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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曹富贵一边说一边哼唧,瞬间就虚入膏肓,弱柳扶风。扶着脑袋,晃晃悠悠,愁眉苦脸,哎哎叫唤着眨眼走远了,把还楞怔的六旦远远甩在身后。

  “艹!这胆比耗子还小三分,呸!”六旦楞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不敢干就不干,这小子屁股也干净不到哪儿去,谅他也不敢去告密。他悻悻站起身,一个人悄悄溜出了黄林村,打算再去找几个身强胆肥的跟着刀哥去拼一把。

  曹富贵快步转过老孙家的墙角,盯着远处六旦骂骂咧咧走远,这才松口气,往地上啐了一口:“老孙子,这是要寻死啊!”

  肚子饿,如今哪个不是饿得两眼发绿?城里人有户本定量粮,农村里的不就靠公社大队里存的口粮活?敢动这要害,啧啧!小便宜不占是王八蛋,但惹官非的事偏要肥着胆子去试刀口,那真叫个不知死活了。

  话虽是这么说,他不屑更不敢去动粮库的脑筋,可这肚子饿得前心贴后背的,就跟台石磨似的磨着肠子痛!

  曹富贵捂着肚子四下打量,想找出点什么旁人家没注意到的吃食来垫肚子,可这些日子紧巴的,哪家不是只差四条腿的椅子没啃了,哪里还有什么剩漏的。

  他不死心地绕了一圈,见四下没人,舔着舌头,踮着脚就往老孙家后院张望,也不知他家的鸡在不在后院的窝里。

  可惜后院里有人,虽然大人不在,却有几个屁孩吵作一团。

  孙家的命根子孙留根拎着个五六岁大的瘦小孩子——曹富贵瞅着,那似乎是他后娘带来的拖油瓶,孙留根愤愤地大声叫唤,一边抢夺拖油瓶手上什么东西,旁边一个四五岁的脏女娃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边上一小块自留地里好像还有几个萝卜秧子没拔,露出几个青皮带白的蔫根茎来。

  曹富贵吞了口唾沫,觉得得好好帮着老孙家管管孩子,大人都饿得半死不活了,这几个屁孩子还有力气打闹,简直岂有此理!还是饿得轻了。

  老孙家后院的篱笆墙就是竹片插的,稀稀疏疏,也就半人高,曹富贵个子不算矮,长腿一迈,很轻松就翻进他家后院,猫着身子奔上前,冲着打闹的几个孩子低声喝道:“吵甚?抢什么呢,我看看。”

  嘴里说着,他伸手就去夺两个孩子手里紧捏不放的东西。

  能让几个小娃子抢成这样,八成是吃的。

  孙留根不干了,眼睛瞪得溜圆,尖声叫道:“滚,你滚!这是我家的,二流子瘟生和拖油瓶都滚蛋!”另一只又黑又脏的手就往曹富贵脸上抓来。他是老孙家这一辈唯一的男孩,打出生家里就当块宝,只有他抢别人的东西,哪里有别人抢他的道理?

  “嘿!小赤佬,还敢骂你爹了!拿来吧!”曹富贵嘴上占着老孙家的便宜,夹手就把那东西抢了过来。

  手里硬梆梆,冰冷冷的一小圈,根本不是什么吃食,似乎是个石头,不对,是个玉石戒指。

  “呸!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

  心里虽然失望,他还是不死心,举起那只白中透青的戒指对着日头一照,盈盈润润的光泽从戒指上透过,那玉料摸在手上滑腻得像是小娘们的嫩皮子,似乎,啧,挺不错么,应该是早年头大户人家用的。

  转念一想,这东西虽然不能吃,可它能换成吃的呀!如今县城里当铺质库虽然是封了个干净,可好东西总还是有人收的,刀哥那头好像就有人收这些玩意,嘿嘿嘿,运气不错……

  想到高兴处,曹富贵哪里还有兴致和这几个黑脸脏腚的娃纠缠,一手捏了戒指就塞进怀里,赶紧溜走去换点钱或是吃食,夜长梦多,万一孙家的大人回来了,让他们堵窝里可没他的好果子吃。

  他正迈腿要溜,一个黑瘦的孩子扑了上来,猛地扑住他的一条腿,恶狠狠地瞪着他嘶声喊:“把扳指还我!这是我爹留给我的。”

  “我的,我的!二流子你敢抢我的东西,我打死你!”孙留根也尖叫着扑了上来,两手拼命乱挠。

  孙家的小丫头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连哭带嚎,院子里闹成一团。

  曹富贵冷不丁的不及防,一下子被拖油瓶扑得一个踉跄,他心虚慌张又着恼,生怕这几个瘟孩子把孙家的大人给招来,急得一边用力抖腿,一边两手拼命揪着腿上挂着那娃脏成一络一络的头发,终于把这只麻烦的拖油瓶拽了下来,丢到一旁。

  他松了一口气,随手把孙留根推开,转身就跑。没成想,已经被甩开的拖油瓶不要命似的又扑了上来,抱住他的手腕就是狠狠一口,顿时鲜血直流。

  “嗷嗷——你特娘属狗的啊!”曹富贵疼得眼前一黑,一腿踹了出去,把那个轻飘飘的小身板给踹到一边,也顾不上旁的,捂着鲜血直流的手,飞快溜走。身后孙留根那糟心的娃满嘴污言秽语倾盆而出,和着孙家小女娃的嚎哭声,渐渐远去听不清了。

  呸!晦气。

  曹富贵摸摸怀里的戒指,还是扳指来着?还好端端地躺在他胸口,他一抹脑袋上惊出的汗,吁出口大气,总算没白见血啊!

  这一番折腾下来,晌午在大食堂里吃的那点番薯粥早就化成一泡尿,撒完之后肚里再也不剩半点。曹富贵又惊又饿,本来想立时就去找人出手这玉扳指,肚里没食也走不动道了,还是先回屋去找点吃的填填再走。

  虎口里一排血痕殷殷的细牙印,一抽一抽地疼,咬得真特么狠啊!曹富贵喃喃骂了声,把手袖在棉袄里,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家。

  八岁的堂弟宝锋正坐在堂屋前的门槛上啃着什么,看到大哥回家马上警惕地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背后,撅嘴瞪眼。

  “哎呦,蚂蝗爬你腿上了!”曹富贵也没搭理他,迈过门槛时,突然一顿,指着宝锋的腿惊叫。

  “啊——”宝锋惊叫一声,低头看去,手里番薯干轻轻巧巧就被坏蛋大哥抽走塞自己嘴里吃掉了,他顿时醒悟过来,嘴巴抖了几下,一咧,哇哇放声大哭,“姆妈!大哥又抢我,我吃的!”

  “啧!没气度啊!”曹富贵摇摇头,闪身进屋,正对上含怒带怨奔出来的他家二婶王柳枝。

  “富贵,你别老欺负阿宝,他比你小这许多!”王柳枝把队里发还的口粮背回屋,可巧撞上家里这倒霉催的大侄子。

  “我和他闹着玩呢,阿宝一点也不经逗。”曹富贵嘿嘿一笑,轻飘飘说了句。

  王柳枝一口气给撅得不打一处来,自家这大侄子见着吃的吃啥没够,连娃娃嘴里的也不放过,偏偏婆婆还打小偏疼他,她还想再说几句,屋头婆婆已经发话了。

  “富贵啊!你回来了?别闹你弟,快到阿奶这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江南乡下称呼爷爷为“阿爷”,奶奶为“阿娘”,妈妈为“姆妈”,为了免读者误会,文里把奶奶写作“阿奶”。

第3章 碎玉

  “阿奶,我回来了。哎呦,我家阿奶的手是越来越巧,这花样织得洋气。”

  曹富贵笑嘻嘻地走近,亲热地蹲在奶奶身边,看她双手翻飞地用钩针织着纱线。

  他家阿奶手巧,粗纱线能钩成一幅幅漂亮精致的镂空盖布、杯套、杯垫,公社里收购站肯出一毛钱一幅的高价收购,阿奶花上半天时间就能织两幅,要不是纱线也难弄到,倒真是个来钱的活计。

  “你啊,人越大就是嘴越甜,整天还逗你弟。”

  张氏白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活,从床头翻出个铁皮小盒打开,里头是五六块油纸包的奶饼干,每块都厚厚实实、方方正正,足有半个手掌大小,上头撒着细密的砂糖粒。她拿出一块,想想,狠狠心又拿了一块,给宝贝大孙子递了过去。

  曹富贵一声欢呼,满脸惊喜地接过:“阿奶,饼干还有啊!你可真能藏。”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饼干往嘴里塞去,狠狠咬下大半块,连嚼都来不及嚼,囫囵吞了下去。

  他家小叔曹庆良在部队里当兵,前年立功当了小干部,如今一个月有五十几块钱的工资,他在部队里也没什么大花用,大半都给阿奶寄回来,又常寄些不常见的好东西,比如大枣干、奶饼干什么的。他阿奶舍不得吃,就喂他们两个孙子了。

  阿奶藏吃食的本事是顶尖的,明明每次都眼见着吃完了,过几天她又能变出来,曹富贵每次馋得慌了,就蹭到奶跟前顺毛溜须,总能混到点好吃的。

  张氏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摸摸他的头,柔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她的大孙子实是投错了人家,这般人品样貌,又有条富贵舌头,偏生投在老曹家这样贫寒的屋里。

  曹富贵正要把余下的半块塞嘴里,听到奶奶的话忙又抬起头来,边舔嘴边的饼干渣子,边将手里剩的半块不由分说塞进了阿奶的嘴:“阿奶疼我,我也疼阿奶。阿奶,阿拉一起吃!”

  张氏脸上的皱纹挤成了花,眉开眼笑,只得咽下大孙子孝敬的半块饼干,说:“哎哎,乖宝,你自己吃,别给奶了,你这年纪正长身子,可别亏损了,像你爹年纪轻轻的身子就虚……”

  想起自家早年亡故的大儿子,她神情也黯淡下来。老大要不是在胎里亏损,后头又没好好调理,也不会长得那样弱质,淋了场雨就得了风寒早早过世。

  好在还有贴心的富贵。

  “阿奶,你真好,以后我有钱了,一定好好孝敬你,我们天天吃大米白面外加鲞烤肉!”

  曹富贵舔净了嘴边和手指上最后一点饼干渣,摸摸舒坦许多的肚子,笑得开心。

  “你少在外闹腾就是孝敬了。”张氏横了他一眼,又摸出块饼干递上,“去,哄哄你弟弟他们,甜甜嘴。”

  她虽然最喜欢大孙子,对其他的孙子孙女也不算太差,一碗水就算端不怎么平,也不能全洒了。这些好东西是自家小儿子孝敬她的,老人嘴里抠省下来的吃食,她给谁都说得过去。

  曹富贵顺手接过,作势往自己的嘴里放,阿奶顺手撩起针线箩里一只还没缝好的鞋底子,轻轻拍上他的爪子。

  “哎呦——”

  “怎么了,这是?”张氏一惊,忙望过来,曹富贵捂着手捏着饼干,飞快跑了出去,一边叫唤:“没事,不小心让狗咬了口。”

  跑到天井,宝锋那傻弟弟还蹲在门边抽抽噎噎地哭,爹妈要上工,也没那么多时间管他,看到坏心眼的大哥出来,他忽地站起身,气呼呼地瞪着哥哥,也不说话,眼中放射出抢食的阶级仇恨。

  “哟,还生气啊?那这饼干我就自己吃了——”曹富贵捏起饼干逗他。

  “我要吃!”宝锋看见香喷喷的奶饼干眼都绿了,连忙冲上来,当哥的却高高举着不让他够到。

  曹富贵眼角瞟到院角灰扑扑的一团,就喊了声,“苗儿,出来,这饼干你俩一人一半。”

  六岁的曹苗悄悄从墙角蹑出来,怯生生地接过大哥给的半块饼干,低着头迅速啃光,就像是一只存食的松鼠。

  宝锋一看急了,赶紧也抢过大哥手上另一半饼干,狼吞虎咽地吃完。

  “英子呢?”曹富贵舔了舔嘴问,肚子虽然还没饱,可这块饼干是奶让给俩小的,他虽然爱占人便宜,对自家人倒还没坑到那份上。

  “姐去打柴草了,妈说明朝要自家烧饭了,柴草不够用。”宝锋边舔手指,边含糊地回答。

  “行,我走了……咦?”

  曹富贵一脚已经迈出门槛,从怀里掏出那枚已经让他捂得有点微热的扳指,美滋滋地看了一眼,这一看就吓了一跳。白中透绿,油亮可爱的扳指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条纹路,黑红黑红的,仿佛是不小心被打碎了,又在血里浸了遭,又像是熬了几夜的眼珠子,布满血丝,看上去瘆得慌。

  “嗷——这可咋弄?!”

  曹富贵慌了,忙伸手去擦,这样的卖相送给别人都嫌吓人,怎么还卖得了价?手刚蹭到扳指上,他就疼得呲牙咧嘴,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被老孙家那拖油瓶狠咬了一口,伤口还在渗血呢!

  看到手上的伤口,曹富贵惊醒了,忙换只手使劲蹭扳指,这上头血痕不会就是自己的血给污的吧?!艹,那拖油瓶叫什么来着,可坑死阿爷了!

  拖油瓶大概是姓乔,还是焦来着?他那寡妇娘刘翠芬带着他,改嫁给黄林村老孙家孙光宗就是前几年的事。孙光宗是个鳏夫,前头那个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撒手去了,他家里又穷,还有个刻薄的老娘和傻子弟弟,也只能娶上个带拖油瓶的。

  曹富贵没怎么和刘翠芬照过面,印象里就是个干瘦的婆娘,见人都露出三分讨好的笑,不怎么说话,连她婆婆指着她骂半天也蹦不出个屁来。倒是没想到她带的这只拖油瓶这么狠,下嘴见血都快见骨了!

  他用力地搓着那扳指,手痛心又疼,倒是不敢上老孙家理论,说到底这东西还是从人家手上抢来的。孙家是外来的小姓户,孙光宗那酒罐子暴脾气,只会窝里横,哪里敢跟他曹姓的男丁闹,回头说不准就回屋打老婆和拖油瓶,那打起来真是往死里打。

  曹富贵悻悻地骂了句,就当是积阴德,便宜那小崽子了。

  东西出了岔,就不容易出手。

  他瞅来瞅去还是不死心,索性打了盆水,回自己屋头再搓弄搓弄,说不定玉扳指没裂,就是血污着了,洗洗就干净了呢?

  老曹家如今住的院子,一排正屋,东西两厢,天井里还有口水井,大大小小连灶间、耳房加厅堂足有十二间屋,住了爷奶、二叔二婶和他屋里三个孩子,再加上曹富贵八个人,倒是挺宽敞。

  这屋子本来是村里曹姓大户的别院,打土豪分田地时,曹富贵他爷爷精穷的三兄弟是农干积极分子,当时政府分派二爷爷家三口和他家八九口一起住进了这好屋。二爷爷早早过世,他的两个儿子成婚分家,富贵爷爷出了笔钱给他俩在村里另起屋子,这院子就只剩下他们一家子了。

  曹富贵那屋子在二楼,顺着阴暗逼窄的楼梯上去,一间大屋都是他一个人住,朝南挑了两扇木窗,明亮的光线透入黑洞洞的屋子,照亮一屋老旧结实的木板墙,不像楼下那样连白日里都透不进多少光。

  这屋头原本是他父母住的,后来爹死娘改嫁,阿奶心疼他,就让他自己住一间。二楼的屋头春秋舒服,夜晚凉快,就是雨天容易漏水,夏日白天大太阳在屋顶瓦片直晒,屋里热气蒸腾,能活活把人烤个半熟。

  曹富贵不是个在屋里待得住的人,自打高小毕业,更是三天两头不着家的,住二楼大屋和爷奶的屋子隔了楼梯间,清净,也省得天天看二婶那张气不顺的苦瓜脸。

  走进自己屋里,曹富贵马上把那污了血的扳指丢到水盆里,拿了条老丝瓜瓤子拼命刷,左刷左刷没弄干净,倒是受了伤的手在水里一浸,已经收口止血的虎口又漂出血丝来,火辣辣的疼。他本来就不是耐得下性子的人,多刷几下已经上火,手下一重,“咔嚓”清脆一声响,那只扳指顺着几丝血痕裂缝彻底碎了,尖锐的碎片一下子扎入他虎口的伤处。

  曹富贵“嗷”一声痛得跳起,心头一悸,似乎有什么碎渣子进了伤口,他连忙把那倒霉催的碎玉气咻咻地丢开,捂着自己的爪子看伤情。

  还好,伤口倒还干净,也没一点碎渣,就是让碎玉又给拉了个弧形的口子,出血倒也不多,曹富贵疑惑地眨眨眼,悻悻地捞起沉到水盆底的罪魁祸首,这玩意已经碎成三段,几丝血痕牢固地浸在碎片上,这个样子鬼才会收哦!

  曹富贵气恼地想顺手把碎玉丢了,想了想到底还是舍不得,气哼哼地找出块破布头,包裹包裹塞到自己的床铺下。说不准日后找人补补还有人要呢?阿奶的故事里也说起过什么金镶玉,补是能补的,就是不知道值不值当,金子可不便宜,现在他既没金子也找不着这种手艺人啊!

  瞎琢磨了一会儿,手痛肚子也又开始叫唤,曹富贵扯了块布头胡乱把手上的伤一包扎,倒头就睡下,等着去大食堂吃晚饭,这一顿非得多吃点,明朝就得吃自家的了。

  半梦半醒间,他“看到”阿奶睡在她的床上,双目紧闭,瘦得和骷髅似的,阿爷半躺在她身边,好像醒着。周围有几个人,都是骨瘦如柴,脸色腊黄,二叔手里捧了碗什么东西,似乎要喂阿奶,二婶木然的脸上突然有了丝表情,号哭着扯住了他的袖子,一把把身边瘦得不成人样,奄奄一息的宝锋拖了过来。

  她好像在喊:“……这是你儿子,你亲生儿子啊!……眼睁睁要饿死……”

  不知为什么“自己”好像是躲在院墙外远远地偷偷看着,也听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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