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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咱家的油壶被老鼠拱倒了,流了一地,屋里一团乱。”

  “媳妇儿,你啥时候回来啊?”

  “我过几天去把东西收拾一下,你这两天问问看有没有人要接咱们家店的,到时候把店转了,屋里的东西能要的都还带回来。”

  胡新月很平静的安排着叙述着,让苏立诚的火气无处安放,不知该怎么发泄。

  “没别的事就挂了吧,电话费也挺贵呢。”这时候的公用电话一分钟两毛钱,胡新月等了一会儿不见苏立诚说话,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机械的“嘟嘟”声,苏立诚突然有些怀疑,电话那头,是他媳妇胡新月么?俩人当年是自由恋爱结婚的,苏母很看不上胡家,胡新月也知道,结婚后一直都是苏立诚说什么就听什么,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意见。

  可刚才,她却安排起了苏立诚……

  胡新月撂下电话,牛广元的小汽车正好从她身边开过去,扬起一地尘土乌烟瘴气的,看那车子开出了村子,胡新月才装出一脸震惊的样子,跑回了家。

  苏父还在家里,正琢磨着要从哪一家开始牵线,苏母在屋里收拾牛广元送来的东西。

  “爸,刚才我去供销社接电话的时候,跟上午来咱家拜年的那个车擦边走的,车窗户没关,我听见车里那人他说什么,他像是跟谁在打电话,说什么拆迁、土地……还有补偿款的词儿,上午在堂屋门口我也听了一耳朵,您是要帮他买地,还是他要来买咱们村的地拆了盖别的东西呀?”

  苏父明显一愣,“没呀,他就说来村里弄块地盖个果园请客吃饭,没说拆迁啥的呀。”

  “呀,别是咱们村要拆迁,他们听见风声来买地的吧!”

  苏母这一句可谓画龙点睛,胡新月松了口气,苏父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那广元他爹妈不都是咱们村的人,”苏母越想越不对劲儿,“村里的人他自己也都认识,买块地么又不是搞选举拉人头,他找你干嘛?”

  是啊,这道理没读过书的婆婆都能想明白,上辈子公公是为什么会牵扯进去的呢?不过因为帮人帮惯了,又是件小事儿,捎带上几句话就能解决,根本就没深想过。

  胡新月赶忙趁着婆婆的话往下说,“爸,他们这些外头做大生意的人,万儿八千在他们眼里就跟几十几百似的,您去帮忙谈买地肯定得谈价钱,别到时候人家再说您抽成赚昧心钱,后头有了什么摩擦再赖到您身上,毕竟这不是哪家婆媳打架斗嘴劝架的事儿,牵扯到了钱,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呢。”

  “唉……”苏父拍拍膝盖,一脸哀叹,“原是想着这几年村里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好些人出去家里也没了老的就没打算回来,地荒着,还有的老两口在家种地忙不过来,收成不好的时候连公粮都交不齐,要是能把地卖出去换成钱,老的少的不都能好过点么。”

  “爸,说起来这地的事儿,我跟立诚不打算回市里了,您看着哪家要是地多有空闲,帮我们租下来点,一年给人家钱也行粮食也行,左右回老家来,咱们庄稼人就还是得种地。”

  这下,苏父愣住了,苏母脸色变得极难看,“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也不是不赚钱,你这说不要就不要了,立诚同意了么?”

  “妈,他会同意的。”

  “妇道人家啥也不懂,就跟着男人的步子走才是,这昨儿你大嫂才说叫雨薇去你家那店里给帮帮忙,今儿你就说不干了,这不是打你大嫂的脸么,真不懂事儿。”

  苏父忙推了苏母一下,苏母瞪他一眼,骂骂咧咧的出了堂屋。

  “你们自己的事儿,自己决定,好好商量,别听你妈的。”苏父拍拍腿起身,“那地的事儿,我帮你们留意着,怎么也得等麦收了才是,不急在这一会儿。”

  “知道了,爸。”

第5章 经年未见的老母亲

  苏立诚见天往老家打电话,可胡新月根本不可能动摇。

  这天上午,胡新月算着时间差不多到了供销社,电话响起老板直接示意她去接,拿起听筒,却不是苏立诚,陌生而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胡新月一下子挺直了脊背。

  “喂,月儿啊!新月么?喂!”

  那是藏在记忆深处,永远不会遗忘的,妈妈的声音。

  电话那头不是苏立诚,是胡新月已经几十年未见的母亲。

  胡新月张了张嘴,嗓子干哑难受竟发不出声音,眼前仿佛出现了老母亲癌症晚期在医院骨瘦如柴握着她手的样子……

  “立诚啊,你看这没通呀,咋没人说话呢……”

  “喂喂喂?”

  苏立诚接过听筒,他听到了电话那头被听筒放大了的喘气声,正奇怪胡新月怎么不说话,那头终于传来了胡新月沙哑的声音。

  “妈……”

  胡新月的母亲,在她重生前已经去世快二十年了。

  母亲疼爱弟弟胡新宝,一辈子宠着惯着那唯一的儿子生怕拖累到他,最后胡新宝也如母亲一开始希望的那样,毫不留情的把她丢在了医院里,到死都没再去看一眼。

  恨么?

  最初知道母亲那么些年打着看病的旗号跟她们姐妹三个要的钱,其实全都填给了胡新宝那个无底洞时,恨过,一样的儿女她们姐妹几个过得都不富裕,二妹的丈夫甚至瘫痪在床,可每次母亲要钱看病也都尽力去凑,可那些辛苦俭省出来的钱,却成了胡新宝的摩托车、皮夹克、电影票。

  “女儿是外姓人,养不了老的……”

  这是胡母曾经最爱说的一句话,胡新月曾经也不觉得怎么样,老人家老观念她能理解,只是现实狠狠打了胡母的脸。

  电话那头又换成了母亲的大嗓门,胡新月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98年的胡母其实也才五十出头,身体硬朗,却常常生病,那时候胡新月跟苏立诚顾一个小店省吃俭用攒钱买房根本不敢休息,更是脱不开身陪母亲去看病,于是每次都是拿钱,直到后来母亲得了癌症进医院,才知道原先要了那么多次看病的钱,竟然连医院的大门都没进过。

  而这回,胡新月不在,苏立诚闲着自然要陪岳母去看医生,胡母觉得进医院是花冤枉钱,便跟女婿同气连枝,教育胡新月赶紧回去做生意。

  撂下电话,胡新月往家走时还有些魂不守舍。

  如果说能重来一次养育女儿她求之不得,再见母亲去直面她的偏心,胡新月是害怕的,毕竟后来出现的网络名词“扶弟魔”,就是她年轻时候的写照。

  她忍不住想起苏雨晴被确诊抑郁症前,说得最多的那句话——“你们偏心”,后面缀的指责往往是又多给小女儿买了什么带小女儿玩了什么,虽然苏雨晴小时候没有那些,可她们想着大女儿那会儿条件不好,小女儿喜欢的就尽可能满足她,全没想过要顾忌大女儿的心情。

  偏心而不自知的父母,对孩子的伤害最大。

  胡母也是这样,只不过曾经的胡新月身在其中,并不觉得母亲偏心而已。

  胡母说身体不好要看病,说胡新宝找了女朋友要结婚想托苏立诚给介绍个工作,苏立诚为了让胡新月回去只怕会被胡母牵着鼻子走,她必须得赶紧回去一趟,索性把鲁阳的事儿一次性给解决了。

  回到家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主要是给苏雨晴做心理建设,苏雨晴一开始表现的很开朗大方,好像对胡新月毫不留恋,可胡新月说得多了,她的不乐意才慢慢显露出来,委屈巴巴的提了好几个要求,胡新月一一答应,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有话说出来就好,她也不明白,苏雨晴为什么会如此心思敏感,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拉住女儿交待道:“妈妈这次去鲁阳,是帮爸爸把店铺转了,再把出租屋里咱们家的东西收拾收拾带回来,最多一个月就回来了,妈妈有空就给你打电话。如果有人跟你说妈妈生了弟弟就不要你了,那是放屁,你就拿棍子打她,往死里打,妈妈给你撑腰!”

  苏雨晴咯咯笑了起来。

  胡新月宠溺的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把女儿抱在怀里,“雨晴是妈妈的大宝贝,疼还来不及,没文化的人就好胡说八道嚼舌根,我们雨晴以后是要上大学的文化人,别听那些文盲的鬼话,记住了么?”

  “嗯,记住了。”苏雨晴发现,对于妈妈的离开,她一点也不怕了。

  这边苏雨晴云开雾散的帮胡新月收拾,外头她大嫂李素珍却领着苏雨薇骂骂咧咧的来了。

  “你瞅瞅你瞅瞅,谁家大姑娘跟你似的整天吊着一张脸好像人人都欠你钱似的,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爷爷有文化,跟你爷爷说去!”

  胡新月出了屋,正在做饭的苏母也从厨房出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孩子都大了你这当妈的说话也不注意点!”苏母当然不会数落孙女,说的就是李素珍。

  可李素珍骂骂咧咧半点没停,苏雨薇却像是没事人似的,低着头一张脸几乎被厚厚的刘海遮严实,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地,好似身边发飙的李素珍是个陌生人。

  这画面,让胡新月想起了曾经的苏雨晴,苏立诚教训苏雨晴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的,后来在心理讲座上,胡新月才知道这是孩子无声的叛逆,她们违抗不了父母,只能用不作为来反抗。

  上辈子,苏雨薇并没有去胡新月的小店打工,本来她就不想去,胡新月也不乐意让她去,一来二去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跟着电子厂招工的人跑了,为此苏立诚还跟她闹了一场。

  胡新月刚才还在为难怎么把胡新宝从小吃店赶出去,见着苏雨薇,忽然便有了法子。

  毕竟跟她那不求上进拖着老娘坑姐姐们的弟弟比起来,苏雨薇不想上学一门心思要去打工,简直太上进了好么。

  就像李素珍说的,孩子们不吃点苦,根本不会明白读书有多好,她虽然没有教育苏雨薇的想法,可顺水推舟叫苏雨薇吃点生活的苦,也不算难事儿。

  吃过午饭,苏立明和李素珍一人一个包袱把胡新月和苏雨薇送到了上了进城的长途汽车。

  苏家寨离鲁阳并不远,也就二十多公里,不到一小时也就到了。

  到了长途汽车站,胡新月领着苏雨薇换乘公交车,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胡新月曾经租住的城中村曲家屯附近。

  车水马龙的大路,一边是房叠房拥挤不堪的城中村,一边是时髦高耸的写字楼,苏雨薇并不是头一次进城,可也好些年没来过了,下了公交车就一直仰着头看,眼里是止不住的震惊。

  胡新月趁机道:“鲁阳理工大学就在前面,再过两个路口左转就是,等哪天有空了让二叔带你去看看,那学校可气派了。”

  苏雨薇没说话,而是抓紧了手里的行囊,极轻的点了点头。

  胡新月便没再说,熙熙攘攘的曲家屯,隔着一条河不过几百米就是鲁阳市政府,村子里的人从九十年代就觉得村子要拆迁,又因为位置好来这儿租房的人多,家家户户都是房摞房房叠房,恨不能在半亩宅基地上盖出高层电梯房来。

  可到胡新月重生前,这曲家屯还是曲家屯,也没轮着拆迁。

  也是因为拆迁成本太高,政府才往南征收了金水乡附近的土地,搬迁市政府打造了新城区。

  胡新月领着苏雨薇七拐八拐,倒是没耽误,让她找见了曾经租住的院子。

  这家房东有个跟苏雨晴只差一个月的小孙女,是苏雨晴在市里上小学时的同班同学,后来她们从城中村搬走后两个女孩也还有联系,所以胡新月对这家房东的印象很深。

  院门边房东开的书报亭里放了台小电视,几个男人围在窗口那儿看球,书报亭的墙上挂着最流行的海报,那上面的人胡新月不认识,可那人穿着球服踩着个足球,让“世界杯”这个在她记忆里尘封的词儿又蹦了出来。

  1998年是举行了世界杯!

  她清楚的记得那年夏天,她怀着老二,苏立诚却整天晚上不见人影,后来才知道他是去大排档看球了,无比空前的热情,不仅仅是因为对足球的喜爱,更是因为苏立诚赌球。

  那会儿,胡新月是觉得快生了想取点钱放在家里以防万一,可是到了银行她才发现,卡上就剩下一万块,绕是她当年根本不了解俩人的储蓄状况,也绝对不可能只有这个数字,如果只是这个数字,苏立诚根本不会托人帮他找特价房。她以为钱被偷走了,疯狂的要去报警,才知道苏立诚拿了钱去赌球,输的血本无归。

  也正是因为赌球输掉了那么多钱,苏立诚在朋友找到特价房的时候拿不出钱来,才会卖了老家的宅子。

  一环扣一环,别人是朝着幸运越来越近,而他们,却是一步一步把幸运甩开了。

  而现在,胡新月却有些庆幸当年那样的闹腾,让她记住了那场世界杯的决赛。

  苏立诚一个夏天就能输掉万把块,那赌球到底能赚多少呢?

  胡新月有点不敢想。

  “小胡你可算是回来了呀,我都馋了好久,明天店里开门不?去你家吃面呀!”

  胡新月回过神来,跟打招呼的租户邻居寒暄了几句,先把世界杯的事儿按在心底,领着苏雨薇穿过幽暗的天井爬上二楼,狭窄的过道七零八落的堆着各家杂物,看到那扇陌生而又熟悉的老旧木门,胡新月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一路车坐的,她真有些累了。

  门没锁,可苏立诚不在,胡新宝也不在,胡母躺在床上无聊的翻着本杂志,见胡新月进来,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么精神抖擞的。

  胡新月立刻就确定了她妈没病的事实。

  因为苏雨晴还小,也为了省钱,胡新月一家三口只租了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除去夫妻俩的大床和苏雨晴的小床板,还有一堆苏立诚趁便宜囤的调料食材,一个大纸箱子放着一家子平时穿的衣裳,屋子里几乎没什么能下脚的地方了。

  胡新月坐了一路车累得很,这会儿被那些调料味儿一冲,胃里返酸忙冲出去在洗手池干呕起来,没吐出什么来,可公共厕所的味道扑过来,胃里翻江倒海再止不住,中午吃的那点儿东西都给倒了出来。

  胡母十分贴心的倒了热水来给她拍背,一边拍一边道:“这地方环境也太差了,要说你们在城里也做了这么些年生意了,不是我说你,过日子一点也不俭省,要不早就买下新房了吧。”

  胡新月接过热水漱了漱口,就着冰凉的水洗了把脸,压下了涌上眼眶的酸楚。

  上辈子胡母是得胃癌去世的,她一个人省吃俭用拉扯大四个孩子,到了最疼的小儿子不管她,只剩下最不待见的胡新月跑前跑后。本来发现时是中期,大夫说切除一部分胃就好了,可因为胡新宝的抛弃,胡母郁郁寡欢,做完手术排异严重,去世时快一米六的人体重连七十斤都不到。

  胡新月想起那事儿就难受,可胡母直到死,都没说过胡新宝一句不是,反倒常常跟她发脾气。

  儿女天然欠着父母的,可她欠母亲的上辈子已经还过了,这辈子她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女儿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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