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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易大人,屋梁上有一层厚厚的积尘和烟灰,不过这根梁的下方倒是很干净,或许是因为正对着这口铁锅,每天都被水汽冲过的缘故。”

  按道理,这横梁的下方再被水蒸汽成日里冲里,不是也应该积的有尘垢之类吗?或许并不是因为被水汽冲过,而是因为有人特意把那一块儿擦干净了……

  易长安目光紧紧盯在那根因为年岁久远所以材质发黑的横梁上,突然开了口:“常军爷,还请你在这横梁的下方仔细摸一摸,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常大兴重新纵身跳了上去,贴着横梁一点点用手摸过,脸色倏尔一喜,再跳下来时直接伸出手摊到了易长安面前:“易大人,我发现了这个——”

  粗糙的手掌上,似乎什么也没有,易长安却伸出手指,轻轻从掌心里拈起了半片指甲大小的半透明带着微黄的东西来,唇角微微弯了弯:“唔,蜂蜡。”

  这极小一片微黄蜂蜡附在黑檀色的屋梁上,如果不是有心查找,又怎么可能发现得出来?而且看易长安的神情,这蜂蜡只怕与案情大有关系!陈岳不由凤眸微亮地看向易长安。

  易长安手指修长,肤色白皙,单看过去确实就只是读书人的手,只是从常大兴掌中拈起蜂蜡的瞬间,一粗黑,一细白,两人的手靠在一起对比颇为明显,陈岳忍不住多看了易长安一眼。

  易长安却是毫无所觉,见铁锅里的水已经冷却,取了只小笊笆在锅里捞了捞,轻轻在砧板上控了些许东西出来。

  魏亭忍住了恶心上前仔细看了看,低声道:“锅里的也是蜂蜡!”

  “凶手应该是一个极能控制平衡力的人,”易长安轻轻拈着手中那片极薄的蜂蜡,见呕吐兄魏亭一脸懵然地看着她,不得不多解释了一句,“就是那种……一粒粒骰子堆上来,可以堆得老高老高都不倒的本事。”

  “为什么?”魏亭还不太懂。

  易长安挑了挑眉,走到尸体边蹲了下来,拈起了他右手袖口上的一根粗棉线:“看这根棉线。乍看是以为智能的僧袍脱了线,反正他是火头僧,衣物被柴火、豆荚之类勾丝是经常有的事,但是这根线——”

第14章 步法追踪

  易长安拈着那根粗棉线站起身来,魏亭这才发现那根线很长,即使易长安已经站起来了,那根线也没有拈到头。

  “这根线是用蜂蜡固定到屋梁上的?”陈岳眼中露出了然。

  易长安点点头:“凶手杀了智能,将智能的尸体倚靠在灶台上,利用这根线将智能的右手举起来靠近后颈,同时还用了几根柴火在下面找到了一个支撑点,借此达到了一种平衡,将智能的尸体摆成了站在灶边切菜的模样。

  线的另外一头被凶手用蜂蜡固定在屋梁下面的位置,铁锅中的水一烧开,蒸汽上冒,黏在屋梁下的蜂蜡融化,棉线松开,智能的右手被放下,触动他早就被切断的头颅……就形成了智藏进门后看到的那一幕;至于那几根柴火,散乱在灶膛外的柴火实在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了,寻常根本不会有人疑心。”

  凶手应该是平安寺中的人,这才能够掐着这时间,摆出了这么一个诡异的、像是带了神鬼之力的“自杀”场面,然后在智藏发现智能“自杀”的同时,凶手有自己不在现场的完美证明。

  她和沐氏过来做法事,是头一天先就预定了的;或许凶手说不定就是在后殿诵经的一位和尚。

  如果不是陈岳突然带人封了平安寺,易长安和沐氏几人只是方外之人,不会插手进来,而且必要时还能成为凶手不在场的有力人证。

  而智能的死,则很有可能会被主持列入邪魔作祟之类,多念几场经就掩了过去,就是有些什么,凶手也完全有充足的时间逃走。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凶手万万没有预料到,陈岳嗅觉如此灵敏,会这么快就追到了平安寺来,二话不说先封了寺,让人将一众僧人都先看管了起来,让凶手一时没了反应的时候。

  易长安思绪飞转,嘴里一条条给陈岳几人解释着:“智能的尸体还没有形成尸僵,考虑到智能正当壮年,包括那茄子片的氧……切下来后发黑的程度,再结合我之前从智藏嘴里了解到的平安寺诸僧的作息用餐时间……

  我推测,智能临时被凶手叫了出去,到被杀死这一段时间,期间不会超过一刻钟;因此,凶手的第一现场应该就在附近!”

  “易大人怎么知道智能是还在切着茄子的时候被叫出去的?”魏亭还在想着刚才易长安推理的那一幕,听到她的分析,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这茄子也有可能是凶手后来切的啊?”

  “如果魏军爷能仔细一点,不要光顾着呕吐,你就会发现智能的左手上还沾得有极小的茄籽末,这是菜刀切下后被左手骨节顶着再切下时沾上的。”易长安看了眼砧板上一溜儿切得薄厚均匀的茄子片,顺带故意调侃了一句,“智能的刀工不错,茄子片切得很均匀齐整。”

  这位易推官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会扯到了刀工!一想到那些刀工齐整的菜色,魏亭突然又觉得嗓子眼儿有些堵得难受起来。

  陈岳却没有理会他,招呼了其他几人在附近搜查起来,果然在平安寺外那条山溪边找到了一些线索:一块溅了几点血迹的鹅卵石,另外溪边湿漉漉的泥土上还有几个被人特意用鹅卵石压过了的模糊脚印。

  溪边素来清静,这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群人,几只被惊扰的松鼠慌忙丢下爪子里的坚果,敏捷地蹿上树,有些好奇地向这边张望过来。

  见易长安看向这边,一只胆小的松鼠晃着毛茸茸的大尾巴,飞快地蹿进了树洞里,再也不露头了;另外一只则顺着树枝一阵疾跑,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另外一棵树的枝叶间。

  易长安不由笑了笑,顺着那枝还在颤动的树枝看了眼,见林子正对着一片僧房的后窗,从这里看去,隐约还能看到僧房里似乎收拾得挺干净。

  目光微微一转,易长安顺着那僧房的砖墙一溜儿看了过来,落在一道被柴火堆挡住的木门上。

  看方位,那道门应该是大厨房的后门,如果那堆柴火之前没有堆在那里,从大厨房走出来到这山溪边,也不过是短短一截路。

  而且山溪边的地面潮湿,并不会有人格外注意,这潮湿实际上却可能是凶手汲了溪水冲刷血迹而造成的……

  易长安收回看向那扇后门的目光,走到溪边慢慢蹲下身,伸指仔细量了量其中一枚左脚脚印。脚印略深,前掌可以看出微蹬的痕迹,易长安立即想到应该是有人在这里微屈左膝蓄力。

  一个人如果微屈左膝蓄力,易长安的脑子里不由出现了一副模拟图:那人的很有可能在双手握刀用力斫出……

  大燕朝的一尺大约是31厘米,易长安在心里估算了下,自己在旁边的泥土上特意走了几步留下几枚脚印,对比了片刻,这才起身开了口:

  “除了智能的脚印外,另外一枚脚印应该就是凶手了。鞋底是一样的纹路,可以确定凶手确实是平安寺的僧人。

  年纪应该是中年,身高大约在五尺六寸左右,身形不胖不瘦但比较健壮,走路外八字,当时是左手持刀一刀将智能头颅斩下,因此应该是左手刀,但是不排除平常是使用右手武器的可能……”

  这是“步法追踪”之术!听说京兆府有一位积年的老捕头精于此术,没想到在这小小的太平县里,易长安也会……陈岳盯着易长安的目光中顿时掠过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灼热。

  随着易长安这些话一句句地一说,先前在后殿守过的一名缇骑眼睛越睁越大:“按易大人这么一说,平安寺里这三十来位僧人,基本可以排除一大半了!”

  排除一半,那也还有十来个!范围虽然缩小了,易长安还是有些不满;她一贯的目标是尽量精准盯住嫌疑人,能缩到三、四个才马虎算过得去。

  陈岳却已经比较满意了:“那十来个应该都是平安寺护寺武僧,我们……”

  居然还是武僧!这里的武僧应该多用戒刀,凶犯还能一刀就切豆腐似的斩下人的头颅……自己现在可只有一把制式匕首,一寸短,一寸险啊!

  易长安不自觉就联想到少林寺那些功夫高强的武僧,再看了眼陈岳身后带着的几个高矮不均的缇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不行!那人既然武艺高强,如果见势不对,指不定就会狗急跳墙,我看陈大人你带来的人手并不多,到时那人不管是劫持了人质或者是造成无谓的杀伤都不好。我要再缩小些范围!”

  陈岳不由讶然看向易长安:“再缩小范围?”

第15章 齁死人的咸茄子

  如果能更精准一些,他手下的人这一次行动未必就会受伤,让大家都能全须全尾的搂一场功劳回去,陈岳自然是求之不得,他只是没想到都到了这个程度,易长安还能再缩小嫌犯范围!

  只略一沉吟,陈岳就凤眸微微发亮看向易长安:“易大人若有神机妙算,只管吩咐,我们一定照做!”

  见陈岳都用上“吩咐”这个词了,易长安也不客气起来:“都快晌午了,查了这一场大家都饿了,不知道哪位军爷刀工好的,将就切点菜先把午饭做了吧。”

  早伸长了耳朵的魏亭在一边用力掏了掏耳朵:他没听错吧?这个时候,易推官居然还想着吃饭?他居然还吃得下饭?!还要找个刀工好的做菜……

  想到平安寺大厨房那砧板上没有切完的、被易长安夸赞刀工好的茄子片儿,魏亭不由自主就想到了那口铁锅,想到那口铁锅,自然就想到了……魏亭干呕了一声,用力抚了抚胸口深吸了一口气。

  寺里的一众僧人仍然被看管在后殿里,虽然主持带头低低诵着经,但是一种不安的情绪还是悄然在僧人中间弥漫开来。

  就在诵经的嗡嗡声越来越低的时候,后殿的正门突然被人打开,几位缇骑抬着几个大盆子走了进来:“大人有令,案子还在查着,还要委屈各位师父一阵了,请大家先取用午饭,只不许互相交谈。”

  两大盆子菜,一盆子杂粮饭,还有一盆子就是寺僧们用的碗筷。缇骑将四只大盆子搁在地上,退开到一边守住了门口,由着寺僧们自行上前取用。

  豆角切得一段一段齐刷刷的,用素油炒过了,茄子也是厚薄均匀,不过却是加了盐直接用水煮;菜蔬只有这两样,也没有什么挑剔的,大部分寺僧都是盛了碗杂粮饭后从两只菜盆子里各舀一勺菜进来,却也有三人只舀了素油炒豆角,却没有舀水煮茄子。

  倚在门边的缇骑嘴里虽然闲聊着,却将那三人暗暗记了下来。等大家吃完了饭,略坐了片刻,常大兴和魏亭几个就拿着笔墨纸张走到了门边一块空地上,却把一众僧人先赶回了后殿里呆着:“大人说了,一个个录清楚身份,跟你们度牒对得上的,就可以先走了。”

  却是易长安亲自执笔誊录。

  第一个就叫了主持的法号,很快录清了身份,易长安又随口问了几句:“寺中出了这一场事,本官职责所在,不得不多询问一回,还请主持多担待一二。”

  主持法号净尘,以前倒也见过易梁一两面,知道这一位是太平县的推官,手里管着刑狱之事,并不敢怠慢,连忙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易大人言重了;易大人但凡有什么需要问的,贫僧必定知无不言。”

  易长安含笑回了礼,先是絮絮叨叨问了不少无关紧要的问题,绕了几个圈子,才装作不经意地聊起一句:“我瞧着寺里武僧倒有不少,平常他们都要做些什么?”

  平安寺的僧众总共才三十来个人,武僧就有十来个,已经占了一小半,这比例看起来是有些高。

  受了度牒的武僧是允许执戒刀的;净尘怕易长安误会,连忙解释了:“寺里有规矩,除了年老体弱的僧人,余者在平时课业之外,都要跟着学武;倒也不求武艺有多高深,主要是起一个强身健体的作用。

  易大人也知道,太平县本来不大,平安寺虽然有些香火供奉,但是若不耕种劳作,却还是有些捉肘见襟的;因此这才……”

  难怪先前她和沐氏过来做法事时,诵经的和尚里面就有不少武僧,这是放下戒刀能诵经、能耕种,提起戒刀能御贼……也包括能杀人啊!

  易长安了然地点点头:“我瞧着其中几人手下那功夫倒是不错。”状似随意地问了三个人出来,声音却是压低了几分,“比如说那三人,似乎感觉要比别人强上一大截。”

  问的却正是先前并没有舀水煮茄子的那三个人。

  净尘回头看了一眼,倒也点头认可了:“那三人的功夫是比别个要厉害一些。”

  易长安一脸好奇地补问了一句:“我听说功夫厉害的人,于细微之处极擅控制平衡,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这样?”

  易长安是科举出身,文官对武者有这样的好奇也是有的。净尘并没有想多,略回忆了下那三人平素的表现,就带了些赞同地点了点头:

  “想来应该如此;贫僧曾见过慧空与师门兄弟比赛过用独柴叠高码柴垛,旁人顶多码到半人高就会塌下,慧空却能码到一人多高……”

  独柴可是山上打来的那些不规整的单根柴火,想不到慧空控制平衡的能力有这么强!易长安淡笑着一眼扫过后殿殿内众僧,目光在慧空身上极短地停留了片刻,就客气地起身送了净尘先走:“叨扰主持了;还请主持先行回去休息,稍后等我将这里都誊录清楚了,想来也就不会有多大的事了。”

  这就完全是官面话了,寺里可是出了一条人命的,还被锦衣卫给截了个正着……只是易长安这么说,净尘倒也不敢多说什么,客气了两句先走出去了。

  之后或老或少或壮,易长安似乎一直是随意叫着,不时还带着笑闲谈了几句,最后却只剩了先前那三个没有吃水煮茄子的在后面。

  这几人都是平安寺的武僧,身高也差不多,常大兴和魏亭不由绷紧了心神,眼瞅着叫了第一个很快录清了身份放出去了,两人正在心里发愣,易长安却随手点了第二个武僧上前;正是那名法号慧空的和尚。

  一样先问了法号籍贯,易长安闲聊了几句话,手中散漫记着,漫不经心地扯了一句:“今儿可是吃的最后一批秋茄子了,想不到你们寺里自种的茄子味道还不错,就是今天这盐放得重了,差点没齁死我了。”

  慧空只微微一怔,就极快地应了:“许是军爷们没太用惯寺中的锅灶,这才放多了盐……”

  慧空的话还没说完,常大兴和魏亭两个已经看到易长安搁在桌面的左手猛地一捏拳;正是先前交待他们的暗号!顾不得多想,两人瞬间就扑了出来紧紧按住了慧空的肩膀,制住了他的穴道。

  慧空脸色大变,一边挣扎一边忿忿叫嚷:“敢问军爷贫僧犯了何罪!”

  “平常用饭你都没有忌口,为什么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并没有吃茄子?总共才那两个菜,”易长安随手摞开笔,直直盯着慧空,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其实茄子并不咸。”

第16章 黑鳞卫

  慧空脸色极细微地一僵,又急忙辩解道:“贫僧先前不过随口附和大人一句罢了,刚才不吃茄子只是因为想到智能师弟……心中凄然,这才——”

  “你怎么会因为茄子想到智能呢?”易长安好整以暇地盯着慧空,“若是因为智能是火头僧的缘故,那你应该因为‘心中凄然’,连豆角也吃不下的;莫非你知道智能在死之前正在切茄子?”

  “没有没有!刚才不一样还有慧果和慧云也没有吃茄子……”

  慧空急急辩着,却被易长安打断了话:“慧果是一直不喜欢吃茄子,慧云则是因为最近在用温肾清肺汤,怕药性相冲,所以现在忌吃茄子。”

  原来她之前誊录时并不是跟其他那些僧人随意闲聊,而是在不动声色之间就把这几个人的情况零碎打听清楚了。

  慧空一时张口结舌,眼珠子飞快转着,竭尽脑力地想着托辞。

  易长安微微一笑:“不如我来替你答吧,因为你看到智能当时正在切茄子,而且打算做水煮茄子,所以你心里有些硌应,下意识地不想吃水煮茄子。”

  慧空一瞬间面如死灰,盯着不知到何时走到易长安身后的陈岳,突然疯狂大笑起来:“是,是我杀了智能又如何?你们锦衣卫再是神速,也别想从我这里找到什么!那东西我早就毁了,你们别想找到,也别想从我嘴里掏出来!”

  锦衣卫的昭狱刑法严酷,慧空却猖狂扬言别想从他嘴里掏出来……陈岳脸色微变,凝目盯着慧空,语气有些慎重:“黑鳞卫!”

  慧空笑声微微收住,上下打量了陈岳一眼:“年纪不大,想不到你竟还有些见识!”转而紧紧盯着易长安,似乎要把她记在心里一般,“没想到我竟会栽到你这小白脸手里,小子你有种,我们黑鳞卫——”

  黑鳞卫?那又是什么……易长安无意深究这些隐私,却是对慧空放肆打量自己的目光和威胁的口吻颇为不爽,突然开口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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