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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有……”伊兰柔声道:“你曾说你得到过我的馈赠。不,其实是你给了我馈赠。你是我的自由,我的希望,我的唯一……你会继续燃烧,度过足够漫长的生命,成为黑暗中强大的存在……”

  话音未落,维赫图忽然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在了伊兰肩上。

  牙齿刺破皮肤,血流了下来。

  可魔神并没有继续咬下去。

  伊兰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长发。

  半晌,维赫图终于松开嘴,在伊兰肩上发出狼一样的呜咽:“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痛苦地摇头:“你用爱作为枷锁套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心甘情愿做一条狗……而今你却拆下锁链,想要再次抛弃我……”

  他喘息了几下,忽然抬起头,苍蓝色的眼睛多了一抹血色:“有了……我可以吃掉你……”他好像突然看见了希望:“吃掉你,然后我们一起在这里化成灰烬……”他癫狂道:“永远在一起……”

  “那是你真正的愿望么?”伊兰哀伤地望着他,温柔地擦拭着他不断淌落的泪水,却把更多的血留在了他脸上。

  维赫图抓住伊兰的手,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

  影子周围的火焰越燃越高,开始爬上他的身体。

  伊兰狠心抽回了手,将影途戒摘下来。他亲吻它,将它戴回了维赫图手上:“以后,你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维赫图在颤抖中拼命摇头。

  伊兰爱怜地笑着,一手按在法阵上,一手握住维赫图颈上的指星坠。他靠近维赫图,亲吻了他的额头,就像从前无数次亲吻纽赫一样。

  下一秒,他身上的锁链全部化成了刺目的银光,与法阵融为一体。银光的漩涡在火焰中冲天而起。

  “不!不……”维赫图绝望地挣扎起来:“求求你……”

  泪水自伊兰干涸的眼中夺眶而出。

  “再见,我的维赫图。”他松开了指星坠。

  银光将一切都拉入了法阵,而后就像力竭般,在烈焰之中飞速破碎。

  法阵开始坍塌,伊兰孤零零地跪在烈焰与烟尘之中,闭上了眼睛。

  荆棘镣铐下的锁链慢慢收紧,他任凭它们拉住自己,坠落下去。



第43章 归途

  锁链在虚空中的摩擦缠绕,冰冷的声音于空寂中回荡。坠落如此漫长,渐渐化作了冷酷的拖行。直到某个模糊的法阵在意识的世界中一闪而逝,黑暗彻底吞没了一切。

  绝望的哀嚎自黑暗深处传来。

  别哭,伊兰模糊地想,别哭啊,我的小家伙……他下意识向声音的来处探去。

  黑暗淡去了,那声音越来越近。伊兰试了几次,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睛。

  风声呼啸,仿若巨兽悲鸣。诗尼萨的火海不见了。他遍体鳞伤,倒在空荡荒芜的山崖上,身下是自己的影子。

  不是那温暖的,柔软的,会包国(三声)着他云力来云力去的,毛茸茸的影子。只是普通的影子——轻薄的,没有生机的一片,与周围的影子别无二致,有着和大地同样的坚硬冰冷。

  有好一会儿,他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梦还是真实。唯一清晰的是心口巨大的空洞感。

  属于他的东西散落满地。那架旧雪橇仍在,只是变得更破了。还有一包人骨。伊兰怔望许久,才意识到那是他在暗界收殓的,某个神迹者的遗骸。

  在这无边的昏暗与荒芜中,竟然还有一点光亮——是孤行之灯。它好像永远都在那里,粗糙,缺乏存在感,但让人安心。

  凝视着灯中那微弱燃烧的火苗,似梦非梦的恍惚终于消失。清醒涌上来,灵魂深处的痛楚也是。这是维赫图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了。

  伊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它,就像抓住了唯一的支撑。镣铐仍然沉重地束缚着他,锁链在地面上蜿蜒。可他仍然挣扎着爬了起来。

  锁链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细碎的光亮却仍在原地。

  伊兰微怔,慢慢回过头去,目光在身后的岩壁上凝固了。

  那是个巨大的法阵。它黯淡地亮着,缓缓转动着,像一架古老而沉重的机器。它是金色的,带着着怪异的似曾相识感。同样让人感到熟悉的还有它旁边那个山洞和洞中的石头火堆,以及火堆边装满枯骨的鸟笼……

  他竟然回到了旅程的起点——回到了这个跨越光与暗边界的地方。

  伊兰挣扎着爬起来,在昏暗中提灯遥望。

  山崖下原本的林谷不见了,那里现在是一片荒原。某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镇静卧在那里。

  是埃塔纳!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灯楼。荧草球仍在燃烧,环绕着小镇的标志性白色石栏好像一圈细细的火焰。整个小镇在昏暗的世界中微弱地亮着,如同木炭缝隙间的暗火。

  但它不该在这里,正如山崖下不该是荒原。

  一切都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只有一个答案能解释这一切——此地成了人间与暗界缝隙。既是人间,也是暗界。小镇在人间与暗界的缝隙里。

  某种熟悉的感觉顺着大地传来,和身后的法阵形成了微妙的共振。伊兰怔然望着小镇,猛然意识到那些点点光亮断断续续地连接在一起,正是法阵的形态。

  原来真相早早就已在那里——那个被岩魔诅咒的圣骑士其实已经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命运像一张网。伊兰静默地矗立在风中,没有笑也没有哭。

  锁链被法阵的力量牵动,开始拖拽他。他冷漠地低头看了一眼,提灯向着神迹者遗骨走去。那是与锁链的拖拽相反的方向。

  圣器开始惩罚他。黄金镣铐上的尖刺深深地勒进他的肌肤,早已伤痕累累的束缚处再次开始流血。而伊兰恍若未觉,只是俯身再度收殓了遗骨,将那陌生的骨骸抱进怀中。

  就在这时候,一个黑色的小东西从遗骨中掉了下来。是凝之瓶。它的光亮已经完全消失了,看上去好像一小团过于浓重的黑暗。它落在伊兰的影子上,然后像沉入水面一般,慢慢在影子中消失了。

  如同他身后走过的旅程,如同维赫图没有说出口的愿望。

  但它还在那里。伊兰知道。在影子深处。

  他留恋地凝望了片刻,转身向着命运走去。

  镣铐的束缚减轻了一些,似乎是对他的顺从表示了满意。

  讥笑在伊兰嘴角一闪而逝。他应该想到的。或者说他其实隐约有过这种预感。圣光教团既然想要抓住他,或许不会白白让他被胎海的天火吞噬。但谁又说得准呢。不管是神迹者还是圣灵,都不过是他们的耗材。教廷从不为失去耗材而惋惜。

  可他还活着。

  诗尼萨不是终点,这里也不是。一切尚未结束。

  风声呼啸,大地荒凉。除了伊兰身边的灯,小镇是昏暗里唯一有光亮的地方。但越是走近,这唯一的光亮处就越是显得荒芜和破败。整个镇子不再是迁徙时那紧紧盘起,高高耸立的样子,也并不是曾在河谷间静卧时那样平整有序。

  它像是一张被随意摔在岩石滩上的薄饼。一切仍然相连,没有丝毫破碎,但各处都有种怪异的扭曲。

  唯有法阵是规整的。法阵环绕着,贯穿着这个孤独的世界中唯一的人类造物,冷酷庄严,不容撼动。仿佛此间的一切扭曲荒诞都是为了让这规整能得以实现。

  牲畜的尸骸散落遍地,伊兰的视线在碎骨间车辙的印痕上掠过。不是那种普通的车辙,它们格外宽阔,压过哪里,哪里就留下符文。那是属于圣光教团的痕迹。

  他没有停下脚步。锁链拖过骸骨,细小的碎裂与坍塌在风中有种怪异的清晰。但其中也夹杂着另一些多余的动静。

  有谁在岩石与骨堆后面。

  伊兰的脚步一顿。

  一个背着大筐的佝偻身影慌慌张张地跳了出来,向着镇子的方向狂奔而去,很快就消失了。

  伊兰继续向前走去。

  小镇越来越近了。昔日那条只到膝盖的白色石栏如今变得有半人那么高。曾经藏在地下的符文也全部露了出来。金色的,写满了祈求恩典的祷词。

  风哨声似有若无地传来,是驯鹿的声音。

  伊兰扭头,在界碑外的岩石边遥遥看见了那头高大的动物。它一点儿也不像驯鹿了。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和异常尖锐扭曲的鹿角让它看上去更像是某种魔物。还有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在昏暗中映着苍白的光。

  伊兰认出了它角上的圆灯。

  “盖鲁玛?”

  驯鹿没有动。一个瘦小干枯的女孩从驯鹿身后慢慢走了出来,脸上写满惊恐。

  “小爱莉……”伊兰喃喃道。但他没有靠近,也没有试图和她说话。他感觉得到这个荒凉的小镇上传来的恐惧和敌意。尽管他对此并不在意。

  他继续前行,却听到了啊啊的嘶哑呼唤。

  伊兰回头,女孩远远地站在那里,急切而紧张地向他比划着:别进去!他们会杀死你!

  盖鲁玛低下头,在她身边咀嚼起地上的骸骨。残破不堪的鹿角灯早已熄灭,随着它的动作在昏暗中摇晃。

  伊兰的神色柔软下来:“没关系。”他拖着沉重的锁链,继续向着镇子走去。

  界碑上的符文在他经过时窜起了烈焰,又飞速归于安静。镇子里静悄悄的,窗户都严严地合着。但窗后的视线仍在——尖锐,灰暗,像陷阱里铁蒺藜。风声呼啸,他在其中辨认出了旗帜的猎猎声。圣光教团的旗帜正在圣堂上飘荡着。

  伊兰收回目光,拖着锁链走过那熟悉石桥。石舍塌了半边。围栏不见了,只剩下零碎的残骸。

  但小屋还在,尽管歪斜扭曲。伊兰缓缓走近,失了锁的木门在风中吱呀一声开了。

  昏暗的屋子仍是记忆中的样子,他离开前熄灭的鹿角灯仍挂在床头。

  只是没有炉火,没有香气,也没有毛茸茸的群狼。

  空荡的小屋落满灰尘,地上到处都是餐具的碎片。储藏室大门洞开,空空如也。

  伊兰在冰冷的床上坐了下来,拂去鹿角灯上的灰尘。一点银光落在荧草球上,灯火微弱地亮起来,把他的影子投在了地上。一路陪伴着伊兰的孤行之灯落入影子,像融化一样缓缓消失了。

  伊兰靠在床边,闭上眼睛,依稀感到魔神仍在影子之中,以巨狼的形态沉睡着,等待着,温暖柔软,一如往昔。

  直到脚步声传来,打破了这份珍贵的宁静。

  伊兰从安详的回忆中睁开眼睛,看见了熟悉的红色衣袍。

  红袍人站在伊兰面前,在白色的面具后注视着他。

  伊兰没有起身。

  “真神在上。”为首的人单膝跪了下来。

  伊兰无动于衷:“这是什么新的仪轨么?我不记得哪个屠户宰牲口之前还要跪下来行礼。”

  “我跪的不是作为人的伊兰达尔·伊米安,是神的恩典。”对方行了个标准的低头礼,不带一丝感情:“跟我们走吧,我们已等您很久了。”

  两个红袍人走上前。伊兰却先一步缓缓起身,镣铐与锁链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不劳费心,我身上的圣器已经够多了。”

  没有人理会他的话。两柄长斧架上了他的脖子。

  伊兰就这样走出了小屋。

  小镇的街上仍然空旷。七个红袍人列队,把伊兰押在中间,向着圣堂的方向行去。

  大批圣职者的存在似乎让窗后的居民摆脱了一些恐惧。渐渐有人出现在了道路两旁,向着这支前进的队伍张望。

  伊兰便也安静地回望。那些熟悉的面孔大都憔悴不堪。人们的脸上有恐惧不安,有憎恨厌恶,也有疑惑和怜悯。显然,没有人真正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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