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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洞谋士》
作者:樱桃糕
第1章 楔子
齐侯贷十三年冬,齐赵边境的河间城。
河间城冰封雪飘,此地的庶民早就拖儿带女逃奔他乡了,如今被赵人围困在城内的是齐国两万守军和来此“劳军”的齐国国君。
自离临淄不过月余,似乎齐侯的头发更白了,原本肥胖的身子也缩水了几圈,脸上脖子上的肉松垮垮地耷拉下来,浑浊的眼睛里布满红丝。他晚间睡不好,白日听到一点异响,便问:“是赵人攻城了吗?”
若左右回答“赵人没有攻城”,齐侯就松一口气,接着问:“有没有俞嬴的消息?”
若左右回答“赵人攻城了”,齐侯就急急地问:“还没有俞嬴的消息吗?”
左右每次都说:“想来公子就快回来了。”
今日又是这样。与前两日不同的是,赵军今日在攻城。
齐侯耳背,却也能隐约听到外面的喧嚣。他来回踱着步子,在心里安慰自己,俞嬴说,赵国领兵的是公子亭,其人善兵法,不喜欢硬打强攻。他一定会等河水化冻的时候,决河水灌河间城,不费一兵一卒得这北方重镇。故而化冻之前,河间无恙。这阵子赵人确实攻城攻得并不狠,俞嬴说得很准。俞嬴虽是女子,却多谋擅辩,她一定能说服赵侯吧?
然而再怎么劝自己,齐侯也知道,赵人是不会轻易退兵的。
那日大雪,宫中宴请诸国在临淄的公子使节们——也是为了多两分香火情,日后若田氏谋国,不说各国相帮,至少有人愿意收容。宴上,赵公子缓当众无礼,自己不过做样子怒一怒,外面如何会知道?临淄城中如何就议论纷纷了?又哪里来的游侠儿,竟当街刺死赵缓!
俞嬴说这都是田氏之计,如今回想,果然都是计!
公子缓是赵侯幼弟,素来得赵侯宠信爱重。他在齐被刺死,赵人果然出兵伐齐。田氏让自己来“劳军”,这哪里是劳军,分明是送死。
从前父亲还在时,田氏便已成大势,颇多不臣之举。自己继位后,与田氏诸人周旋,委曲求全,做出种种不问政事之态,本以为能保住吕氏宗祀,哪想到,临了临了……
此次赵人攻齐,自己死后,齐国也就改姓了吧?
想到这些,齐侯老泪纵横。
“君上!君上!赵军退了!退了一射之地。似是公子俞嬴来了!”
齐侯精神一振:“扶寡人去看看!”
齐侯登上城头往下看,赵军帅旗下果然有一辆安车,车旁一人,裹着狐裘,颀然而立,不是俞嬴又是哪个?
赵亭冷着脸看俞嬴:“公子好手段,竟然能说得寡君退兵。只是你可听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
俞嬴叹口气:“公子攻克了这河间城,拿住齐国国君,能杀了他为公子缓报仇吗?”
赵亭沉默,诸国攻城略地,若是小国国君,杀了就杀了,齐侯虽已无权势,却到底是万乘之君,确实杀不得。
“公子能拿他找齐国换得什么好处吗?”俞嬴再问。
赵亭依旧没说什么,田氏掌权,恨不得齐侯死,自然不会拿城池来换。
“或许公子觉得,齐君无用,城池却好。若能撕下齐国一大口肉,于赵,于公子都大有好处。公子驻军于此也有些时日了,想来早已摸清齐军北部重兵所在。河间城,齐人非不能救,实不愿救也。公子想轻松撕下更多的肉却也不易。”
赵亭冷哼:“公子这是挑衅于我吗?”
俞嬴笑道:“那岂敢呢?列国谁不知道公子大名?有勇有谋,当世俊彦!俞嬴宁可去拔魏侯的胡子,也不敢挑衅公子。”
赵亭没忍住,嘴角挂了些笑意。魏侯最是威武的一个人,却少髭须,对仅有的那一小绺胡须极在意。诸人私下酒宴小聚时,常拿这个打趣。
俞嬴却走近两步,正色道:“俞嬴固知公子之能,拿下这河间城,乃至更广大的地方都不在话下。只是这片地方,地处赵齐燕三界之处,虽不繁华,却很要紧。这等必争之地,齐人会就此放弃吗?赵国自然是要有强将看守的。公子谋勇双全,这些地方又是公子攻克的,想来守城的重任也在公子身上。”
赵亭面色微变。
俞嬴咳嗽两声,低声道:“赵侯虽处盛年,然操劳过度,我看赵侯的气色实在不太好。太子年幼,公子先赵侯之子,今赵侯之侄,赵国重臣,实在不宜离朝太久。”
赵亭略思索,神色松下来,转而打量一眼俞嬴,要笑不笑地道:“我看公子也操劳过度,气色实在不太好。公子既非吕氏旧人,也不是看不清大势之人,且我听说田氏颇为器重公子,公子为何转而——”赵亭看一眼河间城头,“为这样的人卖命?”
俞嬴又咳嗽两声:“我若说是为了这被派来送死的两万守卒,公子信吗?”
赵亭一怔,大笑起来。
俞嬴也笑了:“不过是哪里打仗,便去平了;哪里十分太平,便去搓火儿让他们打起来。不如此,如何显摆本事,名扬列国呢?”
对这种明晃晃的无耻,赵亭一时有些语塞:“……我本拟邀请公子来赵的。”
“赵有公子,俞嬴想兴风作浪也难。” 俞嬴笑道。
赵亭却郑重了神色施礼:“亭虚席以待公子。”
俞嬴也正色还礼。
齐赵之战消弭无形。赵军解去围城之势,再次西撤,空出地方来。既然两国休兵,虽不必歃血,却总要意思意思地盟个誓。赵人领兵的是赵国公子,齐国将兵的高罂却身份不显,好在有齐侯,这盟誓的便是齐侯与赵公子亭。
赵亭归心甚盛,使人占卜,今日便是吉日,当下两国便要订立誓约。
齐侯戴着冕冠,穿着礼服,被左右扶着走出城来的时候,还如在梦中。他看到这许多日子来天天念叨的俞嬴:“明月儿,你竟然真的说服赵侯了?”
俞嬴哭笑不得,这老叟路都走不稳了,却还记得这种叫人小字以示亲近的把戏。
俞嬴走上前,替寺人搀住齐侯的胳膊:“是,君上放心吧。”
“明月儿,若没有你,寡人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可惜……不然寡人定要给你一块大大的封地。”
“……俞嬴多谢君上。”
忽然,俞嬴若有所觉,回头。
侧后齐军方向
“嗖——”
“嗖——”
“嗖——”
俞嬴猛推齐侯,自己也往旁边闪避。
齐侯一声哀嚎,一支羽箭射在他的肩上。
俞嬴踉跄两步,缓缓地倒下去,一支箭贯穿她的胸口。
又有两个人倒下,周围一片喧嚣。
雪霰子落在俞嬴的脸上。恍惚间,她突然想起有一年走到距此不远的文安,也是这样的天气,那年大约五谷丰稔,农人们聚在一起,围着火堆,敲敲打打,又唱又跳,还煮了五谷粥。那粥又香又烫,吃了身上暖暖的,不像现在,真冷啊!
******
十二年后。燕国边城弱津,城北新河畔。
俞嬴坐在小山丘的乱树杂草间,一边啃粟米饼,一边看河边齐燕两军对战。
啧,这些燕军有些门道。特别为首那个,远远看去,似乎相貌也很不错,不让赵亭田向之流,就是有些虎……
第2章 好一员杀将
说两军对战其实有些勉强,燕这边不过二三十人,都是骑兵,想来是过河来探看的斥候。正经燕军大部在北岸驻防呢。
齐军有四五百,都是步卒,约莫是探路先锋,大军也还在后面。齐人大概想不到会在南岸遇上燕军,也想不到凭这几个人就敢冲上来。
更想不到,这二三十骑斥候会如此勇猛。
燕骑中为首着兕皮甲胄那个,竟能不控马缰,单以双腿夹马,其□□黑马亦似懂主人心思,可随主人心意而动。这人手中一杆长矛,巨蛇出洞般,左扫又挑,前扎后刺,所到之处,无不披靡。
这哪里是斥候,分明是一员杀将!
其身后的诸骑虽不如他,却也勇猛。这二三十骑以雁阵插入齐军内。他们想来是常常配合的,偶有落马者,后骑补齐,阵型不乱,在齐军中左突右击,就恰似烈犬进了羊群,将齐军咬得七零八落。
待得那看着也高大威猛的齐国先锋只一个照面,便被为首燕骑用长矛挑了,毙于马下,俞嬴也就不看了。
这场以二三十对四五百之战,已毫无悬念。
俞嬴实在想不到自己刚诈尸活过来,就看到了这么精彩的一场齐燕之战。特别是燕骑兵中领头那位,山东六国中真是少有这种又猛又愣不要命的。
不过,想如他那样又猛又愣又不要命也难,得骑术足够好,本人也要勇武有力。前者还可依靠习练,后者却是老天爷赏饭。故而如今列国骑兵做的主要是军情斥候、断绝粮道、追击败军之类的事。便是胡人,骑于马上,杀敌靠的主要也是弓箭。真是少有这样的冲击骑兵。
想到胡人,俞嬴瞎猜,莫非这位是燕国招降的胡人?看一眼河对岸燕军将旗上的“令”字,俞嬴又猜,亦或者是东北防备胡人的边塞守军吧。
燕实在苦东胡久矣。齐人来攻,燕人还能想办法找别国求救。东胡来攻,燕人只能自己扛着。胡人呼哨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杀抢一番便走。等燕军到了,胡人的毛都不见一根。东北方有胡人,这边又是强齐,燕国也实在不容易……
俞嬴乱想的工夫,河边战局已近乎完结。那几百齐军始战,继而溃败,再被追击,很快便几乎被全歼了。
刚才聚精会神看人打仗不觉得,俞嬴这会觉得额头也疼,胳膊肩膀腰背哪儿哪儿都疼,腹内也很是饥饿,便拍打一下身上的土,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来,翻出一个粟米饼来吃。
在她不远处有座荒坟,俞嬴看看那坟,看看那坟旁大树上的刻字,再看看如今的自己,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叫盈的女子与一士子相约,趁兵乱出奔,等了一夜,那人也没来。盈在坡上又怕又担心,失足跌下山坡,头磕在石头上——再爬起来的,便成了俞嬴。
俞嬴是再想不到竟然真有借尸还魂这回事的,况且即便有,不也应该是大善之人,亦或有大愿心的人来还这个魂吗?
直到她看到那坟旁大树上的刻字,一行略有些歪斜的燕书:“公子俞景嬴墓。”
哦,原来因为这是我的埋骨之地……
俞嬴一边啃粟米饼,一边又看一眼那几个字。燕书古拙,颇有几分像她小时候学的俞国字。俞嬴的心思短暂地被带到很久以前的俞国。
她的父亲是俞国宗室。俞弱小,那些年被灭国了几次,一任任国君死得太快,在俞国最后一次灭亡之前的两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轮到父亲做国君了。
俞国,嬴姓。她虽有几位兄长,却在姊妹中居长,故而在齐国及其他诸国鬼混的那些年,众人多称呼她公子俞嬴,自然,也有人叫她孟嬴。
至于“俞”与“嬴”中间谥的“景”……孟嬴有些无奈地笑了,燕人不但帮着收了尸,竟然还给了谥,还美谥“景”。
“由义而济曰景”,“耆意大虑曰景”,“布义行刚曰景”,更甚或“德行可仰”1……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赞誉太过就是讽刺了。燕国人也不怕我在下面躺不安稳诈了尸。
果真“诈了尸”的俞嬴不太明白,何以自己明明死在齐国河间,却埋在了这燕地边城弱津。两地离着倒也确实不很远……莫不是当年齐侯受伤,被吓破了胆,不敢回临淄,便奔来燕国,顺便把我也带来了?
算一算,已经过去十二年,当年河间之战最终如何,赵亭是否趁机发难攻城,不是俞嬴这埋在土里的死人能知道的,也不是这叫“盈”的小小少女所了解的。
俞嬴再次翻翻脚边的包裹,想从里面找出一件厚实点儿的袍子穿,却突听得人喊:“别动!”
燕军大营。
令翊正皱着眉,不耐烦地听其叔父训话。
令朔气得胡子都抖了,指着令翊的鼻子:“我算知道你为何重伤,不得不回都城修养了!像你这般莽撞,能有命在,已经是侥天之悻!你刚好一点儿,不老实在都城待着,又求了君上来这里。
“来就来罢。我问你,汝父是怎么教你的?家里的兵书上是怎么写的?斥候是做什么的?啊?
“以二三十骑对几百齐军!我长到这个岁数,没见过你这般轻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