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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上西门外是一片开阔地,两边阙楼耸立,底下车马云集,都是来接宗室子弟放学的。那些精美的车马中,有一辆格外醒目,玄色的团盖下,四柱低垂着帐幕,分明是三公的车辇。宁少耘有些不解,难道华光殿开始接纳官员子弟了?

  正琢磨,衣袖被拽动了下,抱朴朝他使眼色。他回头一看,见太傅从上西门出来,径直登上了马车。

  然后重点来了,三公主小跑着到了车前,脸上扬着热情的笑,不知和太傅说了什么。不过一瞬,居然登上太傅的车辇,与太傅同乘了。

  宁少耘觉得眼前金花乱窜,万分悲凉地对抱朴说:“传闻都是真的。”

  抱朴背着书匣,同样迷惘,边上的蓬莱县主兴高采烈,“看,我就说吧!”

  马车跑动起来,所有闲言碎语都抛在身后,宜鸾喜滋滋地说:“我还不曾坐过王公的车辇呢,老师的车驾,比我的翟车舒服多了。”

  太傅对她蹭车,没有什么好脸色,“殿下不是应该提前让人预备妥当吗。”

  宜鸾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我早就吩咐了,可谁也没想到,临出门的时候车辖丢了。时间紧迫,不容耽搁,只好来麻烦老师……反正顺路嘛,老师不会生气吧?”

  就算生气,有用吗?太傅显然无话可说,微沉了下肩,调整好自己的坐姿,便再也不管她了。

  宜鸾呢,只要和太傅同乘被大家看见就行了。倒也没有其他的诉求,她一路老老实实坐着,只顾偏身朝外张望,看街市上人来人往——西陵这些年边关战事不断,但京师重地,繁华照旧。

  她是深宫中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和亲这件事,实在不太关心国家政务,只知道五国打来打去,西陵最大的死敌是渤海国,但与别国诸如上吴、大朔还有后应,偶尔也会起兵戈。

  街道上一个穿着甲胄的武将走过,她脱口问太傅:“为什么女子不能上阵杀敌?女子只配相夫教子吗?”

  太傅到底是太傅,他没有对她的想法感到讶异,“臣从来不觉得,女子上阵杀敌有什么不可。若说不可,大概就是行军不便吧,千百年来战场上纵横来去的都是男子,没有专为女子设立的营地。将领治军再严明,难以彻底驯服人心,军中人多事杂,女子在军中的境地,会比沙场死战难得多。”

  宜鸾叹了口气,其实她宁愿出生入死战一战,也不愿意靠着出卖婚姻求得苟且。当然,雄心是有的,不去回忆长途跋涉就一病不起这个经历,她简直觉得自己在女子之中天下无敌。

  自己回魂的这半个月来,渐渐安逸了,渤海国对她造成的伤害也减淡了几分。但她心里还是很急,生怕台阁什么时候出奏议,相王又去鼓动太后,要把她送出去。

  调头看看太傅,他眼观鼻鼻观心,在朝做官的,鲜少有他这样的。

  宜鸾上辈子,确实从来没有和他套过近乎,主要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派去和亲。交情这种事,须得一点一滴积累,真到了死到临头再去央求别人,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老师,学生拜在老师门下两年了,您看学生这个人,怎么样?”她靦着脸,不管好坏,打算加重太傅对她的印象。

  宽敞的车舆一角供着一只封闭的炭炉,炉上有银质茶吊,她斟了一杯茶,捧到太傅面前,抿出一个甜笑,“老师喝茶。”

  喝了她的茶,是不是就得说好话?太傅勉强接过茶盏,并没有喝,“殿下要听真话?”

  宜鸾心道假话你也不愿意说啊,便诚挚地点头,“学生只听真话。”

  太傅果然一点没客气,“顽劣散漫,资质不佳,再读十年,也成不了大器。”

  宜鸾的心一下子落进了地心里,“啊,老师,学生有这么差吗?”

  太傅看了她一眼,“不过殿下有一桩好。”

  宜鸾萎靡的精神又振奋了下,“什么好?”

  “运气好。”太傅凉凉道,“不用参加科考,也不用凭才学挣功名。年满二十就能走出华光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宜鸾很失望,不就是说她凭借身份吗,这也不是什么好话呀……

  不行,这种坏印象必须想办法扭转,她决定和太傅推心置腹一番,便道:“老师,其实学生也想好生读书,奈何学问不配合我,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学生读书不行,但礼、乐、射、御都还不错,少师可以给学生作证。”

  所以太傅对她也没有太多要求,“君子六艺,殿下通了四艺,何不再加一艺,至少把字练好,这点不难吧?”

  想起自己的字,宜鸾有些汗颜,下笔毫无风骨,最多只能算工整,想必太傅已经忍耐许久了。她这个人的长处,就是善于吸取教训,忙道:“学生听老师的,明天起就开始练字,练好了送给老师过目。”

  太傅知道她没什么定力,因此不抱太大希望,她这么一说,他也就随意点了点头。

  马车穿街过巷,不多久就进了吉昌里。相王所谓的“小小王府”,实在是自谦了,明明气焰嚣张地占了半个里坊,就连门前的场地,也修建得宽阔平坦。

  府里的人,头一天就知道有贵客临门,因此车还没停稳,家令就奔了出来,嘴里热闹地招呼着:“长公主殿下,太傅大人,小人有礼了。”

  把人请下马车,赶紧往门内引,先行一步的小厮早就进去报信了,还没进门槛,相王就迎了出来。

  这回不像在德阳殿时候的剑拔弩张,而是亲切地唤起了小字,相王拱手说:“弥逊,等你半日了,快请进。”

  对宜鸾的招呼是顺带的,这份捧高踩低也太明显了。没有受到礼遇的人会记仇,所以相王要和太傅寒暄,她就出言催促,“王叔,我此来是为了向堂姐致歉,她人不出面,难道还卧着床吗?”

  得知太傅要来的清河郡主,哪能蓬头垢面躺在床上呢,早就梳妆妥当,只等见真佛了。

  相王“哦”了声,吩咐家令:“把郡主请出来。”

  须臾郡主穿着留仙裙,环佩叮当地从后院出来,看得出薄施了脂粉,脸颊红润。

  宜鸾脱口道:“阿姊今日气色真好,一点看不出生过病。”

  这话换来清河郡主冷冷的一乜,也不搭理她,忙着向太傅见礼去了。

  宜鸾被晾在一旁,但丝毫不气馁,左奔右突着,“堂姐……嗳,堂姐,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可惜清河郡主充耳不闻,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太傅,凝望太傅的样子,像在仰望一尊大佛。

  “堂姐……堂姐……”宜鸾渐渐拔高了嗓门,“你可接受我的致歉啊?”

  清河郡主被她聒噪得不胜其烦,气恼地打发,“别吵!”

  相王妃也一心想支开她,“长公主殿下,前厅设好了茶水,殿下移步过去吧。”

  宜鸾当然不上套,不依不饶地说:“王叔和王婶不是执意要我来赔罪吗,今日我来了,怎么又不当一回事了?”

  相王妃很讨厌她的纠缠不清,又不能捂她的嘴,只好随口搪塞,“姐妹之间拌两句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阿姊大人大量,已经不生气了。”边说边拉扯她,“走吧走吧,咱们去喝茶。”

  宜鸾一听,立刻唤老师,推开了相王妃说:“郡主已经原谅我了,大功告成,咱们回去吧。”

第14章

  相王一家被她这么一说,都愣了下。相王妃“咦”了声,“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一根筋!”

  清河郡主见太傅果然有了要走的意思,顿时沉不住气了,一面叫着“爹爹”,一面拿眼瞪宜鸾。

  宜鸾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见她横眉怒目,愈发不买她的账,大肆招呼太傅,“老师,咱们快走。”

  相王自然要挽留,“太傅难得来一趟,怎么能说走就走。我已备了薄宴款待太傅,今日无论如何要留下喝一杯,哪怕天塌下来,也有本王顶着。”

  清河郡主心里慌得很,一面要稳住太傅,一面又要打发宜鸾,往左一转哀求:“老师今日不是来探望学生的吗,连话都没说上一句,怎么就要走?”往右一转又板起了脸,“三公主要走就自己走。宫门快要落锁了,你也确实该回去了,大不了我派人送你,你赶紧走吧。”

  这样不顾情面出言驱赶,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宜鸾自然也没有好脸色,凉声道:“过门即是客,阿姊这样,未免太失礼了吧。”

  平常总不拿她当回事,但真要论起尊卑来,她毕竟是少帝的胞姐,太过得罪了也不好。

  相王妃忙来做和事佬,装模作样呵斥了女儿一声,“不得无礼!”复又好言好语对宜鸾道,“你阿姊被我宠坏了,就是这样的脾气,殿下千万别与她计较。你看,王叔和太傅还有政事要商谈,咱们别管他们,上前面饮茶去。”说着就要拉扯。

  宜鸾抽出手臂,笑着说:“昨日商谈好了,老师今日是来替我调停的,不是来和王叔商谈政事的。”

  相王见她油盐不进,糊弄是糊弄不过去的,既然拿政事做幌子,就得给个说法,至少是她和太傅都感兴趣的说法。

  “陛下将要十六岁了,理政也日渐沉着老练,我在想,是否应当与太后商议,早日归政于陛下。”相王说完,复又浮起一个犹疑的笑,“当然这只是我一人所想,还拿不定主意。既然太傅来了,那就好好合计合计,看此事应当如何决策。”

  所以这相王就是厉害,但凡是牵扯上少帝亲政的事,任谁都不能置若罔闻。这么一来,太傅着实是走不脱了,只要时间充足,李悬子就有戏可唱。

  相王妃冲宜鸾微笑,“三公主,王叔果然要与太傅说要紧事,咱们就回避吧。走走走,茶要凉了。”

  反正宜鸾也没想在他们面前博什么好名声,嬉笑着说:“王婶怎么总想支开我,是嫌我致歉致得不够诚心吗?”

  相王妃忙周全,“哪里嫌殿下不诚心了,殿下千万不要多想……”

  “那你们留老师用饭,怎么不留我?我还未在王叔家用过饭,我也要留下。”

  这下相王一家都有些尴尬了,又不能拒绝,相王妃只得悻悻答应,“那好,让人另置一桌,我陪殿下喝两杯。”

  结果宜鸾往太傅身边靠了靠,“不行,我要与老师坐一桌,还要坐在老师旁边。”

  相王蹙眉,“这不是胡闹吗,我与太傅有政事商议,闲杂人等怎么能够旁听。”

  老狐狸拿规矩来压她,不变通怕是不行的,宜鸾懂得拿捏重点,含笑望向李悬子,“阿姊,那你会陪我吗?咱们先前有些小误会,正好在饭桌上冰释前嫌吧。”

  她促狭得很,不盯紧太傅就盯紧李悬子,反正只要不让李悬子单独接近太傅就行。

  清河郡主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三公主,你是专程来克我的,是吧?”

  宜鸾笑了笑,没有作答。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今日充当的是护花使者的角色,除了保住我方太傅,其他都不重要。到底经历了昨天的事,太傅的举足轻重可见一斑。换句话说,和亲那桩买卖也不是没有转圜,有太傅在,自己这条小命就有救,所以抱大腿的决心更加强烈,谁也阻止不了。

  至于相王,当然也得权衡,总不能因为长公主作梗,就错失良机。到了最后,还是勉勉强强凑成了一桌,饭桌上决口没提少帝亲政,东拉西扯些朝廷选拔人才的闲事,然后劝酒劝菜,鼓励多喝。

  太傅的不悦,还是被良好的教养完美掩盖了,让他无奈的是左右两侧的人。左手坐着清河郡主,右手坐着长公主,一个敬酒一个挡酒,执着的较量在他面前眼花缭乱地呈现,以至于他不得不往后避让,避免影响她们的发挥。

  越是不让斟酒,清河郡主越是要斟,盖在太傅酒盏上的手终于被拨开了,她气恼地说:“我请老师饮酒,和殿下有什么相干。”

  宜鸾眼睁睁看着清透的水光淌满杯盏,“喝酒有什么好,喝酒可是会误事的,浅尝辄止就行了。”嘴里说着,把自己的空盏和太傅的对换,也没多想,举起太傅的酒杯,就一饮而尽了。

  “啊!”清河郡主怪叫,“你怎么喝老师的杯子!你、你、你……”

  太傅眼波流转,眼底也有意外。

  但宜鸾丝毫不觉得尴尬,老神在在道:“这有什么,我又不嫌弃老师。是吧,老师?”

  相王夫妇头都大了,没想到苦心安排的饭局,被一个小丫头破坏得乱七八糟。

  相王妃疲乏地吩咐侍酒家仆,“去,取新盏来。”

  新盏来了也没什么用,郡主斟满,宜鸾就喝了,一面咂嘴嫌弃,“你家的酒怎么这么辣,一点也不好喝。”

  她们闹得不可开交,相王叹了口气,意识到有长公主搅局,继续拖延只是浪费时间。

  悬子看上太傅,他们夫妇当然乐见其成,但碍于太傅的身份,暂且只能持观望态度,至多不时给女儿伸一把援手。然而这些治标不治本,隔靴搔痒,裹足不前,下次机会不知在猴年马月。索性快刀斩乱麻吧,把话挑破了,大家安生。

  于是相王正正颜色,在她们的一片喧闹声里,笑着对太傅道:“弥逊,入朝有十来年了吧?我看你一直居于官署,可曾想过在宫外置办一所宅邸?”

  太傅慢慢摇头,“我每日来往白虎观和华光殿,住在官署方便些。”

  “那怎么成呢。”相王道,“总是形单影只,不是办法。学问要做,日子也要过……你可想过成个家?好歹有个知冷热的人,忙了一天,回去有人说说心里话。”

  这个问题事关重大,原本吵嚷的郡主和长公主都静了下来,好奇地望向太傅。

  太傅的回答,其实都在预料之中,他神色淡漠地说:“我喜静,现在的一切正合我意。再说我师从皋府,相王也是知道的,从入师门那日起,就发愿终身不娶了,时至今日也没有动摇过心志。”

  这个回答怪让人失望的,相王妃道:“男婚女嫁本是人伦,做学问是要紧,但也不能存天理灭人欲。再说太傅这样的人品才学,不传承下去属实可惜了。”

  太傅抬了抬眉,淡淡一笑,“我有八千门生,毕生所学都倾囊相授了,没有什么可惜。”

  清河郡主急起来,“教授学生,怎及血脉传承……”说得太没遮拦,有点无状了,忙又转了个弯,“我阿娘是这个意思。”

  宜鸾则在一旁拱火,“阿姊,这种事,你真是心领神会啊。”又换来李悬子的白眼。

  相王妃当然要替女儿找补,“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虽然无牵无挂,到了年老时候,终究还是要儿女承欢膝下的。何不趁着年轻,找一个合适的,有人心疼,总比回去清锅冷灶强。”

  他们旁敲侧击,连宜鸾都听得不耐烦了,索性道:“王婶,你们是想替老师保媒拉线吗?说合的是哪家女郎呀,我认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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