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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起因还是他那不争气的妻舅。

  那人平日仗孙家财势,没少在城中欺男霸女,可之前都是小打小闹的缘故,用点小钱就能摆平,他毕竟爱极林氏容颜的楚楚动人,被她一哭一求,也就心软地帮着出手解决了。

  不想这回遇上个硬茬子,还伤了人,被一张诉状告到县衙去,数罪并罚,怎么着也得挨顿打。

  林氏见兄长受难,终日泪水涟涟,哀求夫君帮一把手。

  孙静文再疼宠她,也觉得有些厌烦了,只是有个被县衙重惩的妻舅之事若传出去,受损的也是孙家颜面,便勉强同意再帮一回。

  他对律法也有些了解,知晓士人身份能帮着轻判几分,于是,在问过这惹是生非的妻舅是否读过书后,就以重金收买了两位士人出堂作证。

  他亦想着总惹麻烦的亲戚被送远点,当然不会出大价钱将人给设法直接捞出来,而巴不得对方受点小惩。

  等安排好这一切,他就好声安抚几句林氏,成功换得对方安心的笑颜,便跟着松了口气,当这事儿是彻底料理好了。

  他也没派人去盯着看此事进展,完全不料秦知县看穿了他的谋算,还发了当众出题的奇思,愣是让这算盘落了空。

  结果是钱是没少花,妻舅却仍被重打百杖,送至他县看管起来;而那俩出堂作了伪证的士人,也因此被惩,自然对孙家也怀恨在心。

  如此赔了夫人又折兵,面子和钱都一场空的孙静文,当然不服气。

  然而秦知县颇有几分官威,又是铁了心要攒政绩,不容在这有京官来主持扑买之事的节骨眼上出差错的,孙家派去的下人连门都没能进,就被撵了出来。

  孙静文在外受挫,已是气得跳脚,回到家中,却又糟了父亲和祖父劈头一顿无情训斥。

  他们不满他在孙家要购置那李家庄园的关键时刻不知分寸,得罪了秦知县不说,还糟蹋了钱财,惹得一身骚。

  还道他根本不该插手进去,而该更早就规范妻舅一些出格行径,莫要听妇人之言一昧纵容,否则不会酿成今日苦果。

  孙静文自知理亏,纵使感到憋屈,也只有忍了。

  然而等他灰溜溜地回到屋里,又对上压根儿就不懂看人脸色的林氏那张啼哭不止的脸,听着埋怨的话,他哪儿还不感到烦心扫兴?

  索性拂袖出门,不顾她愈发可怜的泣声,到燕馆歌楼里寻相好的粉头去了。

  在成亲前,他也没少风流地与歌妓们寻欢作乐,只在娶妻后被家人交代着该安分一些,加上妻子颜色极好,才有几个月都未涉足此地。

  孙静文沉着脸,骑马行在街边,在看到欢楼门前悬挂的那以箬赣盖着的红栀子灯前,忽然想起他那叫竹娘的相好可是个烈性子。

  他这么久未去见她,缘由人尽皆知,要不买点小礼物讨其欢心,一会儿说不得也得被佳人甩脸色。

  刚巧去的路上将经过孙家开的胭脂铺子,孙静文转念一想,就让厮儿原地等着,自个儿拨转马身,往铺子去了。

  等将马拴在一边后,他掀开珠帘,进到铺子里,懒洋洋地出声吩咐道:“包三盒螺子黛来。”

  “大郎君。”

  刚还笑容满面的掌柜,见着来人后,不由面露尴尬:“螺子黛已被这位郎君全买走了。”

  孙静文不禁皱了皱眉,勉强一笑:“是吗?这位客官可真是好眼光。”

  说到底,他拿去哄人欢心是白拿的,顶多在拿多的时候走走大房的私账,平时都让公中的钱给填了。

  铺席是要开门做生意的,生意越好,他作为未来的家主,于情于理都得高兴。

  只是这位出手阔绰的大买主,却与他印象中的那些大腹便便、穿着奇装异服的海外客截然不同。

  年纪轻轻,穿着最时兴的苏绣织成的紫袍,坐在高椅上的姿态随意而慵懒,透着几分隐隐约约的风流俊逸,模样更是精致漂亮得跟画里的人一样。

  孙静文原只是随意掠了一眼,后就愣住了,情不自禁地定住认真打量片刻。

  直到正低头仔细查看胭脂色泽的对方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侧起头来看向他的方向时,才匆匆别开。

  他见掌柜的忙着招呼对方,也不非要人过来,便信手拦了个正忙着给胭脂盒擦去表面不存在的灰尘的伙计,毫不客气地问道:“螺子黛没了,凤仙花红总有吧?给我包几份来。”

  伙计却是一脸为难,小心翼翼道:“回大郎君,那也没了。”

  孙静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压低了声音问:“……又是被他买走的?”

  伙计点了点头。

  孙静文无可奈何,只有咬咬牙,又改个主意:“画眉七香丸,蔷薇水总有吧?选一样拿一份给我。”

  这几样制造起来工序费事,材料成本也高,价格自然也高居不下。

  店铺里的存货固然不多,但除了难得遇到些贵妇外,是不会有人买的。

  换作平时,孙静文也不乐意拿那么昂贵的香墨和香水去哄个粉头开心,可这几天太过不顺,连弄个礼物都多有波折,他心烦意乱下,也懒得麻烦了,直接拿最贵的了。

  谁知伙计又是苦笑:“回大郎君,那些,也没了。”

  孙静文没好气道:“你干脆就直接告诉我,店铺里还剩下什么吧!”

  伙计如释重负,立马回道:“凝露膏,飘云乳……”

  他一口气数了七八样出来,最后道:“其他的都卖完了。”

  孙静文:“……”

  哪怕这些名字再取得好听,也掩盖不了这都是些店里最便宜的货的事实。

  要真送这些给竹娘,怕是要吃好些个白眼。

  见孙静文一脸纠结的模样,把店里最好的胭脂水粉一扫而空、正悠然地捧着掌柜着人沏的茶,耐心等人给自己包好货的这位大买主,微微笑着主动开口道:“若是这位大郎君有需要,不妨在我方才买下的货中挑选几样取走。”

  孙静文不料他会主动示好,笑道:“多谢郎君好意。只这倒不必了,我再想办法挑几样别的便是。”

  那人莞尔道:“无妨。我买下这些,非是倒卖,仅为赠予娘亲罢了。少一两件,却能帮得上忙,她定也不会怪罪的。”

  孙静文大吃一惊:“这……全是送给一人的?”

  那人颔首,轻描淡写道:“难得回苏州一趟,才稍微买多了一些。毕竟不知娘亲喜欢什么样的,唯有全买去,让她慢慢选较为合适。”

  这是在胡说八道。

  不论是名扬天下的苏绣也好,胭脂水粉也好,运到密州去,都是再受欢迎不过的商品。

  孙静文信以为真,不禁咋舌。

  孙家不说大富大贵,也因富庶,而在这苏州城里颇有几分份量了。

  孙家的胭脂铺子,货物种类之多,名气之盛,更是在城内首屈一指的。

  可这却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竟是眼都不眨地一掷千金,将店里现存的货物给悉数买尽,还专买贵的那些,只为孝敬自家娘亲!

  如此阔绰的大手笔,连他都不免心有戚戚。

  “既然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孙静文笑着拱手一揖,当真挑了两样,再让掌柜的退了四五份的钱回去。

  对方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孙静文就抢先道:“难得叫我遇见郎君这般的人物,多的不敢说,小小心意,还请接受。”

  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还要回绝,孙静文又道:“在下孙静文,不知是否有幸得知郎君名姓?”

  那人见推辞不掉,唯有受了,唇角矜贵地微微一扬:“我名陆辞,密州人士。如若有事,可派人来刘方客舍寻我。”

  孙静文心念一动。

  刚巧在这时,货物全都包好了,掌柜的笑呵呵的来通知陆辞,他却只淡淡地一点头,对那些价值不菲的货物,连看都不多看一眼。

  他直接给了伙计的一些赏钱,让其帮着叫个车夫,把货全载到码头的塌房去,就风度翩翩地冲孙静文微笑致意,施施然地手离去了。

  他走是走的潇洒,却让孙静文的心里都忍不住一直惦记。

  哪怕在逗得假装不悦的竹娘再次露出笑脸,二人一阵颠鸾倒凤后,也还想着方才那事,一下就被竹娘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了。

  竹娘噘着嘴,也不穿衣裳,就转过身去,拿光裸的背对着他抱怨道:“孙大郎既这般冷落奴婢,又何必费神前来?”

  孙静文这才回神,赶紧抱住她一番甜言蜜语,才又哄得人肯同他温柔缠绵。

  他并无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之所以会对那位陆辞陆郎君念念不忘,只因他总模模糊糊地觉得,不论是这名字也好,来处也好,都好似在哪儿听过……

  不等孙静文再纠结多久,眠花宿柳的翌日,就从孙父口中得到答案了。

  “你那寡居密州的姑母的独子陆辞,昨日使人送信来了。”孙父最近都忙着四处筹钱,以增加购买庄园的资本的事,对这多年不曾谋面、又顶多带点杯水车薪来的外甥,当然漠不关心。

  他兀自翻看着公中的账本,一边思索着还有哪儿可以抽点钱出来,一边漫不经心地对眼睛倏然一亮的长子道:“你尽早派人去刘方客舍,把人接来家里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画眉七香丸,螺子黛,蔷薇水 皆为宋时盛行的化妆品。 (《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塌方:即仓库

  3.《都城纪胜》记载,有一些酒店,“谓有娼妓在内,可以就欢,而于酒阁内暗藏卧床也。门首红栀子灯上,不以晴雨,必用箬赣盖之,以为记认”,这个用箬赣盖着的“红栀子灯”,就是色情酒店的标志,有点像今日西方城市的“红灯区”。至于不挂“红栀子灯”的酒店,妓女只是陪坐陪喝而已(《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三十章

  孙静文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爹爹哪怕不开口吩咐,我也是要主动提的。”

  孙父讶道:“这是何故?”

  毕竟是从小看大的自家小子,孙父看得还是很清楚的:虽有些小聪明,待父母也孝顺,但,毛病却也有不少。

  不细心,好躲懒,爱美色。

  会主动开口讨个接表弟的差使,显然不似他平日能躲则躲的做派。

  孙静文洋洋得意地一笑,将白日在孙家胭脂铺里的见闻,给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感叹:“我还真没想到,那么个一身贵气,出手又阔绰的孝顺郎君,还是家里的亲戚!”

  谁知孙父给出的头一个反应,就是这绝不可能。

  “你姑母自幼便是个性子懦弱绵顺,害羞内敛的,不擅与生人打交道,”孙父对这小妹妹的性格也摸得很清,不然当初也不敢冒着会被告去官衙的风险,设法逼走她,以侵占其奁产了:“她走时近乎身无分文,这么离乡背井去了无亲无故的密州,亦未改嫁,还得独自抚养一子,哪儿攒得下那么多银钱,供你表弟随意挥霍?按我听说,她忙活这么些年,也就几个月前才购置了一所房屋,之前可一直住在官府所供的廉租所的。”

  要能轻轻松松就使出买光胭脂铺的银钱,还至于这些年都过得这般一贫如洗么?

  孙父语气笃定道:“你定是认错人了,这天底下同名同姓之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孙静文摇头:“我起初也这么以为。只是那位陆小郎君的模样,的确同印象中的姑父有那么几分相像,只更俊气几分。况且名字一致虽不罕见,可同也是几日前才自密州来苏州,又道是为探亲,甚至都住在刘方客舍的人……天底下怕没这样的巧合吧?”

  陆父生前风度翩翩,模样俊秀,家境虽清贫一些,父母业已亡故,但一看就非池中之物。

  陆母嫁于他时,孙家还是十分满意的。

  然而身负众人厚望的陆父却在三十五岁那年踌躇满志地去汴京,且在赶考途中,所乘船只沉没,丢下一妻一子,就此身死了。

  孙家大失所望,孙家祖父感到几分看走眼的丢脸之余,也有些迁怒似有克夫相的陆母,才彻底放任了长子对幼女的欺凌。

  孙父这下也犹豫了:“……当真买完了?”

  孙静文撇了撇嘴:“爹爹若是不信,可召掌柜的来问,账本上总做不得假吧?那上头可写得一清二楚,银钱也都收好了,尽管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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