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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客栈供有热汤,昨夜商绒沐浴后过后头发尚未擦干便抵不住困意睡着了,今晨醒时头昏脑涨,慢慢吞吞地坐起身来,才后知后觉嗅到满屋子苦涩的药味。

  床前的木凳上叠放一套水绿衫裙,丝线绣的月桂玉兔颜色鲜亮,商绒抬头,发现对面的软榻上空无一人。

  她默默地拿来衫裙徐徐而展,内衫的料子更好,莹润泛光,商绒穿在身上再没有一点儿不适,颈间的红疹涂了药也没有那么痒了。

  洗漱完毕,商绒实在不会梳头,便只能披散长发从内室出来,迎面是更浓重的药味,她看见那黑衣少年正取下他如银蛇般的剑柄上坠挂的朱红穗子。

  或许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少年侧过脸来,一双眸子盯住她。

  窗棂外天色青青,她的裙袂如清波微荡,乌发毫无饰物,那样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犹带未擦干的水珠,如同沾露的芙蕖。

  折竹无声移开视线,随手将穗子扔入面前的炭盆里,也不知它到底沾着多少人的血,商绒走上前听到它在炭盆中被烧得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好像经年累月附着其上的旧魂灵在呜咽嚎啕。

  “把药喝了。”折竹轻抬下颌。

  商绒随之看向桌上的药碗,热雾缭绕,在一旁还有一只木盒,其中是一张极薄的“脸皮”。

  原来这满屋子的苦味是他在制作这面具,以及——替她煎药。

  商绒轻应了一声,随即端起药碗,时有汤匙碰撞碗壁发出清晰的声响。

  她忍着苦喝光了药,回身将小碗放在桌上,再回头,便见少年双指勾着剑柄,一道竹绿的穗子随风而动。

  他给自己换了个崭新的剑穗。

  窗棂涌入的光线不甚清明,少年的面容半掩于一片阴影里,神情疏淡,“今日我们便离开这里。”

  “去哪儿?”商绒问。

  “蜀青。”

  商绒也不知蜀青是什么地方,她有一会儿没吱声,但很快她又抬起眼睛,“你为什么帮我?”

  这是商绒昨日到入睡时都在想的事。

  她不能明白,明明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为何愿意对她施以援手。

  折竹闻声,擦拭剑刃的动作一顿,刃上薄光粼粼,映照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自然是想让你帮我的忙。”

  帮忙?

  商绒不解,“我能帮你什么?”

  “当今道家有三卷书最难得,”折竹将软剑重新缠在腰间,穗子微微一晃,“一为细草真人的《太清集》,二为收录百年前十一名士亲笔的孤本《青霓书》,三为前朝天枢山人的《丹神玄都经》。”

  “你想要这三卷书?”

  商绒眼里浮出一丝愕然,很快,她又垂下眼睫躲闪起少年的目光,“你难道以为,我可以替你找来这三卷书?”

  “至少你知道它们在哪儿。”

  折竹的目光仍旧停驻于她的脸,他的声线淡薄,“你不食荤腥,且衣裙的内衬纹鹤缠银,在大燕,鹤纹非寻常人可用,而昨日在镇中追捕你的也并非是地方卫所的人,他们是玉京的兵马,对吗?”

  少年言辞逼人,商绒心绪烦乱。

  原来在山中小院,他扯来她衣袖的一截布料包扎伤口时,便注意到了她衣袖内衬的缠银鹤纹。

  “你出现在渔梁河的当日,正是微服的皇帝在官道遇袭的时候。”折竹却仍没有要罢休的意思,他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轻微抖动的眼睫,“缠银鹤纹只有三种人敢用,你究竟是凌霜大真人门下还是……”

  在他后半句呼之欲出的刹那,商绒忙打断他,“我是大真人门下弟子!”

  “随圣驾南巡的星罗观女弟子?”

  折竹眼底笑意渐浓。

  当世能用缠银鹤纹的,除却淳圣帝最为宠信的凌霜大真人及其建于玉京的星罗观中弟子可用以外,还有天子最信任的凌霄卫,以及——宫中贵人。

  她抿着唇不说话,只轻轻点头。

  而少年在盆中净了手,随即修长的指节捏起那张薄薄的,犹如纸张一般的面具来,他面上没多少表情,将那东西覆在她的脸上,指腹一寸,一寸地按下去。

  面具不能阻隔他指腹的温度,商绒后背抵着窗棂,身体本能地僵硬许多,却也躲无可躲,只能任由窗外的寒风吹得她耳廓发红。

  “星罗观到底有什么不好,竟逼得你冒险外逃?”他的眼睛半垂着,认真地将面具一点点地替她粘上。

  商绒张张嘴,可此时此间,淡青发灰的天光映照于少年这样一张离她很近的面庞,他的眼睛里有一点光斑清亮,犹如星子在水面浮动。

  她不想说话了,却也不是因为旁的什么,只是忽然间,她有些羞于再说谎。

  而她的沉默以对,并未令少年有丝毫不快,他执来一只黛笔,在这个心事重重,神情忧愁的姑娘眉间饶有兴致地描画。

  “那么现在,你告诉我,这三卷书是否在凌霜大真人的手里?”

  他的声音这样近,而商绒一呼一吸间,是他身上若有似无的竹叶淡香,她碍于他一直在她脸上勾描,始终僵硬着身体没动,只说:“前两卷在他手里,但《丹神玄都经》在宫中,听说陛下手不释卷,秘密私藏。”

  眉毛有点微微的痒,但少年的手已顿住,她的睫毛眨动一下,望着他的脸,却并不能窥见半分他此时的心绪。

  商绒看他坐直身体扔了黛笔在一旁拿来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指间痕迹,她想了想,还是轻声道,“虽不知你要那三卷书做什么,但这件事我的确可以帮你。”

  “你如何帮?难不成你愿意回去替我偷书?”

  少年轻声一笑。

  “不用回去的。”

  她认真地说,“折竹,前两卷我都记得。”

  折竹闻言,蓦地抬眼。

  商绒坐直身体,拂开耳边的浅发,“我自小抄写青词道经,这两卷也是我常抄的,你若要,我便能默了给你。”

  室内一时只有炭火发出细微声响,折竹看着她此时的这张脸,卧蚕的痕迹稍深:“好啊。”

  再换一张面具便走不得这客栈的正门,商绒被少年抱着从窗棂一跃而下,落在这片积雪的后巷。

  “你不用粘这个吗?”

  商绒落地站稳,触摸脸上的面具发现它光滑平整,没有一丝褶痕,已不像昨日刻意捏造风霜的那张。

  “我要避的人已经死光了。”

  折竹牵来昨夜绑在草棚下的马,冷淡抬眸,朝她伸来一只手。

  雪花穿梭他指间缝隙,偶尔几粒消融在他收束衣袖的护腕,商绒盯着他的指节,片刻后握住他冰凉的手,被他扶上了马。

  马蹄裹了雪,声音并不清晰,少年牵着马慢慢悠悠地走出长巷,此时天色还未亮透,街上行人甚少,但忙于生计的摊贩已经在街边摆好了摊子。

  商绒身披镶兔毛边的披风在马上只顾拉拽自己摇摇欲坠的兜帽,俄而马停,她一下侧过脸来抬眼正见那蒸笼冒着热气儿的食摊。

  热雾里,黑衣少年侧脸朦胧,他随手将一粒碎银扔给摊贩,捏着那油纸袋回过头来便利落地翻身上马。

  商绒只听身后纸袋一响,随即就有一小块热腾腾的米糕塞进她嘴里,她一回头,望见他一双眼眸清波漾漾,也往自己嘴里塞了块米糕。

  缰绳一拽,马蹄声声。

  在雾蒙蒙的清晨,少却行人的街市,商绒与他骑马疾驰,不知前路雪茫茫。

第9章 去做客

  裕岭镇口守有官兵,其中还有几名身着常服腰配弯刀的青年,虽不知身份,但瞧着便是不一般的,所幸商绒的容貌已遮掩七八,头上又扣着兜帽,那几人只将他二人略略一打量,便也没再注意更多。

  但他们才离开裕岭镇半日,便有消息递到了凌霄卫千户贺星锦的手上,“依照大人您的意思,属下等人已将南州城内以及裕岭镇上的医馆都已盘查清楚,连走街串巷的赤脚大夫也都一一问过,只有昨日裕岭镇上的康平医馆的坐诊大夫为一名受了剑伤的人诊治过。”

  贺星锦才将将送走圣驾,此时听了下属这番话,也不稍作休息便骑马赶去裕岭镇上,一行人抵达镇上时,天已擦黑。

  康平医馆内灯火通明,须发花白的老大夫瞧着那位坐在太师椅上,身着暗青缠银鹤纹袍的年轻大人,小心翼翼地回话:“草民行医几十载,病患所受外伤是何物所致,草民绝不会错认,那小公子的确受的是剑伤。”

  “小公子?”

  贺星锦抬眼,“看来他年纪不大?”

  “他脸上身上沾了不少泥,草民当时顾着治伤也并未多瞧他的样貌,但他声音是极年轻的。”老大夫行医多年,如何不知多一事少一事的道理,当时他便知那少年古怪危险,因而也并不多加注意他的形貌,如此一来,也能避免不必要的祸事。

  “看来他是故意遮掩。”贺星锦身边的下属俯下身,低声说道,“大人,此人十分可疑。”

  贺星锦不动声色,只垂眸略微思索片刻,便再抬首看向那老大夫,问道,“你替他治伤时,可还有注意到其他怪异之处?”

  “草民实在没注意,他只叫了他妹妹进来,让草民替她瞧病。”老大夫回想着昨日的事,尽力将说出口的言辞雕琢得保守些。

  “妹妹?”贺星锦敏锐地注意到这两字。

  “这……草民也是猜测,其实并也不知那姑娘是否就是他的小妹,只是瞧着年纪也极小。”老大夫答道。

  “她的样貌你可记得?”贺星锦一手撑在膝上,沉声问他。

  老大夫摇头,“他们二人应当是路上摔了跤,一块儿在泥水里滚了一遭,都是脏兮兮的,那姑娘的脸更是满脸的泥。”

  “这也不认得,那也不认得,你这老家伙可知欺瞒我们的下场?”贺星锦身旁年轻的下属按捺不住,肃着脸呵斥。

  “不敢,草民不敢欺瞒大人!”老大夫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他身旁的学徒见了那年轻下属腰间抽出来的刀刃便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扶住自己师父的手臂,忙喊冤道,“大人明鉴!昨日医馆中人多,小人与师父实在没顾得上将人再瞧仔细些,师父替那姑娘看了病,再开了方子抓了药,对了,那小公子还另外要了几位药,然后他们就走了!”

  “虞铮。”

  那下属还欲发作,却听端坐椅子上的贺星锦平淡一声,他当即咽下将要出口的话,垂首应了一声。

  医馆里寂静下来,师徒二人根本不敢抬眼去瞧那位五官端正的年轻大人,片刻后,只听得他忽然出声,“那姑娘得的什么病?”

  “她那也算得是一种‘富贵病’,穿了料子粗糙的衣裳就起红疹,但我替她搭脉瞧了瞧,发现她还有些不足之症,又染了风寒。”老大夫如实说道。

  乍听“红疹”二字,贺星锦还没有什么反应,却听这老大夫的后半句,他那双眼里波澜微掀,半晌,他道:“那少年另抓了什么药,你将药名都写下来。”

  深夜,康平医馆内只剩一盏孤灯,站了满屋子的青袍人都已离开,老大夫与年轻的学徒皆是满背的冷汗,坐在内室里缓不过神。

  “师父,也不知那两人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可别带累了您与我……”学徒惊魂未定,脸色煞白。

  老大夫用汗巾擦去额头的汗,低低叹息,“这些官人不好惹,昨日那小公子也是不好惹,我今日说话若不留有余地,这些官人抓住了那小公子倒还好,若没抓住,他那样不要命的江湖人,未必不会回头来找你我寻仇啊……”

  ——

  蜀青距裕岭镇足有半个月的路程,商绒从未试过如此风餐露宿的一程,他们两人住过客栈,路遇破庙片瓦也可草草栖身。

  风尘仆仆,若折竹兴起,还可昼夜不分。

  “凌霄卫若无手段如何能得天子青睐,你我去过的医馆,或许已经被他们查验一番了。”

  他只这样凉凉的一句,商绒便不惜捧雪赶跑睡意,甚至催促他快些走。

  面具只能遮掩肤色却不能改变五官,这些天她也是一直依靠少年在她粘了面具的脸上描描画画才躲开几道路口的盘查。

  但前几日,那些盘查过路人的官兵显然更为关注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女,这便更加佐证了折竹的猜测。

  所幸,他们已近蜀青边界,而南州的密令还未被送至蜀青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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