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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是的,李光和赵鼎都曾任过宰相。

  在后世,他们两人与李集之的父亲李纲、以及另一位忠臣胡铨被并称为“南宋四大名臣”。但如今,他们俩一个因为面斥秦桧,主动辞职;一个则贬谪外地,却因秦桧疑心弹劾而被匆匆召回临安。

  “子茂,说到你了。”赵鼎朝坐在对面的陈子茂笑了笑,示意身旁的儿子赵汾去给陈子茂倒茶。他见陈子茂神态自若,忍不住打趣道:“子茂,你这下子要被贬喽。”

  赵鼎说陈子茂要被贬,俨然是认定了他会秉公审卷,所以即将遭到秦桧的报复。

  赵鼎如此说,陈子茂毫不难过,甚至与有荣焉地抬头,以茶代酒向赵鼎举杯:“若真如此,幸甚至哉。”

  四人哈哈大笑。

  茶楼里的陈子茂欣然自得,天幕上的陈子茂却疾言厉色。

  天幕的解说缓缓响起……

  【作为主考官的陈子茂看到一份试卷时,内心不由叫好:第一眼,这份试卷字迹赏心悦目,用笔和笔势颇有颜真卿的风韵。再细看,这份卷子的文章论说言简意赅,论据服人。可以想见考生是何等学识丰厚,堪称难得之才。】

  【当然,陈子茂作为主考官恪守规矩,全部阅卷完毕后,他统一拆名,这才知道这份试卷的主人是山阴人陆游。其诗文俱佳,毫无疑问当为第一。】

  【就在陈子茂开始排名之际,他的屋门却被人敲响了——时已深夜,是谁来访?】

  陈子茂谨慎地拉开房门,却见是他的几个挚友站在门口。几人一拥而入,过程中还紧张地频频回头。确认无人跟踪,他们这才小心地掩了房门,推着陈子茂向内走去。

  “子茂,你有大麻烦了!”

  友人们将陈子茂摁回座位,他们的目光瞥过桌上那写了一半的名单,顿时捶胸顿足、摇头长叹:“陈子茂啊陈子茂,你这倔驴!”

  陈子茂一听,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他抽出陆游的卷子递给友人:“如此文采,如何登不得榜首?”

  “你说好,自然是顶顶好。”友人接过陆游的卷子却没细看,只是放到一旁,有亲手从卷子堆里找出写着秦埙大名的试卷,将它反手往陈子茂面前一递,意味深长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是啊子茂,秦桧之前就百般暗示,非要你把榜首给他那孙子。你当面装傻充愣也就罢了,若是真违了他的意思,你这官恐怕就要做到头了!”

  “何至如此?不知是谁泄露风声,秦桧竟然知道这场考试里出了高人,还知道你准备秉公执笔……今日,他在政事堂当着众人的面放话要严惩你,你有大麻烦了!”

  说到这里,几人将陈子茂面前写了一半的名单揉了丢到旁边,又铺上一张新纸。几人一边苦口婆心,一边磨墨摊纸,就差把着陈子茂的手教他写秦埙的名字了。

  “怎可如此!”

  陈子茂将手里的毛笔一摔:“他孙子什么货色?这文章顶多夸一句墨守成规,怎能越过陆游擢为榜首?”

  几人苦笑,一边将毛笔塞进他掌心,一边劝慰:“你也别管秦埙的文章如何了,就算他大字不识一个,有他爷爷在,也能擢为第一……若不如此,你就要遭罪了。”“我是为国选材,他是毁人误国!”陈子茂握着笔,却迟迟不肯书写:“他要灭我,罪我,任由他去。哪有只可言和,不可言战之理?”

  “你之后,还有礼部试、还有殿试!光你一人又能如何?秦桧早就买通了礼部试的参详官!与其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你何不顺他一次,就当为了这顶来之不易的乌纱帽考虑考虑!”

  “是啊,莫要鸡蛋碰石头!”众人纷纷相劝。

  “士可杀不可辱!”陈子茂猛地起身挥开众人,执笔再次写下“陆游”二字:“我只知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今日若不以陆游为榜首,我就此无颜见人!”

  【陈子茂正义堂堂,不畏权势,可负责礼部试的官员却多为软骨头。负责誊录取号的参详官董德元不待秦桧暗示,自从得知秦桧孙子要参加礼部试,他便喜不自胜,常常自言自语:“吾曹可以富贵矣”。考试之后,果然直接选定秦埙为第一。而另一位参详官沈虚中比起他更是有过而无不及,还没等揭榜,便派小吏夜里逾墙去向秦桧偷报消息。】

  【若说有秦埙这个关系户在,陆游无法与之争夺榜首。那剩下还有很多进士名额,无论如何,这次陆游都该高中了吧?】

  【可惜,陆游仍然榜上无名。】

  【而且更为凄惨的是,他这次连第三场殿试都没能参加。】

  【陆游虽然成绩优异,但秦桧却令礼部以“喜论恢复”、鼓动抗金为说辞,下文黜免陆游,宣布他考卷无效,取消殿试资格。这次考试,舞弊无所顾忌,秦桧门生、姻亲皆名列前十名。只是在殿试时,宋高宗赵构读秦埙策论,感觉其中颇多秦桧之语,遂进张孝祥为第一,秦埙为第三。】

  【陆游三次赴试,秦桧的影响如影随形,最后一次竟惨遭黜免。】

  【从隋朝创立科考制度至北宋五百多年间,从未有过黜免出类拔萃者之事,而陆游竟成为史无前例的第一人,这引起了朝野震动。殿中侍御史汤鹏举叹道:“今科举之法,名存实亡……而知举考试官皆登贵显,天下士子归怨国家。”更有愤者,矛头直至秦桧:“悉以亲党居之,天下为之切齿,而士子无复天子之臣矣!”】

  “父亲,你看!”

  临窗的赵汾突然示意赵鼎往茶楼下看。赵鼎还没凑过去,比他年纪更大些的李光和离窗更近的陈子茂倒是眼明手快,两人齐刷刷扑到窗前,向下张望——

  李光皱了皱眉,他年纪大,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只能捅捅身边的陈子茂,装腔作势地问:“子茂,你可看见了啊?”

  陈子茂看了又看,底下不就是正常的市井人流?他看了又看,看花了眼也没看到有什么事情值得赵汾如此大惊小怪。

  但陈子茂是个老实人,听到李光发问,他摇摇头,实诚地回答:“什么都没看到。”

  顿了顿,他反过来问李光:“李相公,你看到了什么,可否明示在下?”

  李光其实也啥都没看到。他一把年纪,早就是个老花眼了,在他的视角中,楼下人头攒拥,每个人都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但他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眼神不好,只能瞪着眼睛套陈子茂的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在窗前。

  赵鼎终于绕过桌子赶到窗前,一左一右推开两人,探出头去——

  他将这个动作维持了几分钟,直到老腰开始发酸,他才缓缓缩回脑袋。

  赵鼎慢吞吞坐了下来。

  “看到了吗?”李光再次套话。

  赵鼎咳嗽了一声:“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陈子茂急急追问。

  “看见……”赵鼎眼皮一掀,朝儿子招了招手:“汾儿,你同他们讲,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秦桧的儿子秦熺带着他娘王氏和他儿子逃跑了。”

  “什么?!”

  三人惊呼,齐齐转身扑向窗户。

  赵鼎又慢了一步,眼见着李光和陈子茂将窗户堵得结结实实,他只能气呼呼地冲儿子发火:“你不早说?!怎能让他们逃了?”

  赵汾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他上前一步,示意李相公和陈大人给他挪个位子。

  两人不解地照做。

  赵鼎还没来得及问“你明白什么了”,就见自家儿子长腿一迈,轻盈起跳,竟从同僚的头顶翻身越过。

  赵汾反手在窗楞上一撑,冲着父亲微微颔首,留了一句“孩儿去去就来”,便一个鹞子翻身,干脆利落地松手跃下。

  只听得楼下传来一阵惊呼,三人又是齐齐向窗口扑去。

  李光和陈子茂目送赵汾逆流行去,不禁欣慰点头:“元镇啊,你有个好孩儿啊。”

  依旧没有抢到位置的赵鼎郁闷无比。他一屁股坐回原位,喝了口茶掩饰忧心,嘴上却故作开朗:“那是!交给汾儿准没问题,你们就安心坐着吧!”

  三人好不容易坐回原位,赵鼎又捡起了刚才的话题:“子茂,如今得罪了秦桧,你有何打算?”

  陈子茂闻言一笑,端得一派洒脱:“相公可有贬谪佳处推荐?”

  “你们两个。”李光看这两人颇觉好笑。自古官员以被贬为耻,可偏偏到了官家这朝,因这奸相当道,人人都早早做好了被贬的打算。

  他捋了捋胡须,笑眯眯地参与其中:“子茂不如和我同去崖州?”

  “天涯海角,太远太远。”赵鼎连连摇头:“你们就不能挑个近的?”

  “赵相也有不想去的地方啊?!”

  李光和陈子茂哈哈大笑。

  ……

  【这次落第对陆游来说堪称晴天霹雳。他回到家乡之后,日夜徘徊于斗室,踟蹰于庭院,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他对仗义执言的考官陈子茂感到担忧,对一手遮天的奸臣秦桧感到愤怒,对自己黯淡的前程感到悲伤……一时之间,他愁思百结,四顾茫茫,最后提笔写下《夜读兵书》,以一句“成功亦邂逅,逆料政自疏”聊以□□。】

  【彼时的陆游并不知道,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堪称南宋政治最为黑暗的时期,史书载:“士大夫之有名望者,悉屏之远方。”陆游落第,尚且来去自由,倘若在朝,稍与秦桧政见不合,就被他撵出朝廷,凄惨的人,还可能直接沦落天涯海角。】

  【这个天涯海角,是指实际地理上的天涯海角。古称“崖州”或“琼州”,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海南。刚才提到,李光被陆仲高举报之后,被秦桧贬到了海南。而在他之前,另一位曾经的宰相也被秦桧折腾得不轻,他就是赵鼎。】

  【赵鼎在议和问题上与金朝据理力争,与秦桧意见不合,秦桧当即鼓动党羽排挤赵鼎。很快赵鼎就被逐出了临安,贬到绍兴做知府。可谁知到绍兴后,他仍然得不到安宁,秦桧一直在朝廷里惦念着他。赵鼎先是被贬到泉州,最后又被贬到广东潮州。】

  【那个时候的潮州,只是大海边的一个小渔村,要多荒凉,有多荒凉。赵鼎到潮州后,闭门谢客,不谈时事。有人询问,他也只引咎自责,将过错全部揽下。可即使是这样,秦桧还是不放过他。鸡蛋里挑骨头,经过五年的不懈努力,秦桧终于拿捏了赵鼎一个文书上的毛病,将他扔到了海南作吉阳军的地方官。】

  【宋朝不杀士大夫,所以贬谪崖州就是当时是最严厉的刑法。可即便如此,赵鼎依然恭敬上谢表,表示忠心:“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秦桧看了赵鼎的拜表,冷笑着说:“这个老头子,还如此倔强,恐未必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秦桧说到做到,他命令吉阳军的地方官严密地监视赵鼎的一举一动,每月要向朝廷汇报一次赵鼎在那里的表现。海南的地方官被逼得没法,干脆就安排人住在了赵鼎家里,赵鼎每天吃的什么菜,说了什么话,他们都详细地记录下来报送朝廷。】

  【赵鼎彻底绝望了,他知道秦桧是要置他于死地。他不死,不仅自己得不到安宁,甚至还会连累到家人。于是,他给儿子赵汾写了一封遗书,他在遗书中说:“秦桧必欲杀我,我死汝等尚可无虞,否则祸及全家。”遗书发出后,赵鼎又给自己的墓志写了一副对联:“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随即不吃不喝,绝食自尽。】

  【南宋第一贤相,就这样活活地被秦桧逼死了。而同一年,与赵鼎并称为“南宋四大名臣”的胡铨也被秦桧逼到了崖州。】

  【胡铨曾坚决反对与金议和,当初就是他提出来要把秦桧和王伦的脑袋砍下来,挑在竹竿上游街,然后把金国的使臣扣下来,激励将士讨伐金国。胡铨曾经说过:“臣有赴东海而死尔宁能处小朝廷求活焉?”意思就是说,如果朝廷要与金国议和,我宁可跳到东海去死,也不愿在小朝廷苟活。】

  【秦桧对胡铨早就怀恨在心,在宋高宗赵构将其贬到广东新州之后尤嫌不够:“胡铨不是说赴东海而死?怎的不肯过海?”有了秦桧的暗示,新州守臣张棣立刻攻讦胡铨诽谤朝廷,胡铨最后也真的被贬去了海南。】

  【除了早已去世的李纲,南宋四大名臣中的三位都被秦桧构陷,最终贬谪海南。】

  一言成谶,赵鼎同李光面面相觑,两人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陈子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伸手,一左一右握住两位洞霄宫提举的手,诚恳道:“相公们,带带我?”

  赵鼎和李光对视一眼,两人的神色越发复杂。李光面色古怪,似喜似悲;赵鼎欲言又止,模样像是有几分牙疼。最为好笑的是,两人望着陈子茂的眼神却莫名带上了一份审视,像是在评估陈子茂的“海南移民资格”。

  就在陈子茂坐立难安之际,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女人尖叫——

  “杀人啦,杀人啦!杀士大夫啦!”

  赵鼎浑身一颤,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得立起:“糟了!”

  三人又是齐齐扑向窗口。



第46章 【爱国诗】陆游

  三人望向窗外,只见底下的百姓惊慌地向两边分开,而远处则传来响亮的马蹄声。

  赵汾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匹骏马,如今正骑在马上向宫门奔驰。骏马的头上没有缰绳,但赵汾却坐得稳稳当当。他一手夹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子,孩子不断挣扎哭泣,他却神色冷酷,没有丝毫动容,而他的另一只手则牵着解下的缰绳,整那只手垂在身侧绷得及紧,像是牵扯着什么重物。

  百姓的惊呼声和议论声此起彼伏。

  随着赵汾逐渐靠近茶楼,三人终于看清他缰绳后面扯着什么——那竟然是个活人!

  绳子的另一端系着一个被绑住双手的年轻人,他被缰绳拖着向前奔跑。男人头上大汗淋漓,不算健硕的身体几乎快要贴在地面上,整个人摇摇欲坠却又不敢停下脚步。

  他脸上满是痛苦和恐惧,嘴唇惨白,像是要尖叫又像是要求饶,却因为过度疲惫而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麻木地向前奔跑。

  而他的后面,追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妇人的身上挂着行囊,胸前手上戴满了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但她如今发髻散乱,脸上精致的妆容也花了大半。她一路追喊一路尖叫,声音凄厉地几近划破人的鼓膜:

  “放开我儿!放开我儿!”

  马在前面一路小跑,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那个男人终于跑不动了,一个踉跄就扑倒在地。但尽管如此,马还在不断向前,赵汾甚至恶意地夹了夹马腹,让胯|下的骏马再次加速。这个人的身体摩擦着地面,瞬间皮肉擦破,鲜血直流。他的双手被缰绳牵系着高举头顶,无法保护自己,只能任由马将他拖着向前。

  围观的百姓都被这一幕吓傻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个场景让异常血腥恐怖,甚至不亚于是一场酷刑,人们开始讨论这个青年到底是谁,马上的赵汾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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