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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独立日》 | TXT下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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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好像也没毛病。
祝今夏的脑子有点不够使了。
时序坐在对面,酒精微微上头,原本一肚子火,看她这幅努力沉思却沉思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模样,火气又莫名没了。
天知道他这一路是怎么来的。
一整天的会开得人头昏脑涨,看无能之人身居高位夸夸其谈,看稍有职权者趾高气昂只手遮天。然后是酒局,说言不由衷的话,看觥筹交错的人,听大放厥词的屁。
要不是知道山里这套,要不是看旺叔这么一路过来,要不是中心校还有一百七十四张嘴,时序已经撂摊子走人了。
两套电子设备而已,上头的人抬抬手,指缝里就能砸下来不知道多少台,他们偏不松口。
时序去年就申请了,申请驳回。
今年又申请,还是驳回。
后来他干脆一个月申请一次,到上周为止,仍是驳回。
附近山头的小学也申请了,还是在他之后,人家就拿到了。倒不是人校长比他时序牛逼多少,事实上人家就高中学历,就胜在一点好,藏族。
在这里,出身决定一切。
时序喝了一杯,没用。
两杯,没用。
半瓶白酒下去了,还是不松口。
席间,他心里烦躁,隔壁牛咱镇小学的校长和他相熟,递了支烟来,“兄弟,行不行啊?这么喝是不是有点不要命了?出去抽根烟。”
听到这,祝今夏没忍住插嘴:“你会抽烟?”
“会,但不抽。”时序靠在沙发上,笑笑,“初中那会儿到了叛逆期,偷偷学抽烟,给旺叔知道,差点没打断我的腿。”
“旺叔会打人?”
“打,怎么不打?边打边说,黄金条条出好人,但凡他有口气在,我敢抽烟就往死里打。”
所以牛咱镇的校长也不是真要他抽烟,找个借口拉他出去歇歇罢了。
“兄弟,何必受这气呢。”对方拍拍他的肩膀,“电子设备而已,没有就没有呗,又不是不能上课。”
时序不说话。
有了电子设备才能上网课,中心校的师资力量主打一个没有力量,小孩的视野已经很窄了,他只想多开一扇窗。
“算了吧,没可能的,你看不出来呢?那几位就是给咱气受,你以为你喝酒他们就会松口?”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就是喝死了他们也不会松口,只会高高兴兴把中心校撤了。”
刘校长也是汉族,之前还在县城的局里干事。上一任州教育局局长是汉人,提拔了一群自己的班子,他也在其中。可惜这一任是藏族,上台第一件事:换掉所有旧臣,不能换掉的就发配边疆,启用自己人。
这不,刘校长也被发配到“边陲小镇”当校长了。
牛咱镇也没有电子设备,可触摸屏,网络设施,啥也没有。
可能是前后落差太大,刘校长心灰意冷,已经躺平认命了,所以苦口婆心劝时序。
时序原本就一肚子火,给他一盆凉水浇下来,更是烦躁。不想听,对方又是一片好意,他耐着性子打开手机,转移注意力。
好巧不巧,刚好刷到祝今夏的朋友圈。
前面几张照片还正常,最后一张居然是酒吧,面前还摆了一打酒,眼看着已经喝了三罐了。
时序不敢多留,一通电话,立马风风火火赶了来,好在县城小,百米冲刺转过半条街也就到了。
“上一回跑这么快,还是读书那会儿跑八百米。那回是为了一等奖,一双球鞋。”
“那这回呢?”
“这回?”时序瞥她一眼,“这回是为了阻止你上社会新闻头条。”
祝今夏也不反驳,抱着酒瓶子哈哈大笑。
时序皱眉,“你这什么酒量,三杯倒?”
祝今夏打了个嗝,“胡说,我酒量好着呢。”
“那你站起来走两步。”
她听话地站起来,铆足劲想走直线,愣是走成了标准的S型。
时序嗤笑:“这叫酒量好?”
“……”祝今夏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怪老刘面馆的面太难吃了,我就吃了两口,等于是空腹喝酒,换你你也醉!”
她坐下来揉肚子,显然是胃不舒服。
时序:“空腹还敢喝酒,该。”
他抬手叫来服务员,问酒馆里有什么小吃。
答:牦牛肉干。两百一份。
祝今夏吓一跳,连连摆手说不吃,时序没搭理她,让人上了一盘。
“真不要,太贵了!”
时序没理会她接二连三的推辞,拿了条牛肉干闻闻,笑:“尝尝,这是真牦牛肉做的。”
“……”
“吃吧,垫垫肚子,免得胃疼。”
“……”
见人不动,时序把盘子推她面前,“花我两百,不吃浪费了。”
是了,时校长最讨厌有人浪费食物。
祝今夏不说话,盯着盘子看半天,拿了一条塞嘴里,肉质又干又硬,还带有浓烈的腥味。
她皱眉,说什么鬼东西,还两百一盘。骂归骂,到底没吐出来,还是努力咀嚼,咽了下去。
时序心情欠佳,她看出来了,电子设备没讨到,还讨了一肚子气受。想了想,祝今夏说:“你要不再喝点酒?”
桌上这么多呢,虽然曲珍说送给她,但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占人便宜。
“我请。”
时序拿了罐纯生,放手里掂掂,说这罐酒放超市里,两块五,到了酒吧,二十五。
祝今夏:“我不差钱。”
时序笑笑,“也是。”
“你不是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吗,你差钱?”她明知顾问。
“差。差了太多年,节约惯了。”
都说由奢入俭难,可时序从未奢侈过。在北京的那些年里,工资是高,但也几乎尽数寄给了旺叔。那时候旺叔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不仅看顾着中心校,家里还养了一群嗷嗷待哺的孤儿,顿珠也是其一。
地科院包吃包住,还有交通补助,对时序来说已经能很好地活下去。
山里人人都穷,人人都抠,没人会问他为什么。
但祝今夏问。她不止问了,还听得很认真。
起初只是她问了,他就答,可话匣子一打开,就像潘多拉的魔盒。
时序说了两件事。
八岁那年,母亲带他来了宜波乡。
她是外来人,不知从哪打听到了中心校,得知校长自掏腰包资助孤儿,就带着时序上门求助,连哭带求,最后旺叔破格收了他这个汉族插班生。
时序没有学籍,也没有身份证明,学校虽然不收学费,但餐食住宿早有定额,他没法住校。于是母亲在附近的村镇租了个沿街的小破屋,又买了辆不知几手的摩托车,开起来叮铃哐啷就跟要散架似的。
她白天在镇上打工,晚上去学校接时序,时序的三餐都跟旺叔一起吃。
这样持续了大概半年时间,终于有一天,送时序上学后,女人留了只信封给门卫,托他交给旺叔,人就消失了。
信封里装了八百块钱,除此之外,还有张字条,字条上就一句话:你是个好人,孩子就交给你了。
没有署名,也没有给儿子的只言片语,那个女人凭空从时序的人生里消失了。
旺叔是个藏族汉子,粗糙了一辈子,四面八方打听了半个多月,没找着人。村镇上的出租屋人去楼空,找到她工作的地方去,才发现是家灯红酒绿的歌舞厅,据说女人每晚在那唱歌,兼职陪酒,勉强糊口。
老板说:“看她瘦的那个样子,跟骷髅似的,喝几瓶酒就在厕所吐得昏天暗地,我哪敢用她?万一喝死了,那我不是赔大了?”
女人被解雇已有一周,她在村镇上来来回回地问,可一来没有一技之长,二来小地方工作岗位早已饱和,她始终没找到工作。
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养孩子?干脆一走了之。
旺叔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回学校面对这个被抛弃的小孩,没辙,钱和字条都给时序看了,末了摇摇头,说:“只能留下来了,凑合过吧。”
于是时序就在校长宿舍里住了下来。
那时候旺叔还抱有一点幻想,说不定女人安顿下来,生活不那么窘迫时,还会回山里接小孩。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能说丢就丢?
在那之前,他先替她养着吧,不过多一张嘴而已。
但时序不这样想,即便那时候他才九岁大,他也知道母亲不会回来了。
最后一天送他上学时,女人替他穿上了前一天在镇上买的新衣服、新鞋,甚至为他背上了崭新的书包。他们在镇口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母亲还温柔地问他喝不喝牛奶,吃不吃鸡蛋。
最后她亲手为他剥好鸡蛋,小口喂他吃完。
对时序来说,这些其他小孩司空见惯的东西,亲子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互动,其实很奢侈,它们出现在他人生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所以在得知母亲离开后,他忽然间明白了那个反常的早晨从何而来,它是母亲留下的一场美梦。
梦只有一次,梦都会醒。
时序来不及悲伤,因为还有更多迫在眉睫的烦恼。
母亲留下的信封里有八百块钱,但八百块养不大一个小孩——时序虽然年纪小,也算得清这笔账,每天都在担心是不是八百块用光,旺叔就不要他了。
“所以肉不敢多吃,衣服不敢换新,生怕钱用光了。”时序喝了口酒,想起当年的自己,也觉得好笑。
其实早就用光了。
祝今夏忽然就想起了顿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