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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清浅的月色被片片浮云遮住,显得值房中的灯儿愈明。

  段崇坐在明暖的烛光中,而沈鸿儒则如浸在无尽的长夜里,眼睫下一片阴影。

  沈鸿儒说:“长公主太过一意孤行,凡是她认定的事,任何人都劝不回来。她动了多少的人利益,满朝文武都战战兢兢地盯着她的新政策令。为此,党派间在朝堂上争锋不断,让皇上渐觉出自己在朝政上的无力。死她一个,换得是众臣归位、各司其职,换得是党派瓦解、皇权集上。如此,死她一个,又算得了甚么呢?”

  两人静默了半晌,段崇才问:“当年我入朝为官,是你教给我‘精忠’二字。如今,我就是在为这样的人效命……?这就是你所谓的‘精忠’?”

  沈鸿儒勾起浅浅的笑容来,回道:“我身为大周宰相,并非忠于君,而是忠于天下百姓。”

  段崇冷道:“我身为六扇门的魁君,要忠于苍生,就要查出真相,还世人一个清白。现在凶手就坐在龙椅之上,沈相以为我当如何?”

  “你能如何?默不作声,就能留,继续做你的魁君;知无不言,就可去,回去做你的盟主。但无论你是去是留,天子仍旧是天子,谁也不能改变。你得记着,大周律法姓李,不姓段。”

  “好极。”段崇冷冷一笑,胸中犹若寒霜热火交错而至,“既然大周律法姓李,想必六扇门根本容不得异姓的人。”

  沈鸿儒说:“别着急做决定。寄愁,好好想一想,做甚么才是最值得的。”他整了整官袍的下摆,不经意地说:“好了。再说说你想盘问的第二件事罢。我在朝上同人吵了一天的架,实在累了。”

  沈鸿儒抬起头来,正跌入段崇森然的双眸,容色慑人。连他这般久经政场的人都不禁惊了惊心,只觉得段崇这双眼睛实在洞若观火,能将人最阴暗的一面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件事。”段崇拿起手旁的红漆密信,对着沈鸿儒晃了晃,说,“我的人查到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正好跟沈相有关。”

  沈鸿儒笑了笑:“红漆密信?你都入官这么久了,江湖上的人还肯卖你这样大的情面?你当真是教人嫉妒得很。……讲罢,这回是查到甚么了?”

  段崇说:“春华坊七名官妓被杀一案,我去查了她们的底细,发现她们都是孤儿出身,而且,在入春华坊前,都与你沈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沈鸿儒一挑眉,讶然道:“本相做得如此隐秘,你都能查出来?”

  段崇说:“是要我将沈相关进牢房里好好审问,还是你现在就招了?”

  “你我总算师生一场,也不必如此无情罢?”沈鸿儒苦笑连连,“我一五一十讲清楚也好,省得你将力气白费在我身上。这些女子是我放在春华坊里的暗子,负责刺探情报。展行不过是一把被人利用的刀,你要是想查,就去查查究竟是谁指使他做这件事的罢。”

  沈鸿儒站起身来,走到段崇面前,杵着桌子对向他的眼睛:“我就放了七个人,七个人全死了。这背后之人不简单啊……”

  “既然死得是你的人,你就没有一点头绪么?”

  沈鸿儒说:“是有点线索。”

  段崇明了,倚到靠背上,交握双手:“下次请先生到品香楼喝酒,算作赔罪。”

  “算你识相。”沈鸿儒低低笑了几声,“……建议你从睿王身上着手。”

第23章 破冰

  从泉曲回到临京时,京城里已经入冬。一路舟车劳顿,傅成璧已然精疲力竭,回府后沾了枕头就睡,睡得昏天黑地,一连休息了三天才缓过神来。

  这日她坐到书案前,裹着烟青色的大氅,抱着手炉,杵首沉思。

  在得知真相后的滋味很不妙,她心里头一直闷闷的,不比去时畅快多少。不过这几日睡得头脑发昏,恍惚间却让她记起了一些事。

  她记得前世,武安侯府周围就莫名出现了很多江湖人士和乞丐。她原以为是来讨钱的,只吩咐玉壶赏了些银两去打发。

  后来她去逛东市,街坊里头喧嚷,热闹非凡,但侍卫总拦着她去人多的地方。

  傅成璧那时候才真是小姑娘,心性活泼,哪里受得了这番管教?小鸟似的往人群里一钻,转眼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急得侍卫的脸都黑了大半,她还躲在暗处看着,只窃笑不已呢。

  一直顽儿的黄昏后,待四下人都少了很多,傅成璧才渐渐注意身后的脚步声。她那时年纪小,遇事就慌,跌跌撞撞地只晓得跑,却不慎撞上了睿王的车马。

  傅成璧见这马车鎏金错银,乃是官家的规制,赶紧言明了身份。

  从车厢里下来的人,黑眸,冷眉,藏蓝常服的肩头盘着赫然金蛟,在瑰丽明霞中映照下威慑万物,正是李元钧。

  李元钧低眸看了她半晌,然后伸出手来,同她讲:“别怕,来。”

  他的声音很冷,像是裹着冰刀霜剑。但跟傅成璧讲话的时候,似乎冰霜都化成了潭水一般。

  傅成璧已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也不顾地甚么,一下扑到了李元钧的怀中。

  等她醒来,就是在睿王府中了。可当时她却不知自己在哪儿,心头萦绕着惊惧和迷茫,拖沓着绣鞋,走出房间,顺着亭廊一路走了好久。

  直到她走近一处偏僻的院落,里面传来药材的清苦味。隔着半掩的门,她远远瞧见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支起了一只小泥炉,架着的陶罐里正煎着药。一旁坐在小板凳上的婢女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眼睛懒懒地盯着燃烧的火焰。

  窗是打开着的,里面站着的是一个男人,赤膊的男人,胸口上缠绕着白色布条,浸出刺目的红色。

  “姑娘,您在这呢?”

  玉壶的声音仿佛与当日的唤声叠合,令傅成璧猛地一抖,下意识将手炉掷开,眼见手指上已被烫出了一道红痕。

  玉壶讶然跑过来,赶忙将桌上瓷瓶插着的雪梅拔下,将里头的雪水倒到傅成璧的手上,急忙道:“可烫着了?疼不疼?”

  傅成璧蹙眉,忍着手指上的刺痛,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

  展行……?会是展行吗?可她为甚么能在睿王府看到展行?

  既然也是伤在胸口,那就是如今世这般,在墓室中为段崇所伤。而展行之所以身负重伤也能逃出重重包围,是因李元钧救了他?

  想起李元钧,傅成璧就一阵心烦意乱,心思也被手上的痛楚拉了回来。

  比起李元钧,她更应该想想段崇。上辈子应该就是在这个冬天,段崇被贬去了县衙做官。

  以她这段时日里对段崇的了解,这般心思细致的人,既然可以确定他已经查到了墓室,那对于长公主尸骸的异状不可能视而不见。

  段崇是天子臣士,他必会直接告诉皇上,请求查明长公主真正的死因。而不像她,会将此事先告诉一个将长公主视作亲姊妹的惠贵妃。

  中间没有了惠贵妃插手,对长公主的死因心知肚明的文宣帝会轻易让段崇着手调查吗?但无论皇上允还是不允,段崇都不是个听话的人,他总会继续查。

  傅成璧想了想所有的可能性。

  “冤假错案……难道是这个意思?”傅成璧恍然大悟地暗道,“是他觉得自己未能将凶手绳之以法,所以才甘愿认了这个罪名,到县衙任职的?”

  玉壶见她唔哝了几句,疑惑地问:“姑娘在说甚么呢?”

  傅成璧蹙起眉,俏生生地骂了一句:“这人傻的呀!”

  “谁傻呀?”

  傅成璧说:“姓段的!”

  玉壶扑哧一笑:“段大人总算是姑娘的救命恩人,何必总记恨着他呢?”

  救命恩人?傅成璧眸子浮现了些惑然,赶忙问道:“我记得你上次说,围在府外的乞丐都是段崇派来的?”

  玉壶点点头:“是呀,其中一人好像来头不小,说是丐帮的长老。乞丐还分弟子长老甚么的,听着才有意思呢。”

  上辈子她没去过长公主府,也不认识展行,这才免了被劫持的灾厄。但那些江湖人士和乞丐仍然出现在了侯府周围,也就是说,段崇那时候就在暗中保护她了?

  傅成璧轻揉着发疼的额头。她上辈子到底欠了段崇多少债?

  ……

  翌日,傅成璧到六扇门来当值,她从颍昌买了不少特产,令玉壶分全都送了出去。

  收到一盒甜果子的杨世忠前来道谢,还有些惊诧,问:“傅姑娘?你真得回来了?”

  傅成璧“恩”了一声,正将几支新梅插到冰玉瓷瓶里,看着他手里的甜果子说:“我瞧杨大人值房桌上的盘子里总是满满的糖,想着你爱吃甜,就特地挑了这巧儿果。不过这个吃多了会腻,配着淡茶最好。”

  杨世忠嘿嘿笑了起来:“原来是去颍昌了。我听魁君那意思,还以为傅姑娘受不住这等苦差,不肯再来了。你来了最好,也好心解救解救我等沉浮苦海的芸芸众生!”

  傅成璧弯起眼睛,问:“此话怎讲?”

  “姑娘写字好,文章也好,魁君恨不得将你做得笔录贴我脑门儿上,让我学着。”杨世忠一肚子苦水就开始往外倒,“你说我这一大老粗,就跟了魁君后开始认几个字,这哪里能跟你比啊?”

  傅成璧的字写得真是清秀工整,也怪不得段崇会嫌弃他那狗爬的字儿。连他自己都嫌弃。

  傅成璧说:“术业有专攻。我在六扇门就是做这撰书的事,正如杨大人缉拿犯人一样,互换了位置,谁也做不成的。”

  杨世忠听她夸赞,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脑袋,又连忙拿着巧儿果道谢。

  入冬后天黑得早。傅成璧一去颍昌,耽误了不少工夫,故而今夜索性留在值房里整理案宗。教玉壶取来成山的卷宗,堆得书案满满的,似乎能将她埋在了里头。

  屋子里雪炭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四周静谧得能听见窗外簌簌的落雪声。

  她提笔蘸上金粉的朱墨,手顿了好久,才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黄金台下美人骨,铺就朝天路”,其余不敢再过多赘述,随即将纸笺塞到竹筒中。

  她揉过酸涩的眼睛,取来了刻刀,盯着手里尚未刻字的竹筒上,左思右想,终是刻下“美人骨”三字,再以桐油封之,端端正正地搁在桌上,等着明日入库。

  正在此时,门被猛地推开,风卷着雪一并涌入,携来阵阵寒意。

  “谁在这里?”是段崇的声音。

  傅成璧从小书山中站起来,茫然地望向这不速之客,可对方明显比她还要惊疑。

  “你?你在这里做甚么?”

  傅成璧说:“值夜。倒是我该问问段大人,这不会敲门的毛病是怎么学来的?”

  段崇回头看了眼大敞的门,又转回来看向了傅成璧,语气有些含混:“我以为是进了贼。”

  “贼还敢偷到六扇门来?”

  “不好说。”段崇认真又正经地答道,“有的贼连皇宫都敢去。”

  傅成璧眼见着火盆里需再添些炭,径自走了过去。待与段崇近了些距离,她才闻见这人身上铺天盖地的酒气。她轻蹙着眉,以手绢掩住鼻子,问:“喝酒了?”

  “是。”段崇点了点头,继而又补了一句,“和沈相。他曾是我的老师。”

  “……我又没问你这些。”

  段崇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解释,别开目光,沉默着没有说话。

  傅成璧不再理他,用铁钳子夹了几块雪炭,伸着发凉的手取暖。这纤长玲珑的手指比雪都要细白,作拢起来,牵得手腕上的珊瑚钏子发出清脆的碰响。

  傅成璧不见段崇有要离开的意思,问道:“天色这么晚了,段大人不去休息呀?”

  段崇声音有些闷,“为甚么回来了?”

  傅成璧反应了一会儿,才晓得他在问甚么,说:“我又不会住在颍昌,自然要回来。”

  “我是说,为甚么还要来六扇门?”

  他板着个脸,有些严肃。傅成璧瞧见,不禁嘟囔一句:“你怎么一开口,就跟审讯犯人似的?……我是女官,在其位谋其事罢了。段大人要是觉得我碍眼,不来我这破庙里就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段崇立刻否认,又言,“傅姑娘年纪尚小,又是武安侯府的小姐,实在不必当这个苦差。”

  傅成璧说道:“我不觉苦,便算不得苦。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做一些我想做得事……”

  写书也好,查案也好,报恩也好,总比以前长夜寂寂,每一日就只盼着李元钧来看她的日子要好。

  她想起自己总归还欠着段崇的,不想总与他这样僵着脸,便嫣嫣然笑起来,说:“不同你讲这个了,说些开心的好伐?你不如同我讲讲,甚么样的贼敢去皇宫里偷东西?”

  傅成璧沏了热茶,请段崇坐下。

  段崇显得有些拘谨,端正地坐在她对面,一板一眼地答:“盗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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