了储藏室。

  外头的雪还在下。他把小狼们放下来,在它们俩的屁股上各拍了一巴掌,赶它们去莉达那里,然后把冬菜搬到雪橇上,给盖鲁玛套上了雪橇套。

  驯鹿在雪地上小步奔跑起来。

  很快,伊兰就发现了不对劲。雪后的镇上原本应该是很宁静的,但眼前的小镇却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窗后偶尔会出现一张警惕的脸,然后窗帘就飞快拉上了。

  但路上仍然有驾着雪橇的居民。他们神情忧虑,雪橇上都堆得满满的,驯鹿角上悬挂着陈旧的木片或者金属片。而牧工则与拉物资回家的居民们反向而行,赶着成群的牲畜往镇外的围场去。没有人停下来闲谈。

  伊兰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他停下雪橇,叫住了一个还算相熟的居民:“请问……发生了什么事么?”

  那人看了眼伊兰,脸上露出了焦虑的神色:“你没听到圣堂的钟声么?魔物来了!领完了驱魔刻片就赶紧回家去吧!”

  伊兰还想问些什么,那人已经匆匆走了。

  他只得继续前行。雪橇转过街角时,他在长街尽头望见了圣堂的影子。

  埃塔纳的圣堂位于小镇北侧的圆型广场上,是一栋极为规整精巧的建筑。它虽然很小,却比伊兰见过的很多城里的圣堂更加精致漂亮——所有的砖石都刻有防护的符文。

  而平日里精巧庄严的圣堂,眼下看上去有几许狼狈——那是大火被扑灭后的痕迹。

  盖鲁玛避开了一架雪橇,忽然脚步加快,转过了街角。伊兰轻喝道:“嘿,那不是奥瑞塔奶奶家……”

  紧接着,他便看见奥瑞塔奶奶拄着拐杖,牵着小爱莉的手,从小巷尽头缓缓走来。

  盖鲁玛停下脚步,俯身低头,亲密地碰了碰它年迈的主人。

  奥瑞塔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而小爱莉只有八岁,是个哑女。祖孙俩通常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门。伊兰跳下雪橇,快步走过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奥瑞塔奶奶叹了口气:“除了魔物,还能有什么呢。”

  伊兰很快从老太太口中得知了一切。那伙流落至此的佣兵不知为何起了内讧。半夜三更,在酒馆的客房里,有佣兵被杀死了。据说当时的情况非常混乱,余下所有的佣兵都跑了,只有尸体被留了下来。

  酒客和巡逻队员们把那两具尸体带去了圣堂,交给小镇上唯一的圣职者蒙戈司祭来处理。蒙戈坚称尸体不是人,是假扮成人的魔物,于是举行了一个驱魔仪式。结果其中一具尸体确实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魔物,广场和圣堂燃起了大火,而魔物在混乱中逃掉了。

  于是向来平静的小镇现在有了麻烦。谁也不知道魔物跑到哪里去了。而那些穷途末路的佣兵在混乱里失踪了,眼下没人知道他们躲在什么地方。

  更糟糕的是,按照老人们的经验,魔物往往会引来更多的魔物。冬季的埃塔纳原本就有雪魔和死灵出没,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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