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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他忍住心中的悲恸,牢牢记住了崔锦之曾经交代过他的话,始终注视着祁宥的一举一动。

  ——可祁宥并没有。

  这位刚刚上任的少年帝王比所有人想象中的还要冷静沉稳。

  他不动声色地将有关丞相的消息牢牢地瞒了下来,再正常不过的上朝,处理政务,和文武百官商谈国事。

  新帝手腕刚强,目光敏锐卓绝,分明是个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君主,却用贤纳谏,以仁治国,节俭立国。

  同时厉行法治,如风卷残云般地革除积弊,从容冷静地扶持起西南各部族,为大燕休养生息争取了时间。

  恩泽八方,威加四海,是这段时日里天下百姓对新帝的赞扬之词。

  恰逢年关,京城街头花光满路,灯宵璀璨,新声巧笑不绝于耳。

  进京述职的顾云嵩从刚刚结束的宫宴上离去,同陈元思一道走在宫中的小路上,低声地交谈着。

  不知元思说了句什么,只见定远将军笑了笑,“她呀……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自己没几日可活……”

  他声音低沉,仿佛被风一吹便消失不见,“……我早就准备好了。”

  “倒是陛下……我竟没有想到他……”

  陈元思也微微一顿,开口道:“崔相之愿,便是能够平定天下,百姓安乐。陛下……会做的很好的。”

  二人沉默地在萧索的宫道上走着,想起了那个冠绝天下,国士无双的身影,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顾将军!”

  身后有人高喝着,二人闻声回头。

  只见清蕴急匆匆地跑来,见他们停下,眼眶骤然一红,直直地跪了下来,哽咽道:“顾将军,陈大人……你们救救陛下吧!”

  “他如今这副模样,公子若知道了,必然不得安宁!”

  顾云嵩肃了脸色,同陈元思对视一眼,便抬脚往宫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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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元思和顾云嵩匆匆赶去东暖阁时,殿内还点着好几盏灯。

  ——新帝勤于政事,总是留在东暖阁通宵达旦地批改着奏折,偶尔处理到了深夜,便直接在暖阁中睡下。

  他们推门进去时,透过屏风一侧看见祁宥正坐在床榻前,低声同榻上之人交谈着什么。

  顾云嵩下意识皱了皱眉。

  新帝没有后妃,宠幸女子也是常事,可丞相刚刚离世,他就这般迫不及待地……

  祁宥听见了动静,瞥了一眼他们,神色如常地为床榻上的人盖好被子,举止温柔到了极点。他站起身,绕过屏风,冲着二人走来。

  顾将军因为角度的关系什么也没看清,刚想开口质问祁宥,却见新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少年眉眼中皆是一片缱绻的神情,在橙黄的烛光下显得更加温柔。

  他一动,就露出了身后的景象,陈元思如遭雷击,呆愣愣地看着床榻之上,无声地张了张唇。

  只听祁宥刻意压低声音,嗓音轻缓:“小声一些——”

  “近日天寒,老师总是睡得不好,今日才用了安神汤,好不容易睡下了,你们别吵醒了她。”

  可那被祁宥仔细掖好被角的床榻上——

  分明空无一人。

第九十四章 不见

  顾云嵩瞳孔微缩,不管不顾地往屏风后走去。

  祁宥下意识想拦住他,却被顾云嵩狠狠地推开——

  轰隆一声,横亘在众人面前的屏风轰然倒地,露出被悉心布置后的小榻。

  祁宥脸色铁青,猛地放开顾云嵩,小心翼翼地扑到床前,惶恐地对着空气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放他们进来……吵醒你了……你别不理我……”

  他慌乱而无措的模样看得人毛骨悚然,顾云嵩紧紧咬住牙关,半晌才蹦出几个字:“……你疯了。”

  少年帝王的神色蓦地沉了下来,他乌黑的眼眸氲起寒霜,冷漠地偏头看向他们,一字一顿道:“滚出去。”

  顾云嵩被他毫无温度的眼睛盯得遍体生寒,却还是上前抓住祁宥的衣襟,质问他:“你把阿锦的尸身放在哪儿了!已经半月过去,你到底有没有将她下葬!”

  陈元思一愣,惊觉一个事实——

  崔相临终前叮嘱新帝绝不可泄露消息,是以除去他们这些天子近臣外,天下百姓以为丞相还好好的活着,只不过是病重而已。

  但祁宥现在这副模样,明显已有些不正常了。那丞相的尸首被他放到了何处?

  少年一掌打开顾云嵩的手,紧握成拳狠狠地击中他的下颚,赤红着双目道:“你胡说什么!”

  顾云嵩冷不防地被他打中,心头怒火灼烧着,却还只是紧攥住祁宥的胳膊,将他摁在塌边,厉声喝道:“阿锦在哪儿!”

  祁宥还想同他再打,瞳仁中闪过一丝杀气,寒声开口:“你算什么,还敢这样唤老师?”

  “陛下!”陈元思双手拢袖,突然出声,“崔相勋高望重,其功震古烁今,您难道想让她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腐烂发臭吗?”

  话音刚落,少年猛地一顿,他僵硬着身子,过了半晌,肩头才骤然无力地垂下来。

  他沉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声音干涩而嘶哑:“她没有死……”

  “她没有死……”祁宥低声重复着,甚至还微微发抖,“她今晨还对我说,让我下朝后来看她……”

  陈元思不忍地闭了闭眼,心头酸涩得厉害,却还是轻声开口:“已经整整半月了……再不入土,会开始腐败的。”

  少年低垂着头,背脊颤抖着,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一下,像是承受不住般,终于呜咽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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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闽入宫时,就见到少年帝王正坐在望舒宫的阶石之上,沉默地望着黑沉的夜幕。

  檐下的灯笼还泛着微弱的光亮,被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起,明明灭灭地落入少年的眸中,却怎么也照不亮深处的死寂。

  玄色的衣袍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雪落满了他的肩头和发梢,恍若白头,叫人硬生生地瞧出了难过的意味来。

  谈闽将脚下的新雪踩得嘎吱作响,在祁宥的身前温顺地低下头来。

  少年纹丝不动,只轻声说了句:“去准备吧。”

  谈闽颔首,安静地经过祁宥,踏入了望舒宫中。半个时辰后,他静悄悄地退了出来,重新回到了少年的身前。

  因着望舒宫中四角皆摆上了冰块,谈闽的衣袍都凝结上一层薄薄的冰霜,他面色惨白,唇却红的妖冶,像是感受不到半分冰冷一样,掌心向上摊开:“这是招魂铃,殿下只需要轻轻摇动此铃三下,丞相便会回到此处,收走尘世最后的羁绊。”

  这是南诏的习俗。

  在人死后七天,由亲者向天地四方招魂,引导亡者同自己的尸首告别,而后才能顺利的转世投胎。

  他们会在尸首的附近撒上薄薄的银粉,待到招魂后的第二日清晨去查看,若银粉四散,露出被遮盖的地面,则说明亡魂已经顺利地回到了此处,并遁入轮回之中。

  祁宥缓慢地低垂下眼皮,从谈闽的手中接过了那枚小巧的铃铛,表情没有半分波动。

  叮——

  他摇动了第一下。

  清脆的铃声响起,在空旷寂静的雪幕中变得极为悠长。

  第二下、第三下……

  三声铃响。

  祁宥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仰头看向风雪,惨笑了一下。

  在方才的几瞬中,他甚至真的从心底期盼着能招来崔锦之的魂魄。

  眼底深处泛起薄薄的水光,少年微微阖上眼睛,思绪突然回到了那年崇丘山中。

  那时候的自己被引得毒发,杀欲暴增。

  她提灯而来,皎洁如霜雪般的月色倾泻下来,落在翩飞的衣袂之上,更衬得清雅温柔。

  ——顷刻便将他的恶念熄灭的干干净净。

  少年睁开双眼,望向无边无际的万千飞雪,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睫。

  为什么这一次她却不在了?

  为什么就这样丢下他一个人?

  为什么……不要他了?

  祁宥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他会成为大燕最合格的一位君王,会定万世太平,也会名垂青史,供后人评判。

  一如她期许的那样。

  少年帝王在寒冷透骨的阶石上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将曙的天光破开厚重的云层,他才缓缓动了动。

  站起身,想要将她的尸首从望舒宫中抱出来,却在踏入殿中之时顿住了动作,表情也随即一变——

  被谈闽均匀地散在尸身四周的银粉,没有半分变化。

  视线落在了大开的殿门上,祁宥的手不知不觉已经紧紧攥住了。

  为了使魂灵顺利回来,所在的门窗都必须大开着,昨夜朔风刺骨,这些银粉怎么可能没有半分变化!

  来检查仪式的谈闽站在不远处,脸上也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祁宥猛地转头,一把抓住他,急声道:“怎么回事?这些银粉不都是用来诓骗人的吗!为什么会没有变化,她没有回来吗!”

  “长生天之下流传了千百年的习俗,不会是假的……”谈闽紧缩着瞳孔,“……要在人死后第七天招魂,是不是已经错过了……”

  指节根根用力,将谈闽抓的生疼。祁宥听了这话,怔楞了一瞬,放开了手,“……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迟迟不肯相信她真的走了,才耽误了时辰……”

  他抬起头,“错过了招魂,会怎么样?她不能转世了?只能游荡在天地间吗?”

  谈闽摇摇头,严肃着面容,从袖中掏出了掷碑珓,卜卦问灵。

  他接连掷出三次,看清楚后,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祁宥看不懂这些举止,但知他脸色不好,心也微微沉了沉:“问出什么结果了吗?”

  “三次皆为阳杯。”谈闽紧紧将掷碑珓握在掌心,“我问丞相的魂魄是否遁入轮回,或者徘徊在人间,长生天的回答都是——”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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