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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程廷吓得一抖,抬手便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掌:“吓小爷一跳,你诈尸啊!”

  “死的人是谁?”邬瑾再问,眼睛沉着,让程廷莫名咽了咽唾沫,不敢多看,总觉得邬瑾有些古怪。

  “刘……”他回想小厮说的话,“刘……器重,对,就是这个名。”

  刘成器三个字,在邬瑾心里滚了一遍。

  “你认识?你们那破烂街上的?”

  邬瑾没回答,起身出去洗脸。

  程廷挠头,自问自答:“这是睡迷糊了吧。”

  下午的策问课,邬瑾便分了神,官商勾结、莫家、漏舶商、骡子,合而为一,在他心里变成了一个秘密,他虽是缄口不言,却不知莫家信不信。

  下课后,他藏着满腹心事,回到家中,吃过点东西后便去卖饼。

  月华如练,照着满地积雪寒冰,邬瑾迎风叫卖,不到半个时辰,就冻的一张脸翠绿翠绿。

  天冷,裕花街亦是冷冷清清,饼卖的惨不忍睹,邬瑾正要换个去处,就见殷北打马而来,笑眯眯要了个油饼吃。

  他三两口吃了一个,笑道:“小哥,你这是在胡饼店做过学徒吧,像是胡饼做法,可惜凉了,不然更好吃。”

  邬瑾点头:“是,油饼六文。”

  殷北没掏钱,而是看了看剩下饼:“正好府里人想吃饼,你把饼全送到府上去,走东南角门,叩门就有人开的,知道怎么走吗?”

  邬瑾合饼笼的左手一松,笼盖正压在他右手手背上。

  他倒吸一口凉气,抽出手来,甩了两下,复又把饼笼合上:“知道。”

  殷北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失态,依旧满面带笑:“那我就不给你引路了,先回府上去。”

  说罢,他催马便走,很快不见踪影。

  邬瑾肩起饼笼,收起架子,一步步往莫府而去。

  莫府东南角果然有一角门,门外立两根矮石柱,上面有两只蟾蜍,朱红色门扇紧闭,门楣上石刻“福泰”二字,左右吊挂两个红灯笼照亮。

  邬瑾走上石阶,伸手叩门。

  门一叩就开,值更房里出来的人上下打量他两眼,不等他说明来意,就引着他往影壁后走。

  这座府邸虽然挂着节度使的名,其实是莫家在宽州的老宅,幽深阔大,左一个院子,右一个花园,四处都是长廊,假山流水更是数不胜数,应接不暇。

  黑夜里,只有灯火摇晃,蜿蜒而去,指出一条路。

  每到一处,就有下人接替,邬瑾心知这不是去后厨的路,越发忐忑。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进了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两侧粉壁上爬满藤萝,枝条粗壮,不知是何年种下的老桩,如同罗网般网住了整块墙壁。

  壁瓦飞甍,都透着陈旧庄重之感,又有泥塑木雕般的仆人分立左右,连眼珠都不曾乱动分毫。

  唯有院子角落里放着两样东西,让人松懈心神。

  一只可以骑着玩耍的瓦狗,一个傍在藤萝边的陶响铃,都是孩子玩的东西。

  下人请邬瑾卸下肩上饼笼,引他入廊下,却不让他进去,而是让他立在门外等,并不避讳让他听到里面谈话的内容。

  “宽州不用,别的地方难道也不用?您如此固执,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

  半晌后,才传来莫千澜的声音:“我不喜欢混乱。”

  “至今也没出过乱子啊……您之前,也没说不让用,再者莫姑娘……那不是一句戏言吗?”

  屋子里传来莫千澜一声冷笑,过了许久,莫千澜的声音低低的、冷漠的,传到邬瑾耳中:“她说的,就是你们要遵守的。”

  屋子内外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屋中人告辞出来,并没有多看一眼灰扑扑的邬瑾。

  站在门口的下人进去通禀,片刻后,下人掀开暖帘,低声对邬瑾道:“请。”

  暖帘一开,铺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暖风。

  邬瑾正了衣冠,迈步进去,就见正对着的太师椅上坐着身穿皂褙的男子,年纪在三十上下,正是莫聆风的兄长莫千澜。

  邬瑾前两次都是匆匆一瞥,今日细看,便发现莫千澜也是丹凤眼,面带病容,像是有旧疾在身。

  邬瑾行了一揖:“晚生邬瑾,见过节度使。”

  随后他叉手敛身,略垂了头,将目光落在身前一寸之地。

  “邬瑾,”莫千澜声音温和,眼神也跟着柔和了不少,“坐,不要拘谨,你是阿尨的朋友,我早该请你来家里做客。”

  他对着下首的椅子一点。

  邬瑾顺着他的手指坐了过去,与此同时,炭火在他身后角落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上好的炭,没有一丝烟气,就连烧起来的声音都如此清脆。

  同时,他感觉到了椅子的冷和硬,扶手和靠背一起把他圈了进去,不必他刻意坐正,就已经把他规整了一遍。



第10章 天罗地网

  一个丫鬟上了茶,莫千澜和气地看了过来:“喝点茶,今天忽然变了天,你还在外面卖饼,真是辛苦了。”

  邬瑾后背微微有了汗意,答道:“卖惯了的,不辛苦。”

  莫千澜点了点头,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带着冷刀子的笑:“三月初九那日,你们书院去了城外养马苑看春景,你也去了,是吗?”

  邬瑾听了这话,心中所有的猜想都落到了地上,让他反倒镇定下来,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是。”

  莫千澜的笑意加深了——他的眉目和莫聆风很像,然而神情却是万万不同,总是透着阴沉和郁色,看了便令人不大想亲近。

  “听阿尨说,你和她跑了一会儿马,跑的挺远,都到朔河边去了,是吗?”

  邬瑾回答:“是。”

  “那你们在河边都看到了什么?”莫千澜的声音越发温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也十分诚恳,“不要害怕,喝点茶。”

  邬瑾迎着他的目光,并未感觉到和善,反而从他的目光里察觉出了诱骗。

  只要邬瑾开口说出不利的话,他也会像刘宝器一样,死的无声无息。

  他清了清喉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好,汤清澈,香扑鼻,盏也好,紫黑色,开冰片,放回盏托上时,发出清脆似玉的碰撞声。

  除此之外,唯余沉默。

  足足过了一刻钟,莫千澜才微微往后仰身,舒展开身体,将手放置在椅子扶手上:“这就是你的回答?”

  “是。”

  “不管谁问你,怎么问你,都如此回答?”

  “是。”

  莫千澜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你们都很懂事,擦擦汗,我怕冷,屋子里炭烧的足,你们年轻人火气壮,来了我这屋子,就觉得热。”

  邬瑾伸手拭汗,并不觉得热,后背反倒一片冰凉。

  莫千澜的刀子无声无息悬在他脖颈,只有他们二人心领神会,须臾间,他便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有下人端来一小碗药,放到莫千澜身边,邬瑾连忙起身:“晚生不打扰节度使,告退。”

  莫千澜伸手往下一按:“不忙,阿尨马上就来。”

  他从碟子里捏一块大冰糖放进碗中,冲邬瑾一笑:“你守着药,告诉她不能喝,是我的。”

  说罢,他竟然起身离开了。

  邬瑾愣了片刻,就听到外头噔噔噔的脚步声,莫聆风轻快地跑了进来,穿一件彩衣,好似一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冲开阴暗樊笼。

  “邬瑾!”她喊了一声,爬上莫千澜坐的椅子,跪在上面,伸头去看药碗,“你送的糖饼好吃,就是糖少了点,下次多放点糖啊。”

  邬瑾点头:“好。”

  他听莫聆风说话瓮声瓮气,脸颊微微红肿,似乎是牙疼。

  莫聆风伸出双手,捧着药碗,咂了两下嘴。

  “别喝,”邬瑾走过去,试图拿开药碗,“这是节度使喝的,他马上就回来了。”

  莫聆风一听是莫千澜的药,举起碗就喝,咕咚几口下去,最后噙住了碗里没有化完的冰糖。

  饶是有糖,她也苦的一张脸皱成一团:“我就喝!”

  说完,她慌忙用手捂住了嘴——她那门牙又掉一颗,并排缺着两个黑洞。

  邬瑾明白过来,莫千澜这是在哄她喝药,无奈一笑:“不好喝吧,下次别喝了。”

  莫聆风苦着脸回答:“好喝!下次还喝!”

  她从椅子上爬下来,拉了拉邬瑾衣袖:“这里也养了鱼,你来看。”

  黑漆木架屏风后面,临窗之处,摆放一只崭新的黄沙大缸,还不曾养出碧绿颜色,水底丢着一层八宝奇石,三条赤背金鲫摆尾摇曳,在火光之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莫聆风垫脚,双手扒着缸沿:“额上有黑疤的那一条,赵伯伯说跳过龙门。”

  邬瑾听着她的孩子话,方才在莫千澜身上所受到的压迫、惊恐,全都像太阳底下的冰,徐徐化开,淌出了满脸笑意。

  窗外不远处,另有一座小屋,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两条人影鬼魅似的站着。

  一人是莫千澜,另一人是赵世恒。

  “如何?”莫千澜问。

  赵世恒站立不动,沉吟半晌,末了道:“崚嶒骨相,磊魄襟怀,心明于眼,已养浩然之气。”

  莫千澜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阿尨亲自选的,她眼睛亮着呢,自然不会选个不好的,只是他必要图南而飞,区区宽州,如何留得住?”

  也不知他是想赞邬瑾,还是要夸莫聆风。

  赵世恒笑了笑:“好的,留不住,不好的,留住了也没用,况且图南而飞,飞的越高,看的越远,于姑娘而言,是好事。”

  “若是他不肯再飞回来呢?”

  “那就折断他双翼,叫他自高处重重跌下,不得不归。”

  轻飘飘几句话,顷刻间让阴暗的屋子越发冰冷暗沉,使他们自己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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