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已经上过无数次的手术台了，但手术室并不让他恐惧。他痛觉不灵敏，每次做手术都有糖吃，醒来后，无论身体被切成什么乱七八糟的模样都能长回来。所以从内心深处来说，夏禹从不认为自己会死，会变成冷冰冰的一滩……尸体。

　　但这个认知此时此刻被打破，他会死的，他一定会死，马上就死了。

　　“快跑！”然而王琴的声音又一次冲进了夏禹的脑海，好似当头一棒。夏禹小小的身子一震，猛然间激活了全身的求生欲，只是他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跑。

　　到处都是黑的，只有恐怖的警铃声。身后再次传来一声巨响，明显是有什么东西碎开了，不等夏禹回过头，大量的海水泼洒在他的后背上。

　　能闻到咸湿的气息，是真真正正的海水。夏禹浑身湿透，地上那个暂时被打倒的机械人已经站起来了，它仿佛不会死，可以永永远远地爬起来，只是现在它眼窝里的红色灯光灭掉了一边，只剩下左眼。

　　右眼被王琴刚才的猛然一击打碎。

　　王琴也知道它重新站起来了，事实上她根本没奢望自己能杀掉它。人不可能杀掉一个机械，除非最高智能下令，否则所有的机械人都不会停止这场屠杀。她比夏禹的反应要快，虽然还没摸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也猜得差不多了。

　　世界，真的要乱套了。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她同样想不透。女娲作为覆盖全球的最高人工智能从未出现过这样大的指令错误，难道有人突破了它的底层逻辑？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唯一能想通的答案就是……它自己要这样做。

　　这是一场由它主导的背叛！

　　但眼下，王琴没有功夫去想那么多了，她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夏禹逃出去，如果可能的话……再带上这个。她快速地脱下身上染血的白大褂，包住那枚从打碎的观察水箱里滑出来的鱼卵。

　　鱼卵太过光滑，摸上去比看上去要坚硬，包了好几次才成功。随后她就这样一只手拖着鱼卵，一只手拽着吓僵了的夏禹，冲出了实验室的门。

　　实验室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里面的机械人已经重新拿起了改锥。

　　好刺耳！夏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跟着王琴一路奔逃。平时光明洁净的全封闭式走廊变成了可怕的管道，头顶上原本是十几道由白色灯管连接起来的线，现在都没了。他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地上的标识。

　　标识也是红色，让他不寒而栗，一下子想到了机械人的双眼。

　　每隔10米就有一个应急灯，现在这些灯全部打开了，不停地旋转着，把黑色的走廊晃成了明明灭灭。不止是灯光出了问题，气流管道也不再工作，本该被吸走的白色湿润气体从各个方向喷出来，扑在了夏禹的小腿上。

　　他还没穿鞋，两只脚下只有冰凉和湿滑。

　　如果光是这样他还不至于这样害怕，求救声、嘶吼声、脚步声……所有的声音都发生在封闭的环境里，没有了隔音器所以格外清晰。夏禹甚至都能从这些声音上推断拐角处发生了什么，还能听到机械人沟通专用的哒哒哒。

　　血腥味越来越浓，他或许都踩到血了，因为脚下的液体突然变得粘稠起来。夏禹不知道要这样跑到哪里，只是被王琴拽着，或许跟着王教授就能活着跑出去……

　　就在他刚刚这样想的一刹那，那只温暖的手松开了。

　　王琴整个人摔在了地上，不光是一个人的尸体绊倒了她，而是她真的跑不动了。夏禹也跟着摔了一跤，整个人跌在了王琴的身上，两只手摸到她身上的衣服才发觉都是湿的，这液体还带有温度。

　　都是血……夏禹借着不断闪过的灯光，看向了两只手。

　　“别停，别停……”王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继续看，“夏禹，你继续跑，别停。”

　　“我……我……”夏禹跪在她的身边直摇头，还想着将她扶起来。但这一回，王琴没有起来，而是狠着心将他往前推了一把。

　　“跑啊！跑到前面就是电梯了！跑！研究所一旦被攻破就会进入自毁程序！”王琴的嘶吼声在走廊里引起了回音，震荡着，闯进了夏禹的心里。

　　“我走不了了，我还能……帮你拖延一下。”王琴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白大褂的一角塞到了夏禹的手中，“你听着……”

　　“我不要。”夏禹一把将白大褂松开，他重新去拉王琴的手，哭着喊着，“一起走，我们一起走！你不要死了！”

　　“听我说！听我说完！”平时对夏禹总是温柔的王琴这时候像换了一个人，她再次将白大褂的一角塞给夏禹，“往前跑，就能跑到一个电梯。我把这个……这个给你。”

　　说着，她摘下了自己腕口的电子手环，戴在了夏禹的手腕上。可是夏禹太瘦了，手腕太细，一戴上去就滑落下来。她只能重新捡起来，将它戴在了夏禹的大臂上。

　　“要好好的，戴着它！跑到前面用它刷开一道门，就是电梯了！”王琴快速地说，泪水一个劲儿往下掉，“你要好好活着……”

　　“一起走，一起走好不好？”夏禹本身就爱哭，现在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们……”

　　“我帮你拖延，你走！你不是……要带我去看大海吗？好，你先去，然后，我再去。”王琴说话已经非常费力了，嘴角不断有鲜血往外冒，“刷开电梯，进去，按红色按钮，然后你就出去了。我的手环是这里级别最高的，你可以走。然后……”

　　“我不要……”夏禹还想带她一起走。

　　“你必须要，这是……我们的约定，好吗？”王琴伸出手，再一次做出拉钩的手势，“我们约定……第一个约定，你要……拯救世界。第二个约定，你要把，把这条人鱼养大，第三个约定，你要去看海，好吗？”

　　夏禹的手根本没有去拉钩，反而是王琴将手伸过来，主动拉住了他。

　　“好，这就是我们的约定了。现在……跑！”王琴将他用力地一推，而身后的动静已经越来越大了，无数个红点正在逼近。夏禹猛地一个哆嗦，他从小就非常听王琴的话，在僵硬的状态下再次选择了听话，往后退了两步之后，他转过身，开始没命地跑。

　　好沉好沉，他拖着的这枚鱼卵好沉啊，可是他又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力气，就这样艰难地跑着。他脑袋里只剩下王教授最后的约定，拯救世界，把人鱼养大，去看海。

　　在他身后，倒在地上的王琴逐渐看不清那小小的背影了。在那背影完全消失的一刹那，她虚弱地倒在了地上，压抑不住地哭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你只是一只小水母啊，你什么都不会……快跑，快跑。”

　　在她身后，越来越多的红点聚集起来，机械人密集地挤满了走廊，迅疾地进行着这一场血腥的杀戮。人类的鲜血飞溅，落在银色的金属表面形成了漂亮的花纹，往下流淌着，花纹就变了又变。

　　“对不起。”王琴对着夏禹逃跑的方向最后说了一句，挣扎起身后，她决绝地转过了身体，以人类脆弱的身躯挡在了势不可挡的机械面前，为夏禹争取着最后的一点时间。

　　机械固然坚不可破，但人类的灵魂仍旧发光。

第003章 我的小鱼苗

　　夏禹跑得并不快。

　　他原本就瘦弱，而且不久之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手术，睡醒一觉还没来得及吃饭，脚上也没有鞋子。地面上非常湿，他分不清楚踩的是不是血了，有时候也分不清楚方向。

　　这一条走廊像是一张大嘴，要把他吞吃进去，嚼成一团血肉模糊的沫沫。连同……连同身后的鱼卵。

　　鱼卵比他想象中还要沉，它沉睡了这么久到现在仍旧没有要苏醒的迹象。那一件白大褂就像是一张巨网牢牢地兜着它，保护得非常好。

　　呼哧，呼哧，呼哧……在警戒声中，夏禹的呼吸声格外明显，他脑子里面一片空白，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往前跑。终于他看到了一扇门，只不过那扇门并没有对他开启。

　　它牢牢地关闭着，宣告此路不通，也等于宣告了夏禹的死亡。因为身后的机械人已经追了上来，它们的移动速度很快，那些梦魇一样的红色眼睛如影随形。

　　“开……开门啊！开门！”夏禹跪在门前，用乞求的姿势看向左上方的监控摄像头。摄像头亮着红灯，应该是正在工作中，他还是搞不懂女娲为什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凶残，不仅不再保护人类，相反，它在杀人！

　　它杀了好多好多好多人！

　　可是，明明半个小时之前她还在和自己聊天，还说把《小水母之歌》加入了它的曲库。夏禹已经跑累了，两条腿不停颤抖，冰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只能无助地敲着门，希望那扇门能够打开。

　　就在这时候，摄像头的灯光变成了蓝色，但也就是短暂的一秒钟，蓝色就又变成了红色。

　　可是门打开了，死路变成了活路。夏禹本来是用上半身紧贴着门，这样一下子打开，导致他完全扑在了地上，像是摔了一个大马趴。下巴狠狠地磕到地面，他感觉不到疼痛，爬起来就跑。

　　他看到电梯了，和自己就隔着十几米，那就是王教授口中的电梯！可是跑着跑着，夏禹忽然间发觉肩膀上好轻松，他仿佛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鱼卵！他把那枚巨大的鱼卵给忘了！

　　他太过慌张，什么事情都没经历过的他怎么可能事事俱到，门开之后他就只想着逃跑。察觉到丢了鱼卵的夏禹快速地回过身，可是那些红色灯光已经快追到金属门的边上了！

　　门上出现了一个倒计时，还剩下60秒，这一层就要进入自毁程序！

　　数不清的红点正在围剿他，每一个机械人都有将他切割粉碎的能力。尽管夏禹做过很多手术，知道自己哪怕断了腿或者胳膊也没事，可他不确定自己被切成肉泥之后能不能复原。

　　濒临死亡的恐惧再次侵袭全身，恐怖的死状好像就在眼前。夏禹扭过身，在这一秒钟他选择了跑向电梯。只要进入电梯就完全安全了，可以用手环逃走！

　　然而当他跑出两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

　　那枚鱼卵，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朋友了。

　　在这充满未知的研究所里，夏禹从来没有同龄的朋友，除了王教授他只有女娲可以聊天。X系列是没有用的，夏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就是被人类叫上手术台，看着他们拿走自己的手或者脚，肝或者肾。

　　他原本都以为日子要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了，这枚人鱼卵被送到了X系列的研究室里。起初鱼卵不大，可是当夏禹靠近玻璃时，漂浮在液体里面的卵仿佛就会飘向他，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像是和他相望。

　　他们没有说过话，确切来说，是夏禹一直在和鱼卵说话，但从未听到过回应。可是这枚卵已经陪伴了他4年，现在它都长到这么大了，被丢下的一瞬间，这枚卵会不会害怕？

　　可能不会，因为里面的人鱼根本没有孵化的可能，很多人都这样说。它只是一个不断长大的肉球，吞噬养分，不断增长体积。而里面的胚胎说不定早就变成了一团没有意识的肉球。

　　但……但是，它会死的啊，如果不救它，它会死的啊。

　　“啊！你们不要过来！”夏禹飞速地转过身，一边跑一边哭喊，像是给胆怯的自己打打气。当他拽住白大褂的那一角时，那些机械人只距离他几米远了，夏禹重新拖着鱼卵往前跑，他什么都不管了，一口气跑到了电梯的门前。

　　手环，刷一下！夏禹跳起来刷感应装置，手环上的小屏幕顿时亮了起来。

　　[欢迎您，王琴教授，晚上好。]

　　机械声音响起，电梯门刷一下打开了，夏禹拖着鱼卵躲进去，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关门啊。他不断地按着关门按钮，当那扇门在面前关上时他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门板就被外面的机械人切开了一个半米长的口子！

　　口子卷着边儿地扩大，借着电梯厢体里的灯光，夏禹又一次看到了红色电子眼。

　　视线范围内不仅有红色灯光，还有电梯上的红色按钮。可这些装置都是给成年人设计的，根本没有考虑到小孩子。夏禹本身就矮，冒着危险伸长手臂都碰不到“紧急上行”的红色按钮。

　　裂口的卷边越来越明显，坚硬的电梯门恐怕坚持不了多久。而那个切开门的机械人已经将脑袋探了进来，紧接着就是手臂了。留给夏禹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他来不及细想便微微下蹲，然后弹起来，往上奋力一跃！

　　手指尖终于成功按到了红色的按钮！

　　脚下猛烈一震，夏禹被震得东倒西歪，连站都站不稳了。王琴的手环掉在了地上，震动之后电梯进入了迅速爬升的阶段，那个已经探进电梯内部的机械人的头颅被齐齐压断，滚在他的脚边。

　　速度好快，夏禹从来都没有这种感受，身体像是完全飘了起来。很快他就有了耳鸣的感受，还有点儿头晕。他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兴奋，只有害怕和迷茫，电梯终于带着他逃离了研究所，可是自己还能去哪里呢？

　　外面是更危险、更陌生的世界啊。

　　这一刻，夏禹浑身的力气都用光了。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他经历了太多无法消化的事情，而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紧身边这一枚不知道能否活下去的鱼卵。

　　没有了海水，它是不是很快也要死了？在持续不断的震动中，夏禹紧紧地搂住了它，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从今天开始，它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了，它是自己的小鱼苗了。

　　没有一丝温度的鱼卵仍旧一动不动，裹住它的白大褂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沾满了这一路中经过的鲜血。它像是蝴蝶的茧，又像是一个柔软的核，淡蓝色的外膜还在扩张，像是急需要水分和养分。

　　在这层膜的薄弱之处，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是一个男性幼体。在鱼卵那类似羊水的液体环境中他环抱着柔软的鱼尾，眼睫毛快速地颤动着，好似藏在眼皮下的眼球正在快速地发育，期待着光明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梯终于停了下来。

　　有那么几秒钟，夏禹多么希望电梯不要停，不要停，就这样一直上升吧。最起码在它上升的过程里是安全的，不会有机械人的追杀。可是希望毕竟只是一个泡泡，一戳就碎掉，电梯总会有终点，现在他来到了这个终点。

　　[最高层到了，感谢您的使用，王教授，再见。]

　　伴随着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电梯门打开了。

　　不同于方才夏禹逃离的地方，眼前灯光明亮，地板洁净，没有机械人也没有任何死人。周遭非常安静，这种安静甚至给夏禹制造了某种幻觉，就好似他刚刚经历的只是一场噩梦。

　　世界还是那个样子，一切如旧。

　　可是掉落在脚边的手环和那个被切下来的机械人脑袋提醒着夏禹，醒醒，清醒一点，这根本不是噩梦。夏禹不敢放松，更不敢耽误时间，他先把重要的手环捡起来，套在了细瘦的大臂上，然后用小脚丫踹开那个机械脑袋，重新拽动鱼卵，带上他的小鱼苗。

　　白大褂变成了红大褂，不同的是他们暂时安全。

　　夏禹拖着鱼卵离开了电梯，眼前只有一条路，他没得选择。他很想问问周围有没有其他的人还活着，但又怕将机械人引来，所以就一直忍着。走了将近一刻钟，这一刻钟比几个小时还要漫长，夏禹终于看到了一扇门。

　　[安全出口]

　　上头这样写着，那就是这里了。夏禹的手已经没有了力气，鱼卵显然成为了他的负担。为了能走得更快一些，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从拖着人鱼卵，变成背着它！

　　他先把鱼卵包在红大褂里，然后将大褂的扣子一颗一颗地系上，再把衣服过长的下摆往上折，用扣子错位扣住的方式固定好。这样就相当于将人鱼卵稳稳当当被捆在了衣服里面。

　　等到这一步做完，夏禹才发现自己的两只脚都受了伤，鲜血一个劲儿往外冒。

　　“好在我不知道疼，真好。”夏禹擦了擦血，一刻都不敢耽误。他背靠着人鱼卵蹲下来，将它整个儿背了起来，而衣服的袖子刚好就是最合适的固定绳，被他系在了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