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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他弯腰,扶着朱翊钧的肩膀:“殿下。”

  朱翊钧松开手,仰头看着他:“先生,你你好像瘦了。”

  张居正前不久感冒了一场,又正值炎热的夏季,清减了些也实属正常。

  他又低头仔细打量朱翊钧,和半月前比起来,这小家伙的脸似乎没有那么圆了,下巴也更尖了。

  张居正顺势捏了捏他的肩膀,说道:“殿下似乎也瘦了些。”

  “我也瘦了吗?”朱翊钧捧着自己的小脸,“我每天都陪着皇爷爷喝粥,用斋食。”

  听他这么说,张居正忽然有点生气。老皇帝不像话,自己修道吃斋也就算了,怎么能让一个三岁多的孩子跟着他吃得这么寡淡。

  那可是他冤枉嘉靖了,人家在吃穿用度方面可从来没有亏待过小孙子。

  是朱翊钧这个小家伙,生怕他的皇爷爷又吃那个红色的丸子,日日守在嘉靖跟前,同吃同住。

  候在门口的冯保听见他们聊天,探个脑袋往里张望。

  平时张先生在同僚面前左右逢源,谈笑风生,到了万寿宫,就摆出一张严肃脸,进来行礼之后就开始讲课,极少扯闲篇,今日倒是和朱翊钧闲聊起来了。

  说起吃,朱翊钧更是打开了话匣子,他摸了摸小肚皮:“我今天早上喝了牛乳,吃了芙蓉蛋羹、驴肉包子,还有蒲公英和苦菜……”

  说到最后两道菜,朱翊钧皱了皱眉头,明显不爱吃这些野菜。

  这是老祖宗朱元璋的规矩,他把自己曾经吃过的野菜列了个清单,叫“小菜”,要后来的皇帝每天早上都吃点儿,让他们牢记大明江山得来不易。

  朱翊钧虽然现在还不是皇帝,但却是皇帝养着他,每日早膳的“小菜”一样也不少。

  眼看话题就要朝着吃这方面越跑越远,张居正赶紧又拉了回来:“殿下,半月前讲过的《三字经》可还记得?”

  朱翊钧点点头:“记得呀。”

  “那臣考考你。”张居正问道,“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说的是哪位文学大家?”

  “我知道!我知道!”朱翊钧回答问题倒是很积极,“是苏轼。”“嗯?”

  张居正沉着脸看他,正要让他再好好想想,小家伙抢在他之前说道:“……的爹爹,苏洵。”

  张居正无奈,摇头叹息:“调皮。”

  调皮的朱翊钧说道:“苏洵,字明允,号老泉。幼时读书,未学成而放弃,后游历名山大川,二十七岁,又开始读书。”

  这听一遍就能牢记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张居正正要夸他两句,又被朱翊钧抢了先:“张先生,我离二十七岁还有多久呀?”

  他虽然听过的文章都能记住,却还没学过数学。

  这话听得张居正眉头一皱,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果不其然,下一句小家伙便说道:“游历名山大川听起来很好玩,我也想二十七岁再读书。”

  “……”

  你可打住吧。

  张居正赶紧过去把他抱起来,放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心里想:“你以后可是要当皇帝的,千万不要有这么危险的想法。”

  而后,他抽了本《论语》摊在朱翊钧面前:“从今日起,臣开始为殿下讲解四书。”

  “……”

  《论语》中的许多内容朱翊钧就已经背下来了,张居正要为他讲授的也不仅仅是其内容,而是儒家“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哲学思想和礼仪文化。

  不难看出来,这些理论对于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枯燥乏味得很。

  朱翊钧坐在那里,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时不时望向窗外,一阵风吹过,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都能吸引他的注意。

  张居正叹一口气,唤回他的神思:“殿下,殿下!”

  “嗯?”朱翊钧一本正经的坐好,“我听着呢。”

  张居正问道:“何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朱翊钧说道:“凡人有所不知,君子不怒。”

  张居正又问:“何谓‘君子’?”

  “学习为君之道,治国之术的人。”

  朱翊钧虽是孩童本性,课堂上时常走神,被各种各样的事物所吸引。但先生所讲,他却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并且对答如流。

  想来,不仅记忆里超强,一心多用也是神童的本领。

  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对于君王或是臣子皆有不同的理解,继而引经据典。古往今来,对《论语》作注释的著作众多,如《论语义疏》、《论语集注》、《论语驳异》、《论语补疏》等等,帝王经筵、讲官为皇子讲经,也正是对各家学说进行讲解。

  儒家思想历经一千八百年,汇聚无数先贤智慧,才有今日之完整体系。

  多少人学一辈子也不能融会贯通,一个三岁的孩子,能理解到这个程度,张居正就已经很满意了。

  他合上书本:“今日讲学就到这里,练字吧。”

  冯保进来踢朱翊钧铺纸磨墨,小家伙提笔,却好半晌落不下去。

  他酝酿半天,才落下两笔,横不平、竖不直,好似回到了数月之前,还不会握笔的阶段。

  看着自己的字,朱翊钧自己也皱起了眉头。

  张居正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朱翊钧抬起头来冲他笑:“先生教我。”

  张居正看一眼宣纸,轻轻摇头,他就说读书习字,不可一日荒废。这一看就知道,半月不碰笔,本就写得不熟练,现在更生疏了。

  背诵文章,理解其中含义,可以依靠聪明的头脑。书法却没有捷径,只能勤加练习。

  张居正绕过书案,伸出手,自然而然包裹住学生握笔的小手,带着他在纸上落下一点,又在他耳边朗声道:“侧锋峻落,铺毫行笔,势足收锋。”

  他教过之后,又督促学生练习,一笔一划都严格要求。看着小家伙低头认真落笔。

  张居正又不禁想起多年之后,小皇帝最新书法,隔三差五就要写几幅字,朝中大臣人手一份,吕调阳、申时行人人有份,而他,最多。

  什么“元辅”、“良臣”,什么“尔惟盐梅”、“汝作舟楫”,什么“社稷之臣”、“股肱之佐”,还有“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志秉纯忠,正气垂之百世;功昭捧日,休光播于万年。”……

  字字句句,都是对他这个元辅张先生的赞扬与褒奖。

  小皇帝每次表演书法,还都得叫他去现场观看。那时候,家国大事都担在他张居正一人肩上,他哪有那么多时间陪小皇帝附庸风雅?

  终于,小皇帝又叫他去看写字的时候,他实在忍无可忍之下,把人教育了一顿:“皇上的字写得是不错,前代擅长书法的帝王,都不如你。可是,以臣愚见,帝王应该学的是治国之道。英贤君主个个修德行政、治世安民,搞艺术的哪个不是天下大乱,亡国之君?”

  “你也长大了,正是学习治理政务的时候,该以圣明帝王为楷模,书法不过是闲暇时放松心情而已,就算你练得和王羲之一样,有什么用呢?”

  张居正已经回想不起,说完这番话时,小皇帝当时是什么反应,他只记得,那孩子回了一句:“先生说的是。朕知道了。”

  从那以后,小皇帝再没有叫他去看他写字。

  “先生,先生!”

  一直小手攥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又晃了晃,稚嫩的童音唤回他的思绪。

  张居正低下头,对上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眸,小皇孙指着刚写好的一个“知”字问他:“我写得好不好?”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等张居正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抚上小皇孙的后脑。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又放在自己握笔的手上:“这个‘愠’字,我写不好,你叫我。”

  “……”

  就算是提要求,也是用撒娇的语气,这很难让人拒绝。

  张先生亲自握着他的小手,把今日讲过的这一整段都写了一遍。

  而后,便让他自己再书写数遍。撒娇也没用,该做的功课必须要做,写完才能下课。

  午时过后,朱翊钧才把张先生布置的作业写完,工整的铺在桌上,让他检查。

  张居正看过之后,表扬他写得好:“今日就到这里,下来之后,殿下要多加温习,字也要常练。”

  “知道啦!”朱翊钧却朝他举起双臂,“先生抱我下去。”

  张居正就知道,抱过一次,就会有很多次。以这个小家伙得寸进尺的本事,以后只怕要天天抱他。

  可手已经伸出去了,不抱怎么行?

  他把朱翊钧拎起来,小胳膊立刻环抱住他的脖子,双腿也夹在他身体两侧:“抱到门口再放下来。”

  “……”

  果然是得寸进尺!

  冯保低头,自顾自收拾桌子,整理好文房四宝,张居正已经抱着朱翊钧走到了书房门口。

  张居正把人放下来,如同往常那样,向他行了一礼,便朝宫门走去。

  朱翊钧却没吵着饿了,要吃饭,而是又跟在张居正身后,出了万寿宫的宫门,冯保也赶紧追了上去。

  张居正回过身来,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朱翊钧在他身后蹦蹦跳跳:“我好久没见到先生啦,舍不得你,我想送送你。”

  说着,他脑袋已经探出了宫门,四处张望。

  张居正少年举人,年纪轻轻又中了进士,名满天下,听过无数赞誉。上一世更是位极人臣,一呼百应,溢美之词听到耳朵起茧子。

  可小皇孙左一句“我想你啦”,右一句“我舍不得你”着实叫他招架不住。

  冯保一眼就看出了小家伙的心思,他是半个月都守在嘉靖身边,没有出去玩,憋坏了。想趁着这个时候,出去逛一圈。

  张居正还要推辞,朱翊钧已经拉住了他的手,迫不及待往宫外去:“走吧,走吧。”

  冯保也冲他做了个手势:“张大人请。”

  “……”

  张居正牵着小皇孙一路往外走,到了太液池边,朱翊钧体能的洪荒之力已经压制不住了,挣脱开张居正的手,开始撒欢。

  天气炎热,他这一顿跑,即便走在树荫下,没一会儿,也是满脑门都是汗水。

  “先生你看!”朱翊钧跑回张居正身旁,“太液池的莲花开得真好看呀。”

  张居正问道:“殿下可曾背过关于荷花的诗词?”

  朱翊钧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陈炬早就教他背过一首:“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背完了,他还不忘感慨一句:“真想去西湖看看呀!”

  危险的想法又出现了,张居正脑中警铃大作:“看什么?”

  “看看和太液池比起来,哪个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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