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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殿外,兰月见顾燕时出来,忙迎上前,边伸手扶她边打量她的神情:“如何?陛下怎么说?”

  “他说那手炉值三千两白银,算我欠他的,还说每日一分利,攒到一万两就用我的太嫔位清账。”顾燕时缓声,一字字都透着冷。

  兰月花容失色:“什么……”

  她未再深言,兀自轻喟:“咱们先拿首饰换些钱,将那五百两凑回来,一笔还回去。余下的……”她顿了顿,“他说我弹一支曲能抵一两银,便先试一试吧。”

  “试一试?”兰月担忧地望着她。

  每日单利息就要二百五十两,不必细算也知靠弹曲是还不清的。

  可除了依言照办,二人现下也别无他法。兰月只得姑且按顾燕时所言做了。凑足五百两银子,又随她抱着琵琶回到紫宸殿。

  约莫三刻后,紫宸殿中琵琶乐起。曲音一起就几乎再未停过,从临近午时直弹到傍晚。

  着人去传晚膳后,苏曜气定神闲地等她又弹完一曲,启唇:“不听了。”

  顾燕时神情冷淡:“多少首?”

  “七十四。”他道,她即刻说:“利息从明日开始算。”

  “可以。”他应得十分爽快。

  其实便连她也知道,早一日晚一日都没什么大差别,这笔钱注定是还不清的。

  沉默地离席起身,她走出紫宸殿。早已酸痛不止的双臂在冷风袭来的顷刻间打了个寒噤,兰月忙接过琵琶:“奴婢一会儿叫医女给姑娘按一按。”

  “嗯。”顾燕时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回到寿安宫,她却不由自主地又拿起了琵琶,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

  学了太久,她已习惯于弹着琵琶想事了。伴着声声泠音,白日里的万般波折飘进脑海。她先想起被活活掐死的岚贵妃,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又想起他那高利的印子钱,气得磨牙。

  他在拿捏她。

  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在拿捏她。

  她撞破了岚贵妃的事,他先做出要杀她的样子,又没有动手,是在拿捏她。设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利,又慢悠悠地由着她拼力去还,也是在拿捏她。

  看他的样子,好似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他在欣赏她的崩溃。

  可原因呢?

  她自问从未招惹过他。

  “太嫔。”有宫女进了屋,顾燕时的思绪被打断,举目望去,却不是去请医女的兰月,而是玉骨。

  玉骨身后跟着位年过半百的男人,在几步外驻足,向她一揖:“静太嫔安好。臣奉陛下旨意,来为静太嫔送些舒缓筋骨的膏药。”

  原是位太医。

  顾燕时看看他,神色平静地颔首:“有劳了。”

  那太医并不多言,上前将一方木匣放在她手边的榻桌上,就告了退。

  她美眸低垂,觑了眼木匣上描金的花纹,觉得讨厌。

  不多时,兰月也回来了,医女已知为何而来,并不多言,见过礼就上前帮顾燕时按起了胳膊。

  顾燕时看一看她,睃了眼案头的木匣,心平气和地笑问:“我这里有些膏药,据说是舒缓筋骨的,姑娘帮我看看能不能用?”

第7章 用膳

  医女依言将木匣打开,取出其中的描兰花白瓷盒,只打开盖子看了眼就笑道:“这是极好的药膏,太嫔且放心用便是。”

  “多谢。”顾燕时含着笑,心弦却又颤了一颤。

  欺负完了,又给个甜枣。

  顾燕时不再说话,医女认认真真地帮她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告退。她在医女离开后自去沐浴更衣,回房后,兰月已寻了上好的细绸,将药膏抹在上面,仔细地缠到顾燕时胳膊上。

  细绸平整地缠好,兰月边在尽头处打结,边是一叹:“这细绸又结识又轻薄透气,放在几日前咱们见都见不着。若能得上两尺,必要好生留着给姑娘裁两件贴身的小衣才好。可适才奴婢去库里一看,竟足有七八匹放在那里。想来该是尚服局那日来时一并送来的,觉得这等东西不值一提,都没往姑娘眼前呈,就直接记档送进了库中。”

  顾燕时还在回思白日里的事。岚妃的死状像一道咒,冷不防地就会撞入脑海,将她的思绪全然禁锢在上面,满眼都只有那幅可怖的画面。

  恍惚之中只听兰月说:“……九重宫阙,果然还是陛下的心意最要紧了。”

  顾燕时一愣,抬眸:“什么?”

  兰月好似也一怔,亦道:“什么?”

  顾燕时滞了滞,摇头:“没什么。我睡了,你也早点歇下吧。”

  兰月明眸中一片担忧:“姑娘明日还要去弹曲儿么?”

  “去。”顾燕时垂眸,“不去能怎么办?”

  “可其实……”兰月想说什么,言至一半却咽回去,低头深福,“奴婢陪姑娘去便是。奴婢告退。”

  顾燕时看一看她,一时想追问,想一想又罢了。

  ——她左不过就是想说,可其实即便这样日日去弹曲,账也还是还不清的。

  怀着满心纷扰,顾燕时沉默地上了床。兰月与玉骨将卧房中的灯火一盏盏熄灭,黑暗之中只留一片安静。

  这样安静的夜晚于顾燕时而言原是难得的。从前做太贵人时,那么多人挤在一方院子里,那地方原又是宫人们的住处,房舍修得并不多么讲究,夜里隔壁有人咳嗽一声都听得到,总难睡得安稳。

  但如今,她同样睡不安稳。

  岚妃死时的画面在脑海中循环往复,酸痛的双臂也不舒服。她便在半梦半醒间辗转反侧了彻夜,约莫到凌晨才终于睡得熟了。不过多时,又到了起床的时候。

  顾燕时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若无意外,她每日醒来的时辰都差不多。

  是以在她睁眼后不久,熟知她习惯的兰月就领着宫女们进了屋,端着铜盆、帕子服侍她盥洗。

  她脑中浑噩,好半晌都只由着她们摆弄。待得洗完脸漱过口,兰月见她还怔怔的,边扶她去妆台前落座,边小心道:“姑娘这是没睡好?要不……今儿歇一歇吧,别去了。”

  “没事的。”顾燕时摇头。

  她知道兰月心疼她,可她不想坐以待毙。哪怕能将时间拖延得长一些,她也总还有机会想些别的法子,好过直接投子认输。

  兰月抿一抿唇:“今儿还有个事呢。”

  顾燕时:“什么?”

  “后宫的岚妃娘娘……”兰月提及这几个字,顾燕时眼底一震,从镜中看向她。

  兰月未有察觉,边为她梳头边道:“昨日不知怎么回事,竟急病而亡了。陛下下旨追封了贵妃,赐厚葬。”

  顾燕时略微苍白的薄唇微抿了下,不动声色地追问:“急病?怎么回事?”

  兰月说:“奇怪得很。奴婢听宫人们说她晨起时还好好的,用过早膳说想自己读会儿书,就让宫人们都退了出去。结果到了午膳的时候,宫女想进去问她是否传膳……人就已断了气。”

  顾燕时:“在她自己宫里?”

  “是呀。”兰月一喟,“奴婢还听说,这位岚妃娘娘伴驾也已许久了,论圣宠不比淑妃差。这般猝然离世,陛下必定难过,姑娘今日在紫宸殿小心些为上。”

  “嗯。”顾燕时闷闷地应了声,心里却想:他才不会难过。

  人是他掐死的,掐死之后他还好整以暇地跟她放起了印子钱。

  这人生了一张清俊儒雅的皮囊,在朝堂之上又做得一手贤明之君的好戏,实则就是个地狱罗刹!

  梳妆妥帖之后,顾燕时抱着琵琶出了门。

  岚贵妃的死令阖宫上下覆上了一股哀伤,寿安宫里住的都是“长辈”,不必为她哭丧,气氛倒也还好。但出了寿安宫的宫门,悲戚的味道就浓了。

  顾燕时乘步辇到紫宸殿前的时候,连迎上前的宦官都眼含悲色:“静太嫔安。”

  顾燕时无心分辨这份悲伤是真是假,开口即道:“陛下现下忙么?”

  那宦官见她无意提一句岚贵妃,悲色即刻收敛了大半:“太嫔请。”

  顾燕时颔一颔首,就入了殿。今日外殿之中有了宫人值守,见她前来,低眉顺眼地行向内殿,为她推开殿门。

  顾燕时垂眸拎裙,迈过门槛,目光稍抬,就见内殿中仍是没有宫人的,只他一个人坐在御案前,正自读书。

  他好似并不太喜欢宫人们留在殿里。她暗自揣摩着这一点,上前两步:“陛下。”

  苏曜手执书卷,闻声一哂,抬眸:“静母妃请坐。”

  顾燕时一语不发地行至侧旁落座,他一派大度般地告诉她:“昨日不计利息,母妃现下欠朕两千四百二十六两银。”

  顾燕时仍未说话,娇容发寒,手腕微抬,拨下弦去。

  琵琶声霎时而起,俨然比昨日多了几分肃杀冷冽。苏曜以手支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小母妃生气了。

  他扯一扯嘴角,不招惹她,视线落回手中书卷上。

  纤纤十指动得飞快。顾燕时脸色虽冷,心思却活。

  由着他这样利滚利不是办法,她便尽量挑了些简短的曲子来弹。偶而也有些分上下阕的,她悄悄地在当中将音调一转,两阙合作一阙,速速弹完。

  苏曜一壁读书一壁听曲,不觉间心下发笑。

  她当他不通音律?

  他悄无声息地睇向她,她正弹得认真,美眸低低垂着,面上不见什么神情,唯独眉心微微蹙着。

  苏曜侧支额头的手按了按太阳穴。

  若他把她这点小算计戳穿……

  她会哭吗?

  玩味地设想了半晌,他姑且放下了这份恶意,继续读书。

  又一曲终了,顾燕时缓了口气。

  他昨日着人送去的药膏着实不错。敷了一夜,酸痛已消。现下又弹了这么久,竟也没有明显的不适。

  她略微活动了一下胳膊,就将手又扶回琵琶上,这小动作却还是被他看见:“母妃累了?”他问。

  她被问得一怔,定睛看去,他读书的样子动都没动一下。

  “没有……”她下意识地否认,他放下书:“该用午膳了。”

  “那我先回寿安宫,迟些再过来。”她起身,要往外走。未成想他却相邀:“母妃不妨留下来用。”

  顾燕时脚下稍顿,正欲拒绝,他又说:“免去这一往一返所用的时间,母妃还能多弹几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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