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嫘明这番话把仨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大家沉默片刻，“所以，你的意思是，这里现在已经没有金钱的概念了？”蠃鱼问。

　　“对。”

　　“那人们工作是为了什么？”

　　“出于兴趣，热爱，理想，哦当然，还有社会责任。”

　　“那那那……”诸怀有点混乱，“那民众的衣食住行要怎么保障？发粮票？凭公民证件领取？”

　　嫘明摇头：“不用那么麻烦，所有民生所需，无限量供应，人人有份。”

　　“！！！”

　　嫘明看她们一脸不可置信，微微一笑：“等你们多了解了解这里，就知道我们的社会是怎样运作的了，我不敢吹说这种模式有多么好，但是比起阶级分明的社会，肯定是强多了，毕竟我们也是从旧制度发展过来的，很清楚大家现在的轻松自由来之不易。”

　　说完嫘明和蠃鱼在前面继续并肩走着，英招在后面放慢了些速度，拽着诸怀轻声感慨：“这怕不是传说中的大同社会呀，怀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诸怀满脸兴奋，努力克制音量，“那房子是真的白给！饭也是真白给！咱不用打工还债了！”

　　英招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我是想说，咱们历史上记载的那些上古传说，很可能和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时，前面蠃鱼和嫘明已经有些走远了，见她们落在后面都回头来看，她二人也先止住了话头，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嫘明想着她们对这里了解还不多，于是一面走一面向三人正式介绍起这个地方来，在这个时空里，没有国家的概念，人类仍以部族划定大致的居住地域，彼此之间并没有严格的边境线。

　　她们这里叫做媻娑部，是个历史悠久的庞大部族，位于亚热带大陆板块，西边高地，东边临海。腹地有两条大河由西至东贯穿而过，北边一条做姬水，南边一条叫做姜水。这两条河共同哺育着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这里气候适宜，物产丰盛，生活安定富足。

　　她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媻娑部的中心，名为帝丘，这里也是全球议堂所在地之一，各大洲部族会定期在这里共同商讨民生相关的各项事宜。

　　蠃鱼认真听着，心中暗暗思忖，敢情她们这次迫降是精准掉进人家客厅里了，难怪议堂动作这么快，发现她们的第二天，就召开大会发起应对决议了。

　　她们走过一片青草地，转道往东边机库的方向走去，蠃鱼又问嫘明她刚才说的“一份工作多没劲”是什么意思。

　　嫘明见问，也并不保留，将她们的工作方式细致讲解了一遍。原来这里的人们在结束基础教育后，都会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广泛尝试各行各业，在学徒期结束后能领取到从业资格的，就算是正式入行了。

　　这里的每一个人基本上都拥有多种从业资格，年轻人更是时常拥有多达十数种从业资格，直到随着年龄增长，慢慢找到兴趣所在，才开始发展出主要方向，但同时也还是会保留三到五种工作轮换体验，以避免长期从事单一工作产生厌倦情绪。

　　因为工作不再与生存息息相关，人们也不需要以此追求收入或阶级地位，这里的工种可以说是百花齐放，而那些重复性高的枯燥体力工作则都由机器代劳，人类所从事的，更多是探索性和创造性的工作。

　　许多工作内容，在蠃鱼听来趣味横生，而且这里工作时间普遍都非常短，平均一天三个小时左右，休假也多，实际工作日大概只占全年的三分之一。

　　这与其说是工作，倒不如说是一种社交玩乐的消遣，或者说是一种丰富人生的体验，总之不管从哪方面去理解，都跟她们在原来世界认知里的工作，天差地别。

　　说着说着，蠃鱼又想起嫫川来，好奇地问：“嫫川教授是哪一门学科的教授？她也有别的工作吗？”

　　“嫫川教授是脑神经科学家，她比较特殊，因为醉心研究，所以没有选择其它工作，她可是出了名的工作狂，经常在实验室里一呆五六个小时，老被提示休息。”

　　“她不是工作一天休息三天吗？”蠃鱼回想起她昨晚被手环催促的样子，跟她们说自己要休假时却是一脸无奈。

　　嫘明摇头：“不是，我们的休假安排都是自己定的，每个人的生活工作节奏不一样，嫫川教授习惯每年挑三个月猛猛工作，除非当日工作超时被要求休息，不然是不休假的，等忙完这段时间，这一年剩下的月份，她就环游世界去了。”

　　“不过说是环游世界……”嫘明低头一笑，“但是她每走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就要留下来住上几个月，又忍不住开始研究当地物种，所以她这环游世界环了好几年，才走了两个大洲，书倒是写了好几本。”

　　蠃鱼若有所思地垂下眼，正准备开口再问点什么，嫘明抬手往前指了一下：“来，上厢梯吧。”

　　她们已经走到了昨天出来看月亮的那个电梯口，轿厢感应到附近有人就停了下来，四个人依次走进去，轿厢缓缓向上。

　　不到三分钟，她们来到昨天降落的山顶停机坪。

　　宽敞平台正中间只有一条目测不到百米的跑道供飞行器起落，起落坪两边是四间机库，每间机库都配备了相应的检修带和操作间。

　　山海经号此刻停放在左边第一间机库里，嫘明带着三人，径直往那间机库走去，这时已有库管机器人得知她们到来，也出来迎接。

　　几人核验完身份走进机库大门，就见到山海经号停放在正中间，在这高旷的大型机库里，显得有些孤零零的，看起来比昨天歪在江边滩涂上时更可怜了。

　　机库里一片静悄悄的，只有她们四个人在这里，库管机器人一边走一边介绍，“未知飞行器昨日扫描入库，未见异常，操作间移入一台驾驶操控台，已做干燥处理。”接着它又把机库和操作间的温度和湿度都播报了一遍。

　　蠃鱼绕着山海经号转了一圈，因为舱底盘有裂痕，所以昨天移入库后也没有做清洗，舱体外的灰烬都还在，她上下左右细细看了一遍，最后来到舱门边，轻轻拍了拍灰头土脸的山海经号。

　　诸怀也走了上来，伸手打开舱门，到设备室取出工具箱，几人跟着库管机器人一起往左边的操作间走去。

　　一进操作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维修台，山海经号的操控台就放在上面，旁边还有一个温度湿度实时检测器，上面原本显示的是昨天诸怀提供的标准数值，此刻因封闭门被打开，外面的空气流动进来，实时检测器上的数值开始出现波动。

　　诸怀走到操控台前，先看了看积淤的底部线路板，这一晚上的干燥处理效果还不错。

　　这时库管机器人激活了操作间内的工程辅助机器人，让它跟在诸怀身侧协助检修。

　　几人围成一圈看诸怀戴上护镜检查操控台，嫘明想着嫫川的叮嘱，关心地问：“怎么样？天幕不会失效吧？”

　　“只能说目前还没失效。”诸怀答得谨慎，“具体情况我还得拆开再看。”她话音刚落，正要转身拿工具，工程辅助机器人适时地将工具箱打开送到了她面前。

　　“哟嚯。”诸怀打量了那机器人两眼，“这小东西，有点东西啊。”

　　说完她拿起三个不同型号的线路剪给它认了一遍，然后放回箱里说：“把U型线路剪递给我。”机器人很快在一堆工具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把线路剪，递给诸怀，这可把她给高兴坏了，连声夸了它好几句。

　　“那个……”蠃鱼打断了正在热烈交流的人机二位，“我跟英招能帮上什么忙吗？”

　　“本来想着让你们打打下手，但是现在不用了。”诸怀拍拍那个机器人，“你俩加一块也赶不上一个它，这里人多影响我思路，你们出去吧。”

　　蠃鱼会意，随即转头对嫘明说：“我们还是别在这儿添乱了，看这样子问题应该不大。”

　　嫘明想了想，也点点头：“好，那我带二位在附近熟悉下环境。”又回头看向诸怀，“若有需要，请随时让库管联系我。”

　　说完她们三人转身离开了操作间，嫘明又跟外面的库管机器人说了两句话，让它给操作间里的诸怀安排些饮料和点心，才带蠃鱼和英招离开了机库。

　　外面的停机坪四周都是悬崖，没有什么好逛的，所以她们还是走原路来到山脚下。

　　这时候阳光正盛，暖风和煦，出山体往东是她们的九号崖居，往西是一处密林，群山之间还有一条溪流，在她们前方不远处潺潺而过。

　　嫘明带她两个去西边林子里围观了一场木雕爱好者集会，又转道往南边溪流下游去看人嬉水，在远处竟看不出，崖居附近几处地方原来这样热闹。

　　只是这半日逛下来，蠃鱼也发现这里的确如英招昨日所说的，没有男人，一个都没有。

　　等她们下午回到机库操作间时，诸怀已经做完操控台的线路板清理，开始重新焊接了，看见她们回来，她语气轻松了不少：“回收面板问题不大，就是投放还有点不稳定，回头我再调试一下，失效是不会失效了。”

　　嫘明一听也开心起来：“那太好了，我去给嫫川教授发个消息。”说完转身出去了。

　　蠃鱼等她出去后，走过来看了看操控台，又瞥到那个工程辅助机器人在边上一动不动，屏幕上只显示一句话：“工作已超三小时，请休息。”

　　蠃鱼看那机器人好像定住了，问了一句：“它咋了？”

　　诸怀还在检查焊接情况，也没回头：“哦，它被我静音了，老提示休息，烦人。”

　　英招在旁边听了低头一笑，“咱也得入乡随俗。”她走上来拍了拍诸怀的肩膀，“怀姐啊，别卷了，收工吧。”

　　这时嫘明从外面进来，说她一会儿还有事，准备走了，问她们要不要一起下山。

　　诸怀也正好检查完毕，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这也完活儿了，剩下的明天再说吧。”

　　说完四个人一起离开了机库，在山脚下跟嫘明告别，蠃鱼三人往东回到九号崖居。

　　回来的这一路上，诸怀异常沉默，直到进屋后，她们身后那扇石门关起来，她才转过身看向蠃鱼：“被你猜中了，咱们这次事故，的确不是意外。”

第9章 人类的定义

　　果然。

　　今天早上出门前，蠃鱼跟诸怀说起这个猜测，提醒她重点检查操控台的几处细节。

　　这两天蠃鱼反复回想，这次出任务前，时空局的人事变动就四处透着怪异，加上返程遭遇磁爆后突发无指令位移，更加深了她的怀疑，她看着诸怀：“是位移检测器被人动过手脚？”

　　“不止，位移检测器，通讯基站，抗引力装置，都有问题。”诸怀捏了捏拳头，抬脚往里走去。

　　她径直走到英招早晨计算山海经号坠落轨迹的手写板前，细细端详了一遍上面的推导公式，接着拿起旁边的笔，在最前面那个位移数值上画了个圈：“时空夹缝里这次位移不是外力导致的，而且位移提示器上显示的坐标是错的。”

　　“原来瑕疵在这里。”英招跟着走过来，看见被圈起来的数值，“难怪我不管怎么推算，轨迹偏差都很大。”

　　诸怀站在手写板前，把拳头攥得“咯咯”直响：“有人不希望我们回去，想让我们跟山海经号一起葬身黑洞，那些绕过检修的改动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什么仇啊？费这么大劲。”

　　山海经号执行队一共有十二名正式队员，外加五名见习队员，和七位后勤检修人员，每次出任务的人员配置，都是前一日才公布的，这些手脚可能不是冲人来的，而是冲着山海经号来的，或者说，是冲着那些天幕来的。

　　如果不是误打误撞迫降在这里，山海经号操控台脱离指令超过二十四小时，回收面板就会失效，她们从各个时空收缴来的天幕会再次投放回去。

　　有人在阻止时空局对天幕进行收缴和调查，这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太空总署组建时空局的时候，关于天幕的调查和直播间处理，就在各国高层中引发过不小的争执和博弈，也有民间团体表示支持天幕为历史时空做科技启蒙，以弥补当前世界的科技发展缺陷。

　　只是让蠃鱼没料到的是，反对派竟然已经把手伸到山海经号的检修组来了。

　　“检修组有内鬼。”英招托腮认真说道。

　　旁边诸怀听这话不乐意了：“没查明白的事儿不要先下定论。”

　　诸怀作为山海经号的主工程师，同时也是检修组的总负责人，检修组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她亲自选出来的，说她精心培养的人里有内鬼，她不能接受。

　　蠃鱼往前走了一步：“嗯，这里面还有不少问题需要进一步确认，另外……”她又看向诸怀，“如果把通讯基站修好，我们现在所在的时空，有可能联络到空间站吗？或者说，我们在这里修操控台，有可能被空间站感知到吗？”

　　自从通过平行时空回溯历史被宇宙学家证实可行，全球太空总署及空间站这些来年不断探索验证，到如今通讯能够覆盖的时空范围，扩展到从起始点往前五千年，通讯极限边界达到了八千年，可穿梭的历史时空从最初的一个，增加到现在的七个，其中有三个都是探索队意外掉落时打通的，好在都是通讯能够覆盖的范围内，所以最终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起始点。

　　然而她们这次不仅掉出了五千年的通讯范围，而且距离通讯极限边界也有两万多年，这太远了。

　　诸怀低头思考片刻：“够呛，不过这里与空间站的相对时空坐标还没算出来，说不定实际距离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远。”

　　平行空间的距离除了时间参数外，还要考虑到空间维度，英招拿起一个擦除块把满墙公式一点点擦去：“对，不能单拿时间估算平行时空的距离，如果能拿到真实的位移数据，我可以用轨迹推算出来。”

　　“好，我明天看看能不能恢复位移检测器的备份存储。”诸怀说完转身走到环形软垫边坐了下来，看了蠃鱼一眼，“修时空舱问题不大，但是咱们能不能回得去，我现在也没有把握。”

　　蠃鱼也走到另一边坐下：“你先修，其余的我来确认。”

　　诸怀得到了满意答复，往后悠然一靠，“行。”她伸手拍了拍旁边软垫让英招来坐，“你们下午出去逛了半天，有什么收获吗？”

　　蠃鱼和英招遥遥对视一眼，蠃鱼点点头：“这里的社会结构很松散，实际情况跟嫘明介绍的差不多，人们都是以部族来划分聚集区域，没有统治阶层，没有金融体系，全民衣食住行是自助式的无限量无限时供应，大事上由社会贡献度较高的群体公开讨论决议，民众整体生活状态比较悠闲。”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还有，这里确实像英招昨天说的那样，没看见男的。”

　　英招在她说完之后，跟诸怀讲了她俩下午在林子里围观的那场木雕爱好者集会，这里的人们很喜欢从事这类创造性的工作，她们管这个叫工作，但却不是为了生计，做出来的东西会在彼此间交换赠送，说完她掏出下午在集会上一个大姐送给她的木雕手把件，诸怀接过来看了看，是个小斑鸠，工艺精美细巧，栩栩如生。

　　“有点意思啊这地方。”诸怀拿着那木雕翻来覆去细细端详，又思索起来，“这么说来，确实有点大同社会那个味道，但只是，为什么只有女人呢？”

　　提起这个，蠃鱼也很困惑，她又想起前天在议堂外面卫生间分娩室里遇到的那个高壮女人，以及她臂弯里那个“大号卷饼”，如果真的只有女人，那孩子怎么来的？还是说远古人类有什么特殊的繁衍方式？

　　蠃鱼正想着，旁边的英招忽然打开思路：“有没有可能是她们关于‘人类’的定义，跟我们认知里的不一样？”

　　这一句话倒提醒了蠃鱼：“前天我们去江边，侧面打听尾舱队员的下落时，嫫川的助手说‘不明飞行物中只发现了三个外时空人类’，这应该也是议堂里众人的共识，我本来以为这只是敷衍我们的说辞，难道……”

　　“得，破案了，尾舱那俩在这儿不算人。”诸怀靠在软垫上拍手冷笑，“好哇，这是风水轮流转呐！”

　　这时，大门外响起了家政机器人来送餐的声音，蠃鱼伸手按了一下圆桌上的面板，那机器人轻车熟路地开进休闲厅，将她们的晚餐放在了圆桌上，照例说一句“用餐愉快”，就转身出去了。

　　晚餐是英招早上出门前预订好的，还是以海鲜为主，搭配鲜蔬水果和谷物，三人靠到桌边开始分餐，蠃鱼一面擦餐具一面总结今天的谈话：“明天嫫川休假回来，一定会提起天幕的事，关于我们那个世界的崛起原因，她肯定比我们还要好奇，正好借这个机会确认一下我们的猜想。”她放下擦好的餐具，打开餐盒盖子，“至于时空舱被做过手脚的事，就先不要跟她们提太多，等算出轨迹和距离，把操控台的问题查查明白，咱们再定返航的事。”

　　三人吃完饭，等家政机器人来收了桌子，诸怀起身去门口拿上她今天从时空舱里带出来的那本《全视之眼》，说自己在操作间忙了一天，要早点回屋休息。

　　蠃鱼和英招也没在休闲厅里久坐，二人道了声晚安，都各自回屋去了。

　　第二日一早，三人坐在休闲厅的圆桌边吃过早饭，家政机器人进来收拾了桌子，她们正准备合计联络嫫川的事，桌上的面板这时突然亮起来：“访客嫫川已到崖居前台，是否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