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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姬月恒一时也不想再试探:“到屏后守着,我自己来。”

  衣物窸窣落了地,紧随其后的是公子费力迈入浴桶的动静,入水时的水声哗啦啦尤其大声,可见费力。

  “可要属下扶您?”

  屏后的水声停了须臾。

  “不必。”

  姬月恒从未有过如此憋屈的一次沐浴,他不喜欢让外人触碰,但因着居住的地方常有浴池,必要时只需贴身护卫搭把手,并不很麻烦。

  可他所有的贴身护卫中,眼前这个最年少,也最离谱。

  再一次,他后悔了。

  折腾一番,总算沐浴完毕。

  青年换上了成衣铺子里的青色布衣,从架上精心雕镂、价值不菲的玉竹,成了林间清雅的青竹。

  好歹又过一关。刚扶公子到了榻边,程令雪打算退下,他叫住她,视线像方才那样游移在她的颈间。

  “这里,没有喉结。”

  程令雪被区区一句话惊得心绪紊乱。她总算明白公子方才为何要触碰她的颈侧,这反而让她冷静下来,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漏洞。

  她下意识的反应很可疑,但更可疑的是她那清秀的外表。心里有了数,她为难道:“属下明年才十五。”

  姬月恒看着少年,等他继续说下去。少年没有预想中的慌乱,看向自己平坦的胸口,冷静道:“属下原本也觉得自己有毛病,还怀疑自己是个假男人,但属下该有的都有,且郎中说属下现在虽然小了点但……后劲大。”

  话虽释然,可字句间都是自卑。

  青年想起赤箭曾数次与少年去后山沐浴过,二人素来不合,若竹雪真的有可疑之处,不会安然无恙。

  赤箭。

  想到此人,他蹙了眉。

  “公子?”

  敛下思绪,姬月恒抬头,竟见那双素来疏离的眸中有些微动容。

  “怎么了?”

  少年低下眸:“公子不必替属下担心,属下不会自暴自弃。”

  姬月恒一时竟无言以对。

  挥了挥手,他说:“你去隔壁开间房,洗完再回来。”

  靠装傻充愣逃过一劫,出了房门时,程令雪出了满手的汗。

  她该庆幸,这几日出游时与那几个护卫住在一处,成日听他们议论男人之间的事,隐约知道一个男人最怕被说年纪太“小”,“什么都没长全”。

  心里突然有个猜测。

  公子会轻易放过她,是不是因为他其实也有一样的困扰?

  .

  是夜,程令雪守在公子屋里。

  怀揣沉甸甸的二十两,公子在她心里骤然从白瓷观音变成金身佛像,身上撕下块布都能换钱……

  畅想到半,榻上有细微声响,程令雪闻声望去。隔着纱屏,青年忽而坐起,犹豫须臾,低声轻叹。

  “我们,被骗了。”

  公子话里抑着懊恼:“是我记错,那玉应当价逾百两。”

  程令雪回暖的心凉了半截。

  见她沉默,公子又道:“你照顾我已是不易,那人也许正因见我体弱,才敢肆无忌惮。算了吧。”

  说服自己,青年再度歇下。

  话虽如此,程令雪仍不时能听到屏风后传来翻身的动静。

  她幼时常被人占便宜,此刻她能明白公子不是在为那八十两而辗转难眠,而是心里那一口气难平。

  难怪洗沐过后他心不在焉。

  定是不愿麻烦她,直到越气不过才说出。像极幼时的她。

  但那时她不知能与谁说。

  说了,也没人帮她。

  程令雪终道:“公子先睡,明日属下试着替您讨回公道。”

  数息后,公子翻了个身。

  “好。”

  纱屏滤得月色朦胧,照在榻上青年面上。姬月恒慵懒侧卧着,手闲适地枕在脑后,眉间隐含期待。

  .

  “哪来的骗子!”

  “昨日那玉佩分明只是块和田玉,你却说是羊脂白玉,你自个瞧一瞧这是不是你当掉的那一块?!”

  当铺前,众多视线将程令雪和公子围住,看客辩清掌柜手中的玉佩,又见他二人衣着素朴,皆道:“想必是讹人的,瞧这俩小年轻,生得倒是白净俊秀,没想到心竟是这样脏!”

  玉瞧着的确是他们当掉那块,可她不懂玉,只能看向公子。

  姬月恒淡扫一眼玉佩。

  “昨日我当掉那玉绳子是用西域蚕丝编成,这块不是。”

  这话让看客们又迟疑了。

  当铺掌柜当即竖眉:“我在镇上做了几十年生意!空口白牙,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说罢唤来十余名护卫:“念你二人年轻,我便不计较,快走吧,再不走我可饶不了了!”

  十几名壮汉持刀围上。

  能在这开了几十年当铺的人,门道恐怕不止这些护卫。看客见这阵仗,哪管得了对错是非?皆识趣四散。

  姬月恒全似没看到。只静静凝着身侧的人,少年在周围人奚落的那瞬面色发白,眉间被情绪缠绕着。

  他温声道:“无凭无据,仅靠人心何以自证?我亦不缺那几十两银子,竹雪,我们回去罢。”

  程令雪没动,手越攥越紧。

  这些年她吃亏都吃惯了,她身份低微又嘴笨,有理也说不过,这才会尽少与人接触,尤其权贵。

  她原以为十七岁的她有了一身武功,也变得足够冷静淡漠,早已将七岁时那个憋屈无助的自己剥离开。可现在,余光扫过那齐刷刷的十几把大刀,耳畔威胁、嗤笑钻入耳中……

  现在和过去重叠。

  过去也好,现在也罢,在她面前摆着比公道和尊严更要紧的事情。

  她还得求生。

  理智战胜过往的遗憾,也战胜她对公子过剩的保护欲。亏掉的八十两也不会影响他的安危,她没必要为了给他争回体面让她自己置身险境。

  “属下送您回去。”

  公子稍讶,温声道:“好。”

  一路上,程令雪都不曾多话,回到客栈,也无言守在门外。

  格扇门后映着个抱剑而立的身影,姬月恒以目光描摹着。说是清冷如雪,有时也会心软。说是像竹,又不是时时孑然傲立,偶尔也像一株被风摧折得像不得不低头的野草。

  淡漠疏离,却又温暖。

  骄傲,但也隐忍……

  这么多彼此矛盾的气质,竟能同时汇聚在一个脆弱的影子里。

  “倒是有趣。”

  姬月恒拈起桌上的茶杯,瓷器粗糙,触上温润的唇,不甚甘冽的滋味亦充斥着舌尖,令人蹙眉。

  茶杯被放回原处。

  入夜,程令雪才回房内守着。

  静坐良久,仍有些心不在焉,她端起桌上常备的凉茶,一口饮尽,又续了一杯,这才看向床榻的方向。

  公子好像知道她接下来说话,竟噌地一下从榻上坐起身。

  “你——”

  他语气难得有波动。

  程令雪忙问:“公子有吩咐?”

  “没什么。”

  公子很平静地躺回榻上。

  程令雪又饮了杯茶,冰凉茶水入腹,给了她一些勇气。

  “公子?”

  公子翻了个身,过了好一会,他才淡声应道:“嗯,怎么了。”

  程令雪手捏紧茶杯,又松开:“抱歉。属下不善与人打交道,也不敢硬来,没能给您讨回公道。”

  屏后静了瞬息。

  公子忽然笑了:“原来你守在外面不言不语,是在纠结此事。”

  程令雪摩挲着茶杯。

  难道他不是么?

  回来后他就一直没说话,用饭时还一直打量她。还有刚刚,她进来刚饮了杯茶,他就倏地坐起。

  公子不是不在乎,而是在自欺欺人,不愿意想起当时的挫败。

  但程令雪不能不想。

  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了用踏实做事换取立足于世的底气、弥补性子的迟钝。相比被讨厌和忽视,出错才最让她不安,只有弥补才可以抚平。

  “属下嘴笨,说不过他们,但公子放心,等我们避过这一阵的危险,属下把吃掉的亏给您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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