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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连吟枝今晚和她说了很多很多,是在回忆,也是在告别。但当了了脑中忽然浮现“告别”这个词时,她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轻松。

  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可更多的是无法形容的惆怅。

  她很难让自己在这件事情里没有负疚感,连吟枝对她的失望是肉眼可见的,即使她决定回到国外,让她们彼此都回归本身的生活。可她这种“高抬贵手放你一马”的举动里,带着强烈的遗憾以及对她无声抗议的妥协和谴责。

  这并不是了了的本意。

  她只是难以适应连吟枝的专制和强势,不想重新落入她的掌控,受她支配。

  可连吟枝用近乎割席的方式来回答了她。

  了了精疲力尽,她抱着柜子上她与了致生的那张合照,窝进沙发。

  她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试图从这个姿势里汲取到些许暖意。可她的膝盖是冷的,手脚也是冷的,她像一个孤零零的冰块,漂浮在无人的荒岛上。

  连吟枝问她“以后你一个人可以吗”,她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你可以对我放心。”

  她对了了的这个回答是失落的,但她没有表现出来。一如她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一般,她说不管了,那就是真的决定放手了。

  不后悔,也不再更改。

  就和了了十三岁那年一样,她没有问过她一句,独自做好了选择,仅仅通知了她。

  今晚,她又一次,放弃了她。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了了闭上眼,握着相框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她像是完全没有痛感,死死地握着相框的棱角,任由尖锐的边框刺破她的掌心。在鲜血涌出的那一刻,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手掌的疼痛让她混沌的意识稍稍清明了片刻,直到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她不是无所谓,而是了致生用足够的爱和温暖掩盖了她对连吟枝的记恨。

  她明白老了为什么执意要回来了。

  即使她表现得那么懂事那么的不在意,可有些创伤就像是一种慢性的病毒,它在潜伏时,你一无所知。可当它突破封口,开始溃烂时,你早已无药可救。

  她咬住唇,无声哭泣。起初还只是一场细雨,可悲痛压抑得太久,早已溃不成军,她哭到浑身颤抖,难以自抑。

  了致生入葬以后,她每天都需要很努力,才能保持正常。她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一旦察觉到自己发呆太久,就立刻去找些事情分散注意。

  她维持这份“正常”很久了,久到她自己都以为创口已经痊愈。

  可原来,她从来没有好过。

  创口太大,她缝了一针又一针,连止疼药用得都是最大的剂量。

  神经被麻痹后,她察觉不到痛,也就不再检查伤口,任由那没经过治疗的伤口在皮肤下渐渐溃烂。

  它会痒、会疼,可总是细微的,让你误以为它是在生长出新的血肉。

  直到今天,伤口上的缝线断裂,她亲眼看到了伤口,才知道她伤得这么重,这么得无法挽救。

  她现在,好想老了啊。

  真的好想好想。

  手边的信封被不小心扫落,里头的照片撒了一地。

  风情诡秘的石窟壁画里,夹杂着一张模糊的人像蹙眉沉思的裴河宴正低着头,用压光工具描刻着手中的泥塑。

  那泥塑高才十厘米,小小的一个。可眉眼五官,却和十三岁时的了了长得一模一样。

第三十八章

  南烟江畔,梵音寺。

  客院内,桌上的烛火噼啪一声,轻轻爆裂。有山风从半开的木窗子里挤进来,将烛火吹得晃了几晃。

  烛焰一动,清冽的茶蜡香混着屋外新鲜的青草气,徐徐悠荡,满室盈香。

  一阵疾雨,簌簌落下。

  竹林、山坞、房檐,顷刻间被山雨包围。

  雨丝顺着山风飘入客院,躺卧在窗边竹椅上的裴河宴被飘落到身上的雨滴惊醒,他睁开眼,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

  桌上被茶蜡温着的茶水在壶内轻轻沸腾,他看了眼被雨水打湿的窗台,挽着袖子起身。起身时没留意,摊搁在膝上的手抄本滑落在地。

  他俯身拾起。

  了了那一手小狗字,十分具有冲击力地再度映入眼帘。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将手抄卷与千字经文按纸页纹理重新折好,放入箱匣。

  刚才睡着前,他正在收拾箱笼。这趟回来得较匆忙,他参加完了致生的追悼会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重回岛的优昙法界。

  重回岛是毗邻京栖不远,颇具盛名的佛教道场。一年前,以佛教文化为中心,集艺术展览与历史教学于一身的博览园优昙法界,在重回岛施工建造。

  裴河宴作为佛雕艺术界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被特聘为优昙法界的佛雕艺术指导,参与工作。

  昨日,优昙法界第一阶段的施工刚结束,他便连夜赶回了梵音寺,看望师父。

  在南啻遗址做修复的这些年,他很少有时间回到寺里。而这几年,过云的身体情况不太好,大多留居寺庙休养。裴河宴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他了。

  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了无拎着灯笼,把嘴凑到门缝里,小声的:“小师叔,你在里面吗?给我开开门。”

  裴河宴转身看了眼未插的门栓,淡声道:“门没锁,你进来吧。”

  了无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门板,“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一束光从缝隙中探出来,将濡湿的雨水照得纤毫毕现。

  他把灯笼挂在壁钩上,推门而入。

  裴河宴没回头,继续往外腾箱子。

  他回来那天,行李一放,便先带着了致生交托给他的檀木箱子去了京栖的老宅。

  完成了委托后,他本该那晚就前往优昙法界。可出了门,他却反悔了,临时在京栖多逗留了一晚,等参加完了致生的追悼会后,才匆匆赶去重回。

  这些从南啻带回来的行李和箱笼,没他的吩咐也无人敢动。而他行程匆忙,期间更是忘了交代,这些箱子自然是他走时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只能自己收拾。

  了无是来看看他睡着了没,后半夜会下一场大雨,若是小师叔没关好门窗,屋里的书籍字画就得遭殃了。

  可他进来后,见裴河宴在收拾东西,想起师父说小师叔过两日又得走,他把来这要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跟屁虫似的跟

  在裴河宴身后,帮他递东西。

  但他递着递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箱子里装着的是已经泛黄了的手抄卷,可它们既不是大儒雅作,也不是孤本佛经,而是一看就十分幼态的小学生字体。

  了无用他不太聪明的脑瓜子想了想,问:“小师叔,这些都是你小时候写的吗?你小时候写字也这么丑喔?”

  小师叔一直是师父和方丈们挂在嘴边的模范优等生,从小天赋异禀,学识出众。不仅能倒背佛经,还写得一手好字。

  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这么一回事嘛!

  裴河宴没回答了无,他看了眼箱笼里用废纸包裹着的烛台,抬了抬手,吩咐了无递给他。

  了无见他剥笋似的将废纸剥除,把烛台放在桌上,絮絮叨叨:“这个烛台不收起来吗?”他指了指书桌上,茶几上,那些五花八门、花里胡哨的烛台和蜡烛:“外面放得够多了,您这一壶茶都能用不同香味的蜡烛给煮上一遍了。”

  他没大没小,嗡嗡个不停,跟扰人的蚊虫似的。

  裴河宴不堪其扰,转身拿起戒尺,在了无光溜溜的脑袋上轻敲了一记:“噤声。”

  了无吃痛,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暂时闭上了嘴。

  耳边安静下来,裴河宴总算又能听见窗外簌簌的雨声。山林间的雨声有令人放松的惬意,听着听着,他皱着的眉头一松,将从南啻带回来的旧物一一装入箱笼,打算封存起来。

  全部收拾完,他才发现与了了有关的东西居然装了满满一箱。

  里头有她喜欢看的闲书,有她抄录的书目,还有专属于她的茶具。

  王塔平日里并没有他的访客,而了了,算得上是王塔的常客。

  她经常来,于是,逐渐便有了属于她的蒲团、笔具、茶杯、手巾等等。再渐渐的,她喜欢的烛台,喜欢的镇纸,喜欢的线香,但凡是她喜欢的,也变成了她的所有物。就像那个比翼鸟的烛台,自她走后,就被封入了箱底,再没启用过。

  这些年,了致生在与他的通信往来中,也会断断续续地拓印一些了了画的壁画,寄给他显摆。

  说是显摆,但裴河宴总觉得他目的不纯,他像是有意在诱导他鉴评。他若是不理睬,了致生便没完没了,夸夸其谈。可若是衬了他的心意,他又喋喋不休,与他分享上半纸了了的近况。

  裴河宴有猜到些许他这么做的目的,了致生怕他太孤单,也怕他彻底掐断对了了的牵挂。这份牵挂也许没什么用,可它真真切切地代表着在南啻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不仅与他和了了有关,对了致生而言,一样重要。

  他最后看了一眼了了不同时期的书画,将了致生这些年与他的书信往来全部装入箱囊,盖上箱盖。

  往后,他都不会再收到了致生寄来的信了。

  裴河宴扣上锁后,将钥匙收入抽屉内。

  了无旁观了许久,见他关上柜门,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小师叔,你这么舍不得

  ,为什么还要收起来?”

  裴河宴回答不上来,蹙眉不语。

  雨势渐大,山风时缓时急,将他窗檐下的风铃撞得叮当作响。

  就在了无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时,他转过脸,皱着眉头地问他:“你怎么还没走?”

  了无:“……”

  

  后半夜,雨势渐大。

  裴河宴囫囵睡过片刻后,再没了睡意。他没开灯,拿起烛台点了烛火,走到窗边的竹椅上坐下。

  这把竹椅他很是喜欢,但用了太久,竹片老化,竹椅摇晃时会有很明显的顿挫与松散。

  他把烛台放在窗台前,轻轻地摇晃着竹椅。嘎吱嘎吱的摇晃声里,他闭上眼,将心中因了了而掀起的波澜轻轻抚平。

  但在黑暗中,越是无人关注的角落,越容易滋生欲念。

  他不自觉地回想起在老宅的那一天。

  从他听见有人叫了了的名字,到他抬起伞柄看向院中时,却只来得及看到她离开的背影。

  她长高了很多。

  这点欣慰还没维持多久,他又忽然想起了连吟枝。在了了为数不多的对连吟枝的描述中,他推测过连吟枝的性格与行事风格。可真当有一天,面对面的接触时,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连吟枝的强势程度。

  她的强势,有带有地盘意识的。但凡与她有关,譬如了致生,又譬如了了,她都会有很强的操控欲。从了解信息、收集信息,再到侵入领地和绝对掌控,这才符合她的行事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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