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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怀着这种质朴而美好的愿望,农民们忍受了一切官府施加的剥削和苦难。他们任劳任怨地种地,缴纳各种捐苛杂税,却在今天迎来了噩耗——他们缴的粮,不是拿来养岳家军,而是拿去供奉金兵;他们交的税,并非用于恢复故土,而是用来“孝敬”金人。

  他们心底恨极,面上却又不敢表露分毫。

  上下有差、尊卑有分,赵构说到底是天子、是陛下,是不容贱民议论的皇帝。大家只能强忍不满埋头劳作,只是耕地时的动作却又狠厉了三分,像是恨不得把锄头凿到某人的脑袋上才好。

  “完颜九萎,你个阉狗,好不要脸!”

  寂静中,某处麦田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众人一惊,纷纷抬头。

  只见村里的黄二正拿着笤帚在追赶一只癞皮狗。黄二面目狰狞,一面追一面怒吼:“你个没卵的玩意,还敢给我惹事?看我不打死你!”

  癞皮狗从众人脚边跑过,有人认出了它:“这不是黄二和他家的癞皮么?”

  狗如其名,这狗不知品种,但长得的确异常丑陋,歪嘴长舌,涎水滴答。因为它身上总是带着疮,全身没块好皮,所以大家干脆给它取名“癞皮”。

  这狗虽然长得丑,却是村里有名的色狗。只要养母狗的人家,就没有一户不讨厌癞皮的。癞皮钻狗洞、扑篱笆,为了见小母狗花样百出,常常把人搞得精疲力尽。今年年初,癞皮不知怎的,竟然得罪了村口的陈屠户,被一刀嘎掉两颗蛋,就此成了一条阉狗。

  养过狗的人都知道,公狗阉掉后虽没了生育能力,但偶尔还是会兴起“性致”,想找什么东西蹭蹭。说起来,这与赵构的北伐举动倒是颇为相似,每次他都信誓旦旦想要重振雄风,可一旦真刀实枪地和金兵交锋,便又觉得空虚胆怯,只能急急退兵。

  见黄二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众人立刻围了上去:

  “黄二,你刚刚喊癞皮什么?”

  “完颜九萎。”黄二瞪着一双眼睛,理直气壮地回答:“俺家癞皮狗的名字。”

  “你家狗不是叫癞皮吗?”有憨子不解地反问。

  但大部分人已经领会了黄二的意思。他们对视一眼,黝黑的面庞上露出难得的坏笑:“这是黄二的狗,他说叫什么,那就叫什么!”

  “可这完颜九萎不是陛下的名讳么?俺刚才听了,这九是排行,这萎是……”憨子还欲再辩,却被黄二打断:

  “你放屁!陛下姓赵,是宋人,完颜可是金狗的姓!你怎么能拿陛下与俺家的癞皮狗相提并论?”

  黄二勃然大怒,义正言辞:“再说了,我家九萎叫这个名可也是有由头的!九萎他狗娘一胎生了九个崽,九萎正好排行最末,至于这萎字……”

  “九萎年初不是被陈屠户阉了么?叫这个‘萎’字再合适不过。”众人点头应和。

  “完颜九萎,你不要脸!”

  “完颜九萎,你个没卵的阉狗!”

  癞皮狗早已消失在草垛之间,但众人根本不在乎它去了哪里。他们指着临安的方向破口大骂,借着训斥癞皮狗的名义尽情发泄着自己的愤恨。

  而这种骂声,同一时间在全国各地纷纷响起。

  就连远在金地五国城的宋钦宗赵桓都咬牙切齿地用上了毕生所学,甚至还用上了一两句偷学的女真脏话。

  【总而言之,此事之后,赵构身心受到了重创,再也不敢与金人正面交锋。皇帝的逃跑无疑动摇了士气,汴京的守城将领杜充借“勤王”之名弃城而逃,还逼迫岳飞等人一同撤军。徐州、淮阳、汴京、扬州……一座座城池接连陷落,宋军的长江防线就此全面崩溃。】

  【而占领了建康府的金军并没有停下杀伐的脚步,在统帅完颜兀术的带领下,挥军疾进,直追赵构——九月,金兵渡江南侵,赵构率臣僚南逃;十月,赵构从临安逃亡到越州,随后又逃至明州,并自明州到定海。等完颜兀术追到海边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赵构已经逃到了大海之上。但尽管如此,他也仍然没有满意,下令“搜山检海”,定要拿下赵构。】

  【吓破了胆的赵构君臣在海上漂泊了四个多月,逐渐弹尽粮绝。他多次派使臣给完颜兀术送信,企图获得一条生路。这些信言辞卑微、语气凄惨,到了最后,赵构甚至不再自称大宋皇帝,而是贬去大号,自称“宋康王赵构”。他在信中低声下气地陈述了自己的惨状,大意就是自己已经服软,只请完颜将军高抬贵手。】

  【作为南宋的开国皇帝,他写下了遗臭万世的三个字——臣构言。】



第39章 【爱国诗】岳飞

  【臣构言,今来画疆……割属上国……世世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绢二十五万两匹,……每春季差人搬送至泗州交纳……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早降誓诏,庶使敝邑永有凭焉。】

  天幕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完整放出了那封屈辱的誓表。那卑微谄媚的语气、不堪入目的内容,读者无不气血上涌、目眦欲裂。

  各朝皇帝不由哗然。

  “啧,这不要脸的程度和安乐公那句‘此间乐,不思蜀’有得一比。”刚建立晋朝不久的司马炎望着天幕啧啧称奇。

  他的对面坐着中书令张华,两人本在对弈,只是司马炎这局手气不佳,如今黑子败势已显,张华原本正在头疼要如何不着痕迹地放水让子,如今见陛下被天幕吸引,他顿时松了口气,殷勤地顺着司马炎的话往下说:

  “依臣之见,这赵构还不如安乐公,安乐公好歹还是亡国之君,陛下宽仁,让他偏安一隅已是幸事。这赵构奴颜卑骨,打了胜仗反而自甘下贱,真叫人不耻。”

  张华这记隐晦的马屁哄得司马炎颇为开怀,他捻着手里的黑子微笑点头:“爱卿说得不错,这赵构不是开国皇帝么?自古开国之君,手下定有能人,朕看这岳飞就颇为英勇。据这和议内容推测,想必南宋一朝也极为富庶……”

  “有人有钱,就算皇位上坐个傻子,也不至于弄到这个地步。”司马炎有些嫉妒地看了一眼天幕上“二十五万两匹”,不甘道:“这钱要能给朕多好……”

  有这样想法的皇帝不在少数,但与他们复杂的想法不同,百姓士卒的愤怒则更为纯粹。尤其是南宋一朝的士兵,他们看着天幕上的字,无不气血上涌,恨不得生啖赵构的肉。

  这“臣构言”三个字,简直是赵构亲手扒下了南宋所有子民的脸面,又殷勤地送到金人脚下让他们践踏。赵构他自己想做奴才不打紧,可这三个字,却让赵氏世世子孙都成了金国皇帝的奴才,就连着中原的老百姓也跟着他们做了奴才。

  几十年的战火,金人可以夺走宋人的故土、杀害了宋人的同胞,可唯独折不断宋人的傲骨。

  你看那北方——多少座城池沦陷敌手,可里面千千万万的百姓却没有屈服。砍下的头颅已经堆得比城墙还高,但各地的起义军仍旧壮声英慨。

  你看那前线——多少将士每天食不饱,穿着缝缝补补却仍破败的铠甲。但迎着重甲良马的金兵,他们依旧英勇无畏,凭借肉身冲锋其间。

  无人后退,宁死不屈。

  可他们誓死守护的宋君赵构,却成了第一个背叛他们的人。他亲手折断自己子民的傲骨、砍下自己将军的头颅,丧国辱权,却只求做个安乐的富家翁。

  这就是他们守护的皇帝,这就是他们宣誓效忠的天子。

  多可笑啊。

  朱仙镇的军营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间或夹杂着凄厉的质问和哭喊,还时不时爆发几声怒吼和痛骂……众人宣泄着自己的情绪,跪地质问苍天——为何他们大宋偏偏有这样一位陛下?天下之事,怎会如此?!

  “将军!”

  庞荣浑身一颤,一个箭步扶住了摇晃的岳飞。

  岳飞半阖着眼眸,他被天幕上那封誓表给轰得头晕目眩,不由踉跄。他咬牙睁眼,逼着自己去看天幕上鲜红刺目的“臣构言”,只觉心神俱碎,痛不欲生。

  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从心脏崩裂,随着血管蔓延至全身。左肩的箭伤,右臂的骨裂,还有胸口的刀痕……那些陈年旧伤,仿佛瞬间被点燃,同一时间爆发出剧烈的疼痛。

  而最痛的,是岳飞的背后。

  那四个由母亲一针一针刺出的“尽忠报国”,如今炽烈滚烫,一如从他眼中滚落的泪水,灼伤了他坚毅的面容,令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面露痛楚。

  臣等正欲战死,陛下何故先降?

  ……

  “岳少保!岳少保!救命啊岳少保!”

  一道凄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随即出现了差役连滚带爬的身影。

  他刚才趾高气昂的面上如今刻满了惊恐,差役不停回望身后,像是被什么恐怖的怪兽追赶着,甚至没心思留意脚下,一个踉跄扑到在地。这一跤摔得极狠,膝盖与土块相撞的声音令庞荣都忍不住心里一惊。

  差役在地面扑腾了几下没能成功起身。庞荣正想请示岳飞要不要去扶他一把,那差役回头一望,面色悚然,竟然顾不得起身,四肢着地,如一只瘸腿狗般向岳飞爬来,直到抱住岳飞的一条腿,差役才像捡回了一条命,整个人骤然瘫软在地。

  岳飞拧眉。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蓦地抬眸向院外望去——

  密密麻麻的士兵百姓站在门外,数不胜数的刀剑如鱼鳞般反射着寒芒。士兵们面无表情,唯有一双双眼眸阴冷无比,如利矢般死死钉在差役的背上,而百姓们则两眼喷火,表情愤然无比,他们手上拿着砍柴的刀、猎兽的弓,蠢蠢欲动……

  “岳少保,救命啊!”差役涕泗横流,手臂紧紧缠住岳飞的小腿,但依旧不改命令口吻:“我可是天子使臣!岳少保,你得保护我的安危啊!”

  岳飞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而他身侧的庞荣一声冷哼。

  这一声冷哼顿时让差役打了个冷颤,他小心翼翼地从岳飞的裤|裆间瞅向庞荣——

  庞荣不知怎的,突然抽出了腰上佩刀,如今正握在手上反复端详。

  这把刀,是把好刀。

  刀锋弧薄利,让人一眼看去就知道它吹毛断发。刀面雪亮如镜,清晰地映照出差役狼狈的面容。

  差役一个激灵,顿时哭嚎出声:“岳少保,我待你不薄啊!我刚才还留空让你收拾行李,我对你有恩,你不能如此待我啊!陛下是陛下,我一小小差役,只不过奉命行事,您大人有大量,且饶我一命吧!”

  伴随着差役的哀求,门外的士兵和百姓们缓缓涌入院中。他们望着岳飞,诚恳道:“岳将军,赵构负您!如今他不在这儿,且让我们拿这狗腿为您出口气!”

  岳飞感到自己的小腿上传来一阵刺痛——他在战场上与金兵对战时曾折了左腿的胫骨,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战事吃紧,岳飞根本没有时间养伤,不过草草半月就又上马打仗,如此反复几次,这左腿就落下了隐疾。差役缠得死紧,不由让旧伤生疼。

  岳飞沉默片刻,皱了皱眉:“怎能直呼陛下名讳?”

  “将军!”士兵们气急。

  就连庞荣都忍不住婉转暗示:“将军,他不值得。”

  “他不值得,大宋值得。”岳飞眼都不眨,本能般脱口而出。

  庞荣失望地沉默。

  士兵们的眼睛逐渐黯淡,如同一支支熄灭的火炬,徒留绝望的死寂。百姓们对视一眼,他们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望着岳飞那张刚毅的面容,他们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唯有人群中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长叹。

  “他不值得,大宋值得,他不值得,大宋……”

  庞荣嘲弄地重复着岳飞的话语,只觉得荒唐可笑。他说了一遍、两遍、三遍……庞荣反复咀嚼,不知念到第几次后,他的语气骤然变得古怪:他——不值得,大宋——值得……

  庞荣眼睛一亮,第一次不顾尊卑抓住了岳飞的肩膀,重重摇晃:

  “将军!他不值得,大宋值得!”

  岳飞疑惑地盯着庞荣,不解地点点头:“是,我刚才说了这句。”

  “将军!你说得对啊!”庞荣重重点头,拼命暗示道:“我等效忠的是大宋,不是赵构!”

  岳飞盯着狂喜的庞荣,声音里不由带上了一丝迟疑:“可……陛下不就是大宋?”

  “陛下不是大宋!”庞荣回得斩钉截铁。

  他忍不住重重摇晃了一下岳飞的肩膀,急切道:“将军,若照你这么说,临安的陛下是大宋,北地的陛下也是大宋,未来若有新皇登基,那新皇也是大宋……可大宋只有一个!只有一个啊!”

  “大宋,在这里!”

  庞荣抬手指向北方——那是汴京的方向。

  “大宋,在这里!”

  庞荣回身指向小院——那里站着士兵和百姓。

  “大宋,在这里!”

  庞荣最后转身,将手指点在岳飞的胸口。

  “将军,这才是大宋!”

  仿佛笼罩在面前的雾纱突然被人抽去,岳飞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将君与国做了区分。那些他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如今醍醐灌顶、不思自明——

  为什么官家明明知道秦桧是何货色,却仍宠爱不断,为什么自己毫无私心,却被陛下一次次厌弃否定……答案竟然如此简单!

  君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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