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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其实她这样反而让人更不能放心。

  三人出了房门,只剩下周寅。

  老夫人靠坐在主位之上阖目休息,让人分辨不出她是否睡着了。谢大人则是面无表情的负手站着一言不发。

  谢夫人瞧瞧老夫人,又瞧瞧谢大人,因着事先并未商量而不好贸然开口,于是成了四人相对着沉默的局面。

  “入宫伴读,是个难得的机会。”谢大人沉声道,“你既然被选中,也证明你有过人之处,所以不必紧张,好好把握便是。”他绝口不提周寅为何会被选中。

  周寅可怜巴巴地望着谢大人,也不说什么,看得人心都碎了。

  谢大人被看得不自在,望向谢夫人。

  谢夫人站出来道:“你便专心准备入宫伴读之事,家里绝不会短你什么。旁人有的,你也会有。”

  “多谢舅母。”周寅似乎醒悟过来,大约意识到自己的意见在整个环节中并不重要,认命应下。

  她的温驯顺从反倒叫谢大人与谢夫人生出淡淡怜惜来。

  的确从周寅的角度来看,她骤然得知自己被选入宫伴读实在莫名其妙。

  周寅本就是孤女,这个年纪已然经历过生离死别,受过颠沛流离,比起一般女郎要受过不少苦。她难得寻到一方安身之处,好不容易才定下来,而今又要换新去处。

  还是皇宫。

  是可怜的。

  “谢家在京中虽然比不得什么名门望族,但你若受了委屈也不会坐视不理。你进了宫中只要行得端正,问心无愧。”老夫人骤然开口,竟是为周寅撑腰的意思。

  周寅眼中顿时有了泪光,十分恳切:“多谢您,多谢舅舅、舅母。”叫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她的真心。

  “晚上我再去你那与你细说,只怕你如今也还没理过来,且回去歇一歇。只是最好不要与人提起此事,对谁都更不要说你……不愿。”谢夫人缓缓道,也是为周寅着想的。

  “周寅明白。”尽管她接受一切,却无可避免地显得萎靡。

  谢夫人怕多生事端,特意差自己信重的嬷嬷送周寅回去。

  待周寅离开,老夫人才不疾不徐睁开一双眼。她年事已高,又在病中,一双眼却依旧不浑不浊,目光锐利叫人不敢直视。

  谢大人与谢夫人自觉猜到事情真相,不敢与老夫人对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说。”老夫人不是能轻易打发的。

  谢大人与谢夫人相视一眼,还是谢大人过去答话:“母亲,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谢大人一噎,从菩提寺之事讲起,再讲到今日圣上口谕,其中夹杂着自己推测,末了尊敬地看着他娘等其发话。

  老夫人神色沉沉,叫人琢磨不透她的想法。

  谢大人虽已入朝为官多年,但对母亲一直尊重有加,哪怕在官场上陷入迷惘也会来找他娘提点一二,因着老夫人是个十分睿智的人。他一直觉得母亲若为男子前途定然是比他还要光明。

  “你的猜测不无道理,周寅那丫头镇日在府上待着,除了菩提寺以外也无旁的机会与皇家有所牵扯。若真因此,依你之见三皇子将周寅想方设法弄进宫中是为了什么?”老夫人问。

  “大约是好奇?”谢大人着实缺乏想象力。

  “照你们所说当日谢苗与周寅一道,就算谢苗年纪小,当不得伴读之职,怎么一点不好奇她?”老夫人不紧不慢开口,说到最后喉咙一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娘!”谢大人忙为其轻拍后背。

  谢夫人利索地斟了茶来又用手心试了温度便立即端来:“母亲,喝些水。”

  老夫人咳了一阵才缓缓停止,就着谢夫人的手饮了两口温茶:“我想说的是但凡与天家有关,咱们都必须要慎之又慎。无论是何原因,圣上的口谕是到谢家传的,周寅在外旁人见了也都当她是谢家人。她若出了什么事,谢家也休想独善其身。”

  谢大人正色:“儿子明白。”

  “上面的意思咱们不好揣测,你们尽己所能教导她些,莫要再像之前一样不管不问。”老夫人淡淡的。

  谢大人和谢夫人同时一赧,不得不对号入座。过去他们二人虽然收留周寅,也没缺她什么,却是碍于诸多不想也不便管她的。

  如今经老夫人提点,他们终于明白周寅与他们在外看来是一条船上的人,不能不管了。

  “还有,你多少同周寅提提她入宫伴读的缘由,免得她一头雾水,反倒不好。”老夫人看向谢夫人,“她不是个糊涂的人。”

  “是。”谢夫人记在心上。

  ……

  宦者去皇上那里复命完毕又去了晋陵公主那里。

  银丝串起的风铃敲打窗棂,殿中点的熏香弥漫,扑面而来,满是浸透的花香味。

  晋陵公主跪坐在雪白的长毛地毯上,绒绒白毛没过她膝盖,以及她面前矮几的大半桌子腿儿。矮几上摆满了各种香料,她正专心致志地用一套纯金打造而成的精巧器具研磨调香。

  这样的贵重东西叫她用来倒也十分合适。

  美人之美能分做许多种,如晋陵公主沈兰亭这样的美就是与牡丹一样的华丽之美,只有她这样的出身才能如此自然而然的贵气逼人。

  “您来了。”门外侍女声响起,沈兰亭闻言从地毯上起身自由随侍侍女奉了盛满金盆的清水来供她洗手。

  沈兰亭垂眸认真洗手,洗罢方抬起双手,又有侍女用锦帕为她擦干手上的水。

  “公主。”宦者也在此时到她身后。

  沈兰亭提着裙子转身,翻飞的裙摆像是巨大的花朵:“如何?”

  宦者笑答:“圣上口谕已悉数传达,大家知道能做公主的伴读,都显得十分荣幸。”

  沈兰亭嫣然一笑:“那是自然,能做我的伴读都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分。”

  她颇得意,又想到什么,精致的脸上顿时显露出并不相称的八卦神情。她挑挑眉问:“对了,你去传口谕,该是见着那个……那个周寅了吧?她长什么样?品性如何?”

  宦者便知道公主会有此一问,早先就想好了该怎么回答:“是见着了,不过奴才眼拙,没瞧出周女郎有什么特别之处。”

  沈兰亭微讶:“啊?”似乎很意外这个答案。

  宦者低眉顺目,无奈道:“奴才也就远远瞧见一眼。”

  沈兰亭“哦”了一声,晶亮的眸子转啊转,想不明白:“兴许是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是第一眼能发现的,不然三皇兄也不会指明要我将她也选入宫来,我还没见过三皇兄对哪个女郎上心过,她一定不一样的。不过很快就能见着了,等她入宫我再好好看看她。”

  宦者面上不显,心头却一紧,不想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周女郎竟是三皇子提了一嘴才被选上的。

  他前脚从晋陵公主这里出来,后脚就去向陛下禀报此事。

第11章

  周寅一路轻步缓行,路上收获了来自谢家下人或惊或叹的复杂目光。自始至终她都垂着头,鬓发洒洒遮住她小半张脸,为人所见的部分面容显示出让人怜惜的脆弱。

  “女郎……”一进院子,妙华和院里伺候的两个婆子便遥遥唤了一声,看上去颇局促。

  周寅抬起头对她们虚弱笑笑,又回头对送她回来的嬷嬷轻声细语道:“麻烦您送我回来。”

  嬷嬷见她态度一如既往,心中感慨不已,没了来叫人时的不冷不热:“女郎客气了,夫人大约晚上会来,您可以先歇息一会儿。”敬语都用上了。

  周寅轻轻点头:“好。”

  嬷嬷又道:“夫人还说您最好先不要见旁人。”

  周寅没有任何异议:“是。”

  她这样温顺,叫嬷嬷很不自在:“那女郎快去歇息吧。”

  周寅冲她颔首,折身向房中去。她进了房间顺手将门掩上,像是终于回到自己的一方天地里能松一口气般。

  然而她并没有长舒口气之类释放压力的动作,只是朝她那张摆了灯烛的桌子去。她熟练地从桌下挪出油桶,用油勺舀了灯油,而后站得笔直,覆手倾油入灯。

  原先明明暗暗的熹微烛火随着她添油的动作变得明亮。

  周寅手肘倾动带着肩头动作,撩动了耳畔鬓发,引得她簌簌发纷纷落。她空闲的左手抬起,将头发别在耳后,被遮住的面容终于显露出来。

  她脸上既没有惊惶也没有无措,没有任何神情,是谢苗醒来以为自己看错的冷峭模样。

  添好灯,周寅将油勺与油桶放回原处,施施然到菱花镜前坐下。

  她完全面无表情时有着与自己年纪不相符的压迫力,让人甚至暂时忘记她的美好样貌,一瞬间浑身汗毛倒竖。

  周寅面无表情地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眼睛一眨不眨。

  她忽然微垂眼眸,嘴唇抿起,一张漠然的脸顿时生动起来,看上去无比委屈,叫人忍不住细心呵护。

  一霎她又唇角上扬,唇边露出个微小的笑弧,眼睛随之弯起,是喜悦的笑,又很符合她平日里的娇怯。

  周寅似乎对这个笑容并不满意,面上立刻表情全无。

  紧接着她重新绽露出一个不胜娇羞的笑,只是比上次笑容更加真诚。

  她这才满意,笑完之后立刻变作泫然欲泣,有隐隐泪光在眼中闪烁。

  她面上表情毫无规律地变幻,每个神情都要做到最好。

  “女郎,您还好吗?可要我进去伺候?”妙华的声音在房外响起。

  周寅冷漠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声音却轻柔婉转:“我没事的,只是有些累了,歇一会儿就好。你们也不必忙着,休息一会儿吧。”

  她的神情与她的声音完全割裂,若有人在一旁瞧着,定会毛骨悚然,觉得她是被妖怪附身。

  隔着一扇门,妙华一无所觉,还很关切道:“我就在门外守着,女郎有什么吩咐我就是。”

  一个娇柔的“好”字袅袅落下。

  谢夫人在用了晚饭后来的,她仍旧觉得头大,但该吩咐的还是要吩咐,是以向来端庄的脸上难得有些隐隐约约的愁苦。

  “舅母。”周寅出了院子相迎,礼数十分周全。

  “你出来做什么?虽说是秋日,夜里也冷,万一冻着可怎么办?”谢夫人说话不大中听,倒是关心她的。

  “我知错了。”周寅轻声道,人一下子低落下来,也不辩解。

  谢夫人察觉到她情绪变化,又做补救:“我不是说你,只是怕你染了风寒还要受罪。”

  周寅这才腼腆地笑:“多谢舅母怜惜。”

  谢夫人见她如此轻易被哄好,心里一下子闪过诸多念头,最忧心的还是如周寅这样好说话的性子入宫可要怎么办呢?

  一面这么想着,二人到了房中。

  谢夫人收敛心神,屏退下人:“你们且下去,我有话要单独跟女郎说。”

  下人们便鱼贯而出,将门掩上。

  周寅温顺地坐在谢夫人下首位置,喜怒哀乐很易被人看穿,此时她便看上去格外不安,像只极易受惊的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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