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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快到中午放饭时,穆朝朝好不容易从一堆账簿中抬起头来,想去外头看看还有多少拿药的主顾在等,只一眼便看到了队伍里的一个熟人。

  第一念头她便没想避讳,走过去与他打招呼。

  “阿笙,怎的来了这里?家里有人不舒服?”

  她语气紧张,就连老实的阿笙也看得出。

  阿笙给她作了个揖,憨憨笑说:“今日端阳节,周先生说要买些雄黄,晚上好泡点酒喝。”

  穆朝朝莫名放下心来,脸上也随之挂上了笑,对他招了招手,“你跟我去里面。”

  阿笙看了一眼马上就要排到他的队伍,推却了一下,“不了穆小姐,马上就轮到了,我在这儿排着就好。”

  “不是,今日过节,我拿点东西给你。”穆朝朝说这话时,把声音刻意压低,但周遭排队的人,还是往穆朝朝身上不太友好地瞄了几眼。

  阿笙此时也忽然变得不客气,一双不大的单眼皮眼睛向那些人回瞪过去。一时有了硝烟的气氛,蓦地又沉寂下去,只剩几个排队的老头,摇着蒲扇哗哗作响。

  天气热,穆朝朝办公的账房里也是暑气逼人。她将一条长辫盘起,用一根银簪固定在脑后,豆绿色的薄绸短衫挽起九分袖,露出伶仃的一截藕臂,在一个盛了水的大盆里捞粽子。

  “上海这儿都是肉粽子,不合北方人的口,我在家包了点甜粽,你拿回去尝一尝。”

  阿笙恭敬接过两大兜的粽子,嘴上忙不迭地表达谢意。他是苏南人士,又怎吃得惯甜粽?这粽子穆小姐要给谁尝,他心了然……

  今逢节日,周怀年也比平日更忙。上门送礼的不少,略去那些自己的门徒不算,上海滩上想让他照应的,全都借机而来。但在送的那些礼物里,断然没有粽子这类拿不出手的廉价之物。人都道他周老板是吃钱的黑罗刹,即使拿人钱财,那也未必替你办事。但这钱,你还不得不送。送粽子?那岂不是存心找茬。

  可明明有人见他贴身侍从拎了两大兜的粽子回来,那兜子上还带有“江记药铺”的标识。侍从对他附耳说是“穆小姐所赠”之时,他绷直的唇线,微微上扬。得了好心情,其余来送礼的,便也沾了光。有事的说事,他竟一一都应了。

  其实,周宅今日也做了粽子,每年这时,周太太便会吩咐后厨做两种口味。夫妻二人各吃各的,已是这些年端阳节不成文的规矩。

  只是这“穆小姐所赠”一来,今日后厨忙了半晌的甜粽子,怕是要无人享用了。周太太只看那带了标识的粽兜一眼,便让人把自家新出锅的甜粽子全都丢了出去。她摆在明面上的怨气,并不能对周怀年的心情造成什么影响。他甚至难得体贴地为她选了要出门的裙子,模样耀武扬威,让人看了好生憋气。

  今晚的饭,要在成公馆里食。算是每逢年节,周怀年要陪同太太回娘家的意思。成啸坤夫妻俩膝下无儿无女,便只有义女苏之玫可当依靠。然而,成太太心里清楚,自己这个“女儿”与“女婿”的感情,并不如外界所传的亲密。可周怀年会来事儿,哪怕成啸坤如今在上海滩的名势不如从前,他也依旧将成家人供起、捧起。说是到死也不敢忘记成啸坤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于是,每每想要劝说的话,成太太只能又咽回肚里。

  其实说起什么知遇之恩,也是周怀年自己有本事。当年无父无母的可怜少年,因了在法国人的家中做帮工,学了一口流利的法语,来上海后,拜入成啸坤的兴社。那会儿还只是个小喽啰的周怀年,自然没有什么机会能见成啸坤。但他人沉稳,脑子灵,再加做事狠,在一群喽啰中很快便有了自己的威信力。

  他有一套自己的规划,笼络人心是头一步。那时赚的钱,他都不吝地用来帮这个,请那个。肚里很有些墨水的周怀年,不是走粗野路线的喽啰,外表看起来儒雅翩翩,为人处世也极有风度,关键是总能用巧招化解一些没必要动刀动枪的事件,而需要动刀动枪的,他也比谁都手狠。喽啰们哪见过这个,唯有甘拜下风。那时他的名字也已经传到了成啸坤的耳里,不过,仍旧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要说一步步走到成啸坤面前,还得是那一次兴社与其他帮派的火拼。三米西瓜刀砍来,周怀年挡在了成啸坤的前面,至今他的背上还留有一道蜿蜒的丑疤。因此一役,夺得成啸坤信赖。又经几番复杂考验,成啸坤在心中默许其接班人的地位。商铺交他,赌场交他,连义女也下嫁与他。独有一样——烟土,周怀年至今未能接手。成啸坤鲜少在他面前提及烟土生意,哪怕周怀年有心打探,成啸坤也会用一些话搪塞过去。说他是给自己留后路也好,还是真如他自己所说,想让周怀年多做点明面上的生意,好让兴社有个好名声也罢,烟土的生意成啸坤始终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话说回来,周怀年入兴社没几年便有这样斐然的成绩,显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兴社内的成员嘴上不说,但心里却都清楚,年不过三十的周怀年是比成啸坤更有头脑和手段的人物,兴社如今除了打打杀杀,正经营生也是发展得如火如荼。地产、铺面这类不动资产自不必说,新兴的实业工厂、金融洋行,兴社也诸多涉足。加之他与国民政府密切的关系,在上海滩上便是洋人领事也骇他几分。

  且不管他与苏之玫感情如何,就论其能力,成啸坤便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好酒好菜命人备下,成啸坤这个已经不大过问世事的兴社头领,倒很乐意花一晚上时间,听听周怀年口中的上海风云。

  周怀年大多只拣有趣的事儿说给他听,例如洋人领事如何为工人罢工事件跳脚,最后以退还赌场每年三分之一的红利作为条件,让周怀年派人摆平。又如,国民政府下达命令,严查暗娼,他低价买进模样尚可的妓女,差人训练后,再送予军部充当军妓。这些“有趣”的事儿,大多都有周怀年的手笔,成啸坤听了,也要赞他会做事。

  夜已深,成公馆内其乐融融,周怀年夫妻照例是要在此过上一晚的。成公馆内有他二人的房间,却按通常的情形,他们会在麻将牌桌上度过一宿。陪长辈玩乐,开心就行,周怀年备了一箱的珠宝,一箱的金条,都是今晚将要孝敬的赌资。成氏夫妇笑逐颜开,有时想想,这样的日子倒比往日自己风光时还要惬意。

  正值成太太胡牌,兴头上难免倚老卖老地多说了两句。

  “阿年,小玫,”她亲切唤着自己左右手边的“女儿”“女婿”,“往年我也不说这些,只是眼看你俩已经成婚几年了,就没想过要个孩子?”

  她一面摞牌,一面左右相看。周怀年面色如常,苏之玫却笑意森冷。

  成太太摇头,又道:“小玫,是有哪处不舒服?哪里不好,去看就是了。别像我这般,最后都耽误了。”

  她有意把问题的根源指向自己“女儿”,其实就是想要周怀年一个表态。

  周怀年自然知晓。他是懂得圆通之人,没必要在这种事上与成太太形成拉锯。他笑了笑,摸出一张牌,“您说的是,这事儿我们是该做些努力。”

  苏之玫怔然,瞪圆眼睛,抬头看他。他说假话的功夫一流,却还是能将她唬住。

  成啸坤大笑,并拿手里麻将子敲了苏之玫一下,“你啊,阿年也就是惯着你。你若再不把那玩意儿给戒了,他何时才能抱上儿子?”

  她见周怀年点头,话说得愈发真了似的,“那东西对身体确没益处,虽说家里不缺,但你要能借这机会戒了,当是很好。”

  “你看看,阿年对你就是体贴。”成太太去握苏之玫的手,忍不住想把这气氛再往温情了煽,“改天我陪着你,去普陀寺求个送子签,这样你便好彻底下了决心。正好啊,明年是猴年,生出来的孩子保准聪明伶俐!”

  苏之玫脸色彻底绯红,含羞点头,如少女怀春。

  周怀年笑了笑,胡牌,是今晚难得的一次。

  然而,牌桌远处的阿笙在焦急等他,已有一刻钟的时间。待气氛松散,周怀年终于抬眸看向阿笙。阿笙没过来通报,只是远远对他打了个手势。周怀年心中会意,借口透气歇牌出去。

  牌桌上三缺一,正好空出时间来用夜宵。女佣端上来冰镇的银耳莲子羹,是消夏的好点心。只是苏之玫仅用了几口,便说被冰得牙疼。放下勺子起身,说是要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别的可吃。

  谁知周怀年透气是借口,她去找吃食也未尝不是。通往后厨的那条路苏之玫没走,而是与周怀年方才一样,从公馆的小门出去。

  成公馆偏门之外,周怀年钻进自己的汽车里,握住一个女人的手。

  “怎么了朝朝?出了什么事?”

第六章 深吻

  夜色沉沉,看不清她的神色,周怀年只觉得她的手很是冰凉。

  “阿年哥,柏归失踪了。”穆朝朝在这时跑来找他,显然是已经顾不上是否打搅了别人的团圆时刻。

  好在周怀年在意的不是那些,他握紧她的手,让她慢慢说。

  江柏归是在午饭后离开家的,他说最近有位老师在报馆帮他找了份实习的工作,今日端阳节,他要拿些粽子去谢谢人家。这是答谢老师的正经事,穆朝朝不仅给他装了好些粽子,还准备了端阳节的“五黄”,让他一并带去。

  晚饭,没等回江柏归,穆朝朝心想,大约是老师热情,留他吃饭。入夜时分,江柏归还未回来,穆朝朝已有些心焦。但那会儿,她还算镇定,毕竟天色还没太晚,她若太过着急,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捱着时间,到了深夜,江柏归依旧未回。穆朝朝再也放心不下,他从没这样晚归过,起码在她来上海时,他都按时回家。唤了家中小厮阿全去寻,自己也在院子里不停踱步。家里吴妈劝她,二少爷都二十来岁的人了,能出什么事?是啊,可江家已经没了一个大少爷,二少爷若是再出事,她该怎么办?

  越是心急,事情就好像越是要按着人不愿意接受的朝向发展。家中小厮阿全两个小时后回来报信,说是找遍了学校,问遍了同学,也没问到二少爷的下落。只打听到给他介绍工作的老师,名叫葛子才。可那位葛老师也不在教师宿舍。住在他隔壁的老师说,葛老师今晚说是要去看电影,光华影院新上的《神女》,也不知是和谁去看。阿全又跑到光华影院去,可夜里一点,有哪家影院此时还放映?

  周怀年听到这,便命前头的司机发动车子。

  目的地是光华影院。

  穆朝朝不解,却又对他很是相信,“柏归是在那影院里?”

  周怀年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背,让她安心,“那部电影听说不错,我们可以边看边等消息。”

  “……”穆朝朝此时,只想报警。

  然而,光华影院负责值夜的人,被周怀年的手下叫醒时,一个脏字都不敢吐地便殷勤为他周老板特开了放映厅。这时穆朝朝才知,周怀年叫她安心,她确实可以安心。如今他在上海滩的身份,并不是从前北平那个温良的短工少年了。

  偌大的放映厅,周怀年问她想坐哪儿。穆朝朝说,都行。她仍旧没有多少心思去看什么电影。周怀年拉她的手,走到最后一排。他鲜少进影院看电影,第一次看,也是与她一起。只是那时还有江柏远,隔在她与他之间,不能像现下这般和她亲近。

  影片开始,是无声的默剧。女演员是最当红的阮玲玉,即便没有一句对白,她也能将影片中生活凄苦的母亲与风姿绰约的妓女这两种身份精湛演绎。精彩处,穆朝朝竟也动了情,默默流下几行眼泪,一时忘了刚刚还在为了江柏归的事而着急。

  周怀年此时也心软,却不为电影夸大的剧情,只为身边人被骗哭的眼泪。

  他揽她肩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别哭了,江家二少爷已安全到家。后半段,开心点看,嗯?”

  穆朝朝听到这话,攀住他胳膊,瞪大了眼睛看他,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擦的泪珠子。

  周怀年笑着点头,伸手去拭她湿哒哒的脸蛋。她看得投入,没发觉阿笙刚刚来过,站在放映厅的门口,示意周怀年事情已经办妥。

  “谢谢。”她后知后觉,带着一点鼻音与身边人道谢。

  这样的声音将她变得更加软糯。像她亲手包的甜粽,周怀年入口,便不知世间还有其它美味。

  “是我该谢谢你。”谢她的甜粽,谢她遇到难事能来寻他,谢她已能将他当做依赖。周怀年抚她脸庞的手,缓缓挪至她的脑后。探身过去,两片薄唇轻压她的诱人唇瓣。穆朝朝心慌,双手无措地抓在他墨色的长衫上。

  他的唇微凉,还带着雄黄酒清辣的气息,一点一点地缠磨着她,让她的脑子空白,身子发软。扣在她脑后的手掌,能觉出她轻微地也在向他抵近,周怀年大了胆,用舌去启她唇齿。

  柔软檀口被人侵入,藏在内里的丁香小舌下意识地躲闪。可他鼻息温热,像是迷人神思的情药,进入她的呼吸里,诱她打开自己,与他勾缠。

  除了谢谢彼此,亦要感谢那部无声的默剧。耳边没有聒噪的台词在吵,只有舒缓的电影配乐,在为他们的深吻营造气氛。

  即便那日醉酒后的身体交合,他们也没有过这样的深吻,像是要吻进对方的心里,去窥一窥他们是何时为彼此种下的情根。

  只怪电影戛然而止,他们藏在心中的那份隐秘没能来得及被挖掘出来,深吻便只是深吻而已。

  穆朝朝松开攥着他长衫的手,胸脯起伏,带着喘息,“电影放完了,我……我该走了……”

  周怀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压制住内心即将汹涌的情欲,对她颔首:“我送你回去。”

  车上,他们并排坐在后座上,拉着手,却保持着安全距离。

  阿笙与司机坐在前头,事无巨细地向后面的穆朝朝汇报江家二少爷的情况。仿若她才是周家真正的女主人,因为这样的待遇,连苏之玫也不曾有。

  然而,事无巨细中总有关键信息会被刻意遗漏,江家二少爷为何会被人抓走的真正原因,只有周怀年清楚。她并不需要知道这些,周怀年只需她看到,人是安全的,一根汗毛都没少,便是他对她毫无保留的庇护。

  不过,临下车时,周怀年还是不得不嘱咐了她一句:“至于二少爷的那位老师,为人品性有些问题。我能救他,却不能救此人。如若他问起,还需你用一些话搪塞过去。”

  穆朝朝点头。她自然明白,能让他出手救回江柏归,就已经很不容易。她断不好再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外人,让他为难。哪怕这人是江柏归的老师,她也无法再张这个口。

  穆朝朝下车的地方离江宅还有一段距离,周怀年想步行送她,她也不让。于是,站在车边,目送她回去。

  忙了一整夜,现下松懈下来,周怀年难免精神不济。他抬手揉按了一下眉心,阿笙便递了烟过来。

  周怀年偏头,含上,看阿笙把烟点燃。

  “先生,顾局长那边还在等信儿,葛子才的命,今晚留不留?”

  “做了吧。找自己的人,做得干净利索点,省得夜长梦多。”

  他吐出一口烟,看狭长的小巷里,那个娇小的身影正蓦然回望。她对他笑,仿佛在说,夜长多好,夜长了,梦里便总能与他在一起……

第七章 找茬

  江家二少爷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入狱,吓坏了家中的仆役与老妈子。临时烧了个三昧真火红炭盆,非要他跨过去。扒了身上旧衣不许再穿,桃木枝沾水,洒在身上,叮嘱祭祖七天,放生七天,食素七天,再剪下几寸头发,彻底沐浴,一套完整严谨的驱除邪祟的把戏,令这讲文明、讲科学的二少爷,也没了要反抗的底气。

  等他由人折腾完这一番,穆朝朝才心神不宁地回到家。

  她额前碎发微微凌乱,若有似无地掩着一双含情的水眸,像是带了心事的模样。豆绿色的裙摆在夜风中轻扬,露出两截月光白的小腿肚,交替往前行着。不疾不徐,像夜晚昙花慢慢张开花瓣,只为怜她之人散几缕清香。从浴房出来的江柏归一时顿住,恍然间以为,眼前的人是从哪儿闯进的一位将要幽会心上人的少女……

  “二弟,你没事儿吧?”穆朝朝比他先从自己的神思中抽离出来,紧走几步到他跟前关切。

  江柏归幡然醒过,拿着沐巾在自己的湿发上胡乱擦拭,“哦,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

  他又咳了两声,缓下神又问:“大嫂,他们说你去寻我了,所以你托了谁把我弄出来的?”

  江柏归想到的只有周怀年,然而,穆朝朝却没有这样说,“你大哥有位同学在上海,家里与警署的人有些交情。我去找了他,没想到真的能行。”

  穆朝朝也装作挺意外的样子,接过他手中的沐巾,脸上还带着松了一口气的笑意。

  江柏远当年上学,确实有那么一位家在上海的同学。江柏归不疑有他,点头说道:“我本没犯什么错的,只是为了葛老师打抱不平,他们才一并将我关了进去。”

  听到这个名字,穆朝朝脸上笑意褪去,“二弟,我听说那个葛老师品行有些问题。我看,往后你还是不要与他接触的好。”

  “大嫂,这话是大哥那位同学告诉你的?”江柏归冷哼了一声,由此对她口中那位出手相助的人有了些不好的印象,“你知道他们为何要抓葛老师么?”

  穆朝朝摇摇头,“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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