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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南秀是流着泪被侍女推醒的。她方才说了很多梦话,醒来后也仍长久陷在情绪中,满脸都是汗水和泪水,看起来吓人得很。

  这一回醒来,梦里经历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她清楚地记得表哥厌恶的神色和冷淡的语气,推开她时力气那么大,此刻躺在床上肩头都还残留着梦里的痛感。她脑子本就不聪明,一时间居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流泪。

  她这样频频梦魇,连老太君都惊动了,第二日特地请了法师来府上做法。宥王刘明规闻讯后还派人送了一面青铜镜,据说是百年前的古镜,可驱鬼邪、镇凶物,用巨大精致的木架子支起,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南秀的院子正中央,看着既肃穆又诡异。宫里的三皇子刘珏也派人送了东西给她压惊。

  南秀在院子里摸完了铜镜,新奇劲儿过了又进屋将刘珏送来的盒子打开,一边不解地问平翠:“他怎么悄悄来送?”

  东西是转托院子里的下人带进来的,其余人送来的东西都是先过了姑母的手,再由姑母身边的人送来给她。

  “三皇子素来低调。”平翠答。

  答后,平翠心想:三皇子素来心思多,做事常这样不显山不露水,与自家姑娘往来总是悄悄的,不爱声张,不过与自家姑娘的情谊不是假的。三皇子在宫里步履维艰,总要替自己考虑。但她心里这些话就算解释给姑娘听,姑娘理解起来也艰难。

  果然,听了回答的南秀还是一知半解,却也不再纠结细想,低头往打开的盒子里面一瞧,顿时惊喜道:“是一把桃木剑!”

  和宥王一样,刘珏也是送了驱鬼镇邪的东西,为的是让南秀安心。外面的人嘲笑南秀是个傻子,其实认真说来,她也没有傻到五谷不分,忧喜难辨的地步,就是脾气直,一根筋,少了许多变通,如果肯耐心和她讲道理她也是知好坏的。

  所以收来的这些压惊礼她都认得用处,也都喜欢。亲近的人无一不知,她对鬼神深信不疑,小时候听人讲神仙故事,别人听了之后最多心中敬畏,她却会追着人问怎么才能上仙山去见仙人,自己每月的月钱够不够拜仙人为师。

  ……

  一个傻子做两日噩梦,竟然也能看作是天大的事。

  皇后听说了南府的事后,心中嫌弃之余更多了两分担忧。对南秀她倒并不关心,一个傻子,谁会和她较真呢?因为一个噩梦就里里外外闹起来,长安城中的人也都当笑话看,但事关自己的外甥宥王,有些话不得不说。

  宥王送去南府的那面青铜镜名气可不小,原本是红山佛寺之物,因住持说与宥王有缘,便赠予了他。

  所以她特意将刘明规叫进宫里来,当面认真劝他:“圣上不喜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若有心人将此事说给他听,又要斥责你不务正业。”

  民间敬畏鬼神是千百年来的习惯了,宫里却鲜少搞这一套,尤其是所谓“神物”,更不敢进献入宫触圣上的霉头。这全因多年前宫外进献神石,预言圣上的生母淑妃妖异祸国,淑妃因此失宠,彼时还只是个不受宠皇子的圣上也被随意打发去封地,数年不允返回长安。

  听了皇后姨母的话,刘明规神情温和,回道:“安抚阿蒙而已,不然她夜里会怕得睡不好。”

  阿蒙是南秀的乳名,刘明规称呼得如此亲近,皇后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了,瞧着一向清冷淡漠,无欲无求的外甥此刻对南家那又蠢又傻的丫头百般维护,依然不死心地再劝道:“即便非要送,你派人悄悄去又如何?”

  “悄悄送,圣上便不知了么?”刘明规神色浅淡,抬眼与皇后对视。

  皇后被他的话堵得一哽。

  刘明规的身份实在特殊。他的生父是先帝,生母是先皇后,一出生便是太子,可如今皇位却并非由他继承,而是落在了皇叔的头上。

  多年前外族攻入都城,大臣抱着六岁的小太子外逃,后传闻走投无路时选择投海,随行数万军民也跳海殉国。当今圣上自封地往援长安,带兵平乱,后被拥护为新帝,次年小太子却平安归来。

  新帝手腕暴烈,却也治国有方,自然无人敢提另拥护太子。小太子更是适时地“被惊了神”,很长一段时间不言不语,自然无法继承大统。最后小太子被新帝赐名“明规”,封为宥王,由乳母带着长居于长安城宥王府。

  刘明规之母薛熙是如今皇后的亲姐姐。皇后从前还是贤妃时亲子早夭,如今膝下只抚养着已过世方嫔所出的三皇子刘珏。只不过刘珏送来她宫里时都已经十一岁了,半路母子自然没多少情分,真论起来,还是亲姐姐生的刘明规更得她真心相待。

  自家外甥聪慧过人,样貌才学无一不佳,就算是宫里的皇子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偏偏如同身上挂了个小拖油瓶,两人当真差上十几、二十几岁也就罢了,可年岁上又没差多少,实在耽误名声。

  皇后又忍不住唠叨:“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莫与那丫头走得太近。她心智虽如孩童,到底已经十六岁了。”说到这儿,语气难免又流露出两份嫌弃,“就算你用心教她读书写字,她也记不住。”

  刘明规没有顶撞姨母,也没有应下,只微微垂了眼。

  见他如此,皇后还有什么不懂的?这意思便是她这一番苦口婆心根本没说进他心里。不由叹道:“你并不欠她什么,又何必总是心心念念想要补偿。”

  南秀的母亲永乐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怀胎八月时在太后宫中小住了一段时间。先皇后带着四岁的刘明规去给太后请安,永乐公主拉着小太子摸自己的肚子,说里面是他即将出生的表妹。

  谁知刘明规凑近姑母的肚子,忽然说:“里面是个傻妹妹。”

  当时在场的众人只当童言无忌,一笑而过。这件事还兜兜转转传进了先帝耳中,某一日宴上,先帝偶然想起这件事,笑称永乐的孩子还未出生就被太子给得罪了,出生后要罚太子给妹妹赔不是才好。

  谁知后来南秀降生,随着年龄渐长,竟真的是个心智不全的孩子,话说得比常人晚了许多,后来即便交流无碍,读书识字却异常艰难,脑袋里一根筋,别人说话略一拐弯就听不懂了,闹出不知多少笑话来。

  长安城里知晓此事的人都道刘明规有双“神仙眼”,能透过皮肉看出南秀是个傻子。

  再后来,南将军战死,夫人伤逝。刘明规对南秀却十分亲近,还将她带在身边,教她读书习字。

第3章 悔婚的傻女配三

  不知是那做法事的大师当真是个有本事的,还是青铜镜和桃木剑起了作用,南秀终于没再继续做噩梦了。但她还是在心底悄悄认为这是仙人在托梦提醒自己,不该和表哥在一起。

  用早饭时她频频走神,一向爱吃的云吞都少吃了两个,心里一直惦记着去找谢江昼问个清楚明白。平翠见她坐不安稳,疑惑地靠近桌边,才走近就听她转头问:“表哥下学了么?”

  “还早呢。”平翠答话说,“听闻表少爷今日有半天学假,晌午便会归家了。”

  红香在一旁撇嘴,平翠余光看到了,悄悄递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红香垂下眼自顾自生着闷气。她是在心里责怪表少爷最近一直刻意躲着她们姑娘,可姑娘倒是心里始终念着他,当真是一腔真心空付了。

  其实南秀完全没有察觉到谢江昼在故意避着她,因为只要她想见,就总是能找到他。最近一段时间宥王府多了许多好玩的东西,她爱往那边跑,这才一连多日没时间惦记谢江昼了。

  自从南秀及笄,她与谢江昼的婚事也开始放在明面上谈论,这是府中长辈们早已经商定好的。谢江昼与母亲沈宁住在南府多年,仰仗着南家庇护,在外人看来,确实没有说“不”的权力。

  但沈宁是真心实意要儿子娶南秀报恩的。她本来只是南老太君的远房侄女,老太君念着幼时与她家的情分,听闻她孤苦无依便发善心收容了她,从未苛待过她,非但将她好好养大,还备下了丰厚的嫁妆为她择了合适的人家出嫁。这户人家甚至同在长安,使她既不必受远嫁之苦,还能继续得南家做身后靠山。

  可惜她丈夫为人太过刚正,过刚易折,得罪政敌后又被先帝降罪下了大狱。幸有南家大小姐,南秀的姐姐南敏托夫家为她丈夫求来一个宽宥,保住了性命左迁延州。

  赴任路上婆母染病亡故,她丈夫因对亡母有愧加之被贬后郁郁不得志,最终投江身死,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苦苦支持。沈宁性子懦弱,实在难以独自支撑门户,更无法为儿子延请名师教导,偏偏儿子又足够争气,若能有更好的老师必然前途无量,这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能甘心?听闻南朱丧夫归家后,她鼓起勇气拟信送往南家试探,同时深知自己的丈夫即便过去性命得保,也永远是得罪过天子的失宠臣子,所以本没敢报太大希望。谁知南家居然真的肯接纳他们母子,也给了谢江昼入南家族学读书的机会。

  南家两个嫁出去的姑娘最后都因丧夫回了娘家,这在长安城也算一桩奇闻,要不是南家和宫里都能攀上亲戚,南老太君又以广施善举出名,她家的姑娘们怕都会按上一个克夫的名声。不过老太君并不在乎外面的议论声,一家子女人都是血脉亲人,哪儿来的那些古板规矩,又何必散落在外头受苦。

  原本老太君和南朱打定主意要留南秀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谁知南秀打小儿别的没学明白,却懂得长大要嫁人,还一定要嫁表哥谢江昼。

  宫里太后亲自过问了此事。南秀就算傻,也是太后和南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哪怕要星星要月亮都肯为她努力一把,更别说一个男人。谢江昼吃南家的,用南家的,还享受着南家族学名师的教导,即便要他入赘也是应该的。

  谢江昼孝顺,又自知身上承着南家的大恩,也就默认了这桩婚事。但他心底深处自然是不愿意的,又有谁甘心娶一个傻子呢?

  而太后、老太君和南朱对此也是心中有数,若心底无抱怨,那才不合人之常情。只是她们都是看着谢江昼长大的,看准的就是他如他父亲一样正直忠孝。

  用完了早饭,南秀不许侍女们跟着,独自跑去谢江昼院子外的小路等他。

  等的时间一久,她开始觉得无聊,蹲下去捡地上散落的残花,直到蹲得脚都有些疼了才看到远处花树旁一道颀长的青色身影出现,自繁花中穿出,正向这边缓缓走来。

  “表哥!”她猛地站起身,眼睛亮晶晶地扬声喊。

  谢江昼抬头望向她,还隔着三四步便停下了脚步,不再继续向前了。他一身青袍一丝褶皱也无,衬得身形如竹般挺拔,只是俊脸挂霜,看起来不是很好说话的人。

  南秀早习惯了他的冷面,主动跑近两步,仰脸看他。

  他避开她灼灼的注视,见她全不顾形象,挽臂被她当作布兜子装了一堆花瓣。南秀立刻顺着他视线将挽臂捧起来给他看,笑眯眯道:“上次红香晒了干花给我做花枕,味道可香了,我也和她学了,等我学会也给你做一个。”她声音脆甜,对谢江昼的态度极为亲昵。

  谢江昼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神情依旧淡淡的,只是问:“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的语气并不算冷淡,也听不出什么起伏。

  南秀这才想起来正经事。

  她手臂像是没了力气,忽然垂落下来,方才还在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支支吾吾低声说:“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谢江昼还算有耐心,望着她发顶等她回答。

  南秀吸吸鼻子,直白道:“你喜欢灵心姐姐。”她说话不会拐弯,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谢江昼先是一愣,原本冷淡的神情陡然变了,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南秀一根筋,最认死理,所以他从不寄希望于她可以放过自己。而他既然认了命,就不会负她。

  即便他确实对高灵心有意。

  此刻他应当立即否认,然后安抚南秀,叫她不要胡思乱想。可他只是轻轻动了动嘴唇,说不出任何违心安慰她的话,索性沉默垂眼,思索片刻才正视着面前人,认真道:“是,我心悦她。”

  他已经收敛好方才的失态,迅速恢复了平静。

  南秀鼻子一酸,泪意浮上眼,却又强行忍住了。她知道自己和表哥强凑在一起,未来两个人都不快活。

  就像梦里那样。

  两人相对静默了半晌,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轻轻咬牙,凑前一步将包着花瓣的挽臂一股脑塞进谢江昼怀里,然后提着裙子转身往回去的路上跑。

  “阿蒙!”谢江昼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见她只向后摆摆手算作回应,然后头也没回地喊了一声:“你等我!”

  谢江昼心里乱糟糟的,本想追上去,脚下却如同生了根,兀自沉默地站在原地,抱着一堆南秀精心挑选的残花出神。

  另一边,南秀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进了祖母院子里,小炮仗一样颠三倒四地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惊得老太君差点坐不住。

  总结她说的一堆话,中心思想就是:她要退婚,她不嫁表哥了!

  事情虽没闹出这间院子,南朱也得了通传急忙赶来,来时就见老太君被心尖儿上的小孙女气得脸色不太好,而罪魁祸首像只小鹌鹑一样坐在椅子上,听说已经劝了很久了还是嘴硬得很。

  老太君指指南秀,神色不虞地对南朱说:“她孩子脾气又能懂什么好赖?不知是哪个教她的这番话。”

  南朱听季嬷嬷三言两语讲清了方才发生的事,便知老太君这话其实是在不满谢江昼,觉得是他偷偷唆使南秀来退婚的。

  南秀仍固执道:“是我不想与表哥成亲。”她人虽然傻,可也隐约知道这件事的关窍在自己身上,若只是表哥不想,根本没用。

  她并未想错,南家人都宠她宠得不讲道理。她想要嫁给谢江昼,那谢江昼就必须老老实实地等着娶她,但谢江昼要是反悔了,那可由不得他。

  南朱坐到南秀身边,耐心说:“你若不嫁他,往后再不能进他的屋子,与他一同吃饭。等他娶了别人就要从家里搬出去,另找地方住。”

  这话可真是捏在了南秀的“七寸”上。她瞬间瞪大了眼睛,眼中明显有两分讶异和难过,但最后还是嘴硬道:“我、我到时可以去找他,他也不会撵我走的。”刘明规也在外面有大宅子,她平时去找他玩儿一直都是畅通无阻的。

  南朱轻轻哼了哼,道:“你也不能时时去找他,那是他和他正室夫人的院子。你去了一次两次还好,三次五次就是讨人嫌!”

  她眼珠子里的光彩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南老太君瞧见小孙女沮丧又不乐意了,白了女儿一眼,小声说:“你吓唬她做什么?”

  南秀埋头低低说:“年节……年节总会见到的。”

  她人傻脾气软,今日居然这样固执,一定有内情。老太君执意要问清是谁教她说的这些话。南秀情绪低落,但还是坚持说这些都是自己的想法,她不要嫁人了。

  隔几日南敏来府上探望娘家人,这件事竟然还没闹完,南秀像头死倔的小牛犊,咬死不松口。

  南敏听姑母无奈地复述了这几日的事后,摸摸紧贴她乖乖坐着的妹妹,手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忽然笑了起来。

  “强凑也是一对怨偶。”南敏倒是看得豁达,“只要我们阿蒙快快乐乐的,一辈子不嫁人又如何?”

  谢江昼学识过人又样貌出众,但心气也高,她打心底里不希望妹妹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

  经南敏这么一劝,老太君和南朱心里慢慢有些松动了。从前谢江昼默许了婚事不假,可细细想来这几年对阿蒙没那么上心也是真,看来的确不想娶阿蒙了。

  在离开南府的路上,南敏的贴身侍女忍不住嘟囔着问:“奴婢过去在府上看着,表少爷对咱们姑娘的情意也是真得不能再真了,怎么这才两三年的功夫就变了。”她是南敏的陪嫁丫头,从小就在南家伴着南敏长大。

  南敏不辨喜怒道:“哪有人是一直不会变的。”说完后微带讽意的笑才浮上嘴边,“寄人篱下的时候,可能那些微薄的,摇摇欲坠的尊严才是最重要的。若你是他,同窗背地里看你笑话,嘲笑你入赘娶一个傻子,你一日忍得,一月忍得,一年忍得,那五年十年呢?何况外头还有个落魄的美人儿得他拯救,让他做了一回主,逞了一回英雄。”

  南敏消息灵通,早听说了高家那个二夫人被不学无术的高少爷活活气死,发妻尸骨未寒,高少爷便又迎了继室入门。他的长女高灵心丧母,又不得父亲疼爱,名义上是嫡出大小姐,可在高家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

  前些时候高灵心受人责 难,还是谢江昼为她出了头,说了公道话。如今长安城世家圈子里已经传遍了,都在等着看他们南家笑话呢。

  不过谢江昼听到的闲言碎语总归更刺耳一些,南敏能猜到那些人说的话,无非是嘲笑谢江昼寄人篱下,还强撑着脊梁骨想给别人做靠山。

  “宥王殿下就没有变。”侍女犹不服气。

  南敏一怔,竟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赞同道:“他确实是个怪人。”

  原本她还以为宥王对阿蒙有男女之情,但这么多年看来,倒是更像师徒情谊。

  不过真是男女之情她才要惊讶,毕竟谁会喜欢阿蒙那样傻气的姑娘,即便是自己的亲妹妹她也不得不承认。宥王天人之姿,皇后娘娘对这个外甥也格外重视,定会为他指一门好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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