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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腰间琼锦上薄染一缕竹似的寡青,愈发衬得男人容仪俊逸,神姿高彻。

  “免礼。”

  周玹淡然命道,清越之声如金玉碰撞。

  大景朝开国不过百余年,当年太祖皇帝为稳江山,迎娶胡族贵女拓跋氏为后。

  而早逝的荣宪皇后,祖上亦是复姓贺兰。其子周玹身上多少沾了点儿胡人血脉,故而生得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本该是个凌厉的长相,却又因着周玹素日持身贵严而不矜,极少急言令色。面上只带出几分温润君子气度,不曾教人窥见骨子里万事不萦于心的淡漠。

  乍一瞧,倒是颇能唬住人。

  大抵是不常开杀戒的皇帝,在当朝臣子的歌功颂德之下,都能先暂且传扬出个仁君的美名。

  周玹进来时便瞧见了常清念,此刻眸光状似无意地掠过殿内,却在触及常清念的瞬间稍顿了顿,旋即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皇上——”

  皇后听见动静,当即掀被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周玹快步上前,轻轻按住瘦削双肩。

  “皇后身子不适,不必多礼。”

  周玹温声说道,伸手扶着皇后重新靠回迎枕上。

  指腹轻轻贴着皇后冰凉的手背,周玹停顿一瞬,似乎在掂量什么。

  掀袍落座在榻边后,周玹目光微微侧移,再次望向不远处静静站立的常清念。

  念及皇后不宜伤心劳神,周玹未曾言明他与常清念之事,只作不识般开口问道:

  “这位女冠是……”

  皇后并不知晓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当周玹是初次见到常清念,便朝常清念招了招手,扮出姊妹亲热的模样,向周玹引见道:

  “启禀皇上,她便是妾身家中的二妹妹。”

  皇后虽与常清念不睦,但在周玹面前,谁也不会张口提那些龃龉。

  “妾身这位妹妹自幼在道观长大,前些日子才被接回府中,多谢皇上允她进宫来陪伴妾身。”

  常皇后偎在周玹肩上,转眸望向常清念,语调柔婉,眼神中却满是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

  “妾身斗胆求个恩典,便教妹妹唤您一声姐夫罢。”

  周玹闻言,俊眉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却到底没有驳皇后的面子,默许了皇后所言。

  皇后本意是想借此敲打常清念,提醒她之所以能进宫,不过是沾了有个皇后嫡姐的光,莫要妄想能取而代之。

  却不想,这声“姐夫”,可是正中常清念下怀。

  常清念眸中盈着软光,顺势欠身行礼,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姐夫。”

  一似花絮沾湿,缠入湫沼,不知是勾惹了谁的心肠。

  常清念垂首敛目,双手交叠拢在身前,仿佛是个恭敬拘谨的姿态。心中却暗自体会着周玹的目光,幽邃又隐秘地落在她身上。

  感受到周玹的凝睇,常清念克制地微微抬眸,同这位曾与自己翻云覆雨的九五之尊相视一眼。

  四目相对,暧昧悄然洇开。

  一个波澜不惊,一个温软含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像是什么都已心照不宣。

  喉中忽然有些涩,周玹眼眸晦暗,不禁又想起那个竹婆娑,雨飘摇的春寒夜。

  青皇观中檀炉倾倒,跳珠入牗。

  他亦如当下这般,望进那双春情恣生的杏眸。

  只是那时更添了许多,恰如他曾用指尖撩拨起女子湿漉漉的鬓发,也曾俯身吻过那对儿薄如蝉翼的蝴蝶骨。

  潮湿艳靡的漆榻间,雪山酥润,樱红点点。柳眉桃脸儿,活色生香。

  周玹喉结暗滚,略微颔首,算是应下。

  可他自问有愧,是无论如何也唤不出那声“小姨”的,便只带着三分客套问道:

  “女冠入宫也有两三日了罢,在宫中可还住得习惯?”

  “回陛下的话,承蒙长姐关照,臣女在宫中一切都好。”

  常清念浅笑福身,望进皇后眼里,满含深意地说道:

  “如今能时常陪伴长姐身侧,一叙姐妹之情,臣女心中倒是比从前在道观时还更安定些。”

  常清念着重咬了咬“姐妹之情”,又刻意提了一句“道观”,果见皇后笑容有些勉强。

  常清念却是笑意更深,不就是恶心人么,好像谁不会似的。

  皇后在宫中需要族女帮衬,可和她一母同胞的三小姐才将将十岁,实在太过年幼。

  虽说亲姊妹都未必能一条心,但也总比个养在外头的庶女强。

  当初好不容易将常清念扫地出门,此时却又要迎她回来,常夫人母女怕是恨得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

  在周玹看不见的角度,皇后递给常清念一个警告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妹妹不是还要往内道场去送经文吗?”

  “夜色渐深,妹妹还是快去快回罢,莫要耽搁得太晚。”

  皇后亲昵地挽住周玹的手臂,朝常清念下了逐客令。

  瞧清楚皇后的举动,常清念心中不由暗自发笑。

  眼下皇后对她千防万防,殊不知尽是白费力气。

  常清婉引以为傲的皇帝夫君,早已是她常清念的入幕之宾。

  “是,臣女告退。”

  常清念温顺地福身,目光落在帝后交握的手上,神情有刹那黯然。

  虽是转瞬即逝,但落在有心人眼中,已然足矣。

  周玹眉心微动,好似无意般抽走了手臂,转而从宫人手中接过青瓷碗。

  退下前,常清念瞧见周玹从榻边起身,为了方便喂皇后喝药,只落座在榻前的绣墩儿上。

  皇后隐隐觉得哪里反常,可瞧见周玹的神情温和专注,一如往昔。便不再疑神疑鬼,只垂眸咽下递到唇边的药汤。

  常清念转身步出椒房殿,眸中重归死寂,唇角却若有似无地勾了勾。

  -

  耳房门槛后头,常皇后的陪嫁嬷嬷一手叉着腰,朝常清念离去的背影努了努嘴,对小宫女说道:

  “你不是好奇吗?瞧罢,那位就是我们府上的二小姐。”

  小宫女顿时跟过来,抻头张望了两眼。她平日里只在外殿洒扫,还不曾见过这常二小姐。

  只见常清念头顶莲花、衣袂翩然,通身气派竟跟那画像上的元君真人似的。

  小宫女顿时心生好感,想到宫人们年岁渐长后,也可求了恩典出宫去道观清修,便不禁向往地问道:

  “赵嬷嬷,二小姐如此神韵不凡,不知是在道观修行多久了?”

  赵嬷嬷撮着牙花子,眯起眼数了一数,随口道:

  “约莫有十一……十二年罢。”

  小宫女不由愣住,随即失惊道:

  “可这二小姐瞧着,不也就十来岁?”

  皇后娘娘如今刚过桃李之年,常女冠既是皇后的妹妹,顶多也才十八九罢?

  赵嬷嬷像是想起什么可怖之事,心虚地挪开眼,嘴里含混道:

  “念姐儿打小身子骨就弱,偏生六岁时姨娘得病死了。夫人托人替念姐儿看了八字,说她是双华盖入命,天生有道缘——”

  “夫人慈悲,特地送她去道观躲灾解厄来着。”

  说着说着,赵嬷嬷仿佛从往事中缓过来一些,神情又变得倨傲起来。

  若非夫人送她去道观里过清净日子,哪里有如今这飞上枝头的机会?二小姐合该感恩戴德才是。

  至于兰姨娘,那是她该死,怨不得旁人……

  “真有这么灵验?”

  小宫女只顾着瞧常清念去了,没留意赵嬷嬷语气不对,仍兴致盎然地追问道:

  “嬷嬷,这‘华盖’到底是个什么罕物儿?”

  今夜起了风,便觉身上凉飕飕的。

  赵嬷嬷不愿再提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耐烦地扭身回房,斥道:

  “嗐,高门大户里讲究多了,你个小丫头片子问东问西的作甚?”

  小宫女缩了缩脖子,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头咽了下去

  ——也不知皇上会不会留下常女冠?

  常清念带着贴身婢女走在宫道上,对周围默默投来的打量熟视无睹,她知道众人在私底下猜测纷纷。

  可常清念并不多忧虑什么,她铤而走险给皇帝下金风露,便是笃定周玹不会占了她的身子后,又对她置之不理。

  只是眼下名分未定,那些探知的目光到底惹人心烦。常清念特意在夜里出门,便是想尽量躲避是非。

  “常女冠留步。”

  懒洋洋的嗓音透着股妩媚,骤然在常清念身后响起。

  常清念驻足转身,只见从朱墙拐角后转出个仆婢簇拥的宫装丽人。

  早便料到会有这一遭,常清念神色未变,只望着这位曾与她共行恶事的同谋,缓缓走到近前。

  还未等对面宫人开口提醒,此前从未踏足皇宫的常清念,竟认得眼前人,已然兀自行礼道:

  “臣女拜见岑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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