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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他静静瞪着床顶。

  若有一日, 他能带着她离开这座摸不透风的宫城就好了。

  莫名的念头一闪而过, 令他混沌的脑海一下清醒过来。

  他尽力将惶惑的情绪深埋心底, 见丽质仍旧熟睡,便小心翼翼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抽出。

  只是胳膊被她压了大半夜,此刻有些僵麻, 行动间笨拙不已, 一不小心便将她从熟睡中惊醒。

  黑暗中,丽质软软地咕哝一声,睁开惺忪睡眼, 迷蒙地望着眼前熟悉的俊脸,怔愣一瞬, 方才反应过来, 昨夜是她自己主动邀他留宿。

  她眨眨眼,令眸中多余的水雾汇聚到眼角, 冲他笑了笑,伸手抚他的面庞:“你要走了吗?”

  她话音里没有流露不舍, 可听在裴济耳中,却分外柔软。

  他不禁凑近些, 双手撑在她身侧, 俯身吻了她一阵,良久才分开:“今日有朝会,我需先回九仙门去。时候还早, 你多睡一会儿吧。”

  丽质也不挽留,点头又摸了摸他下颚,便阖眼重新补眠。

  裴济看她片刻,随即拾起一旁的衣物,轻手轻脚穿戴妥当,从窗口翻身离去。

  回到九仙门附近时,时候正好。他往营中捡拾一番后,便独自骑马绕至丹凤门处,随同赴朝会的大臣们一同往延英殿去。

  然而,众人在延英殿站了片刻,却没等来李景烨,只何元士一人,引着几位内侍省宦者出来,躬身道:“昨夜宴饮,陛下饮酒过量,身体不适,今日不朝,请诸位散了吧。”

  众臣都是一愣。

  陛下在朝政上一向上心,平日宴饮后若无朝会,提早一两日便会知会众人。像今日这般,众臣已到,才令取消,还是头一回。

  尤其这几日正商议蒲津渡浮桥重筑一事,若要赶工期,调度全国铁矿冶炼,则半点也拖延不得。

  萧龄甫问:“大监,陛下圣体如何?可有大碍?”

  何元士自不敢将实情说出,只摇头道:“陛下只是疲乏体虚,并无大碍。朝会虽散,几位相公们若有要事禀奏,陛下午后会再召诸位。”

  众人心中纳罕,又听陛下无碍,便暂放下心,各自往宣政门外衙署去。

  一路上,裴琰招手示意儿子走近,低声问:“昨夜我见陛下在宴上一切无恙,后来离开得也比平日早些,怎突然不适?三郎,你夜里留在宫中,可曾听说何事?”

  面对父亲的问话,裴济头一次感到一阵心虚。

  他压低视线,跟在父亲身侧,暗暗捏紧左手,强作镇定,道:“不曾听说。儿子虽留守宫中,却身在九仙门附近,对内闱之事知之甚少。”

  好在裴琰未曾怀疑,略一点头,便又同他说起蒲津渡筑桥之事。

  ……

  承欢殿中,丽质直睡到近巳时才幽幽转醒。

  此时,宫中嫔妃们应当早已去向太后请过安,唯有她,自入宫起,便因太后的话,从来不必早起请安。

  如此也算好事。

  她慢慢起身,披上外衫下床,坐到妆奁边一面梳理长发,一面思索今日是否要让春月去一趟钟家。

  恰好春月推门进来,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怎么了?”丽质转过身望着她,心中莫名一紧。

  春月坐到她身边,将才与青栀一同去领膳食时听说的事尽数道来:“昨夜奴婢同小娘子说,陛下去了仙居殿,今日才知道,夜里出了事!

  “听闻陛下未曾留宿,夜里便从仙居殿离开了,随后便有内侍将仙居殿围了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陛下回紫宸殿后,似也请了张御医去问诊,也不知出了何事。”

  仙居殿,那是徐贤妃的居所。

  丽质先想起她昨夜苍白无力的模样,又想起她一贯的冷傲决绝,心慢慢下沉。

  春月想了想,又道:“方才奴婢与青栀还特意去了趟仙居殿附近,远远地瞧见听荷正同看守的内侍哭,似乎说……贤妃病得重,若不请女官,恐怕要不好。可内侍们……没一个愿让她出来的。”

  看来,李景烨已不再理会她的生死了。

  丽质静了片刻,又无端想起梦中扶风城下那具被掩埋在风沙下的美丽躯壳,背后生出一层寒意。

  良久,她轻声道:“那日将淑妃推下水的,恐怕就是贤妃。”

  春月惊讶地瞪大双眼。

  她继续道:“昨夜,她恐怕对陛下坦白了。”

  不但是坦白,以贤妃的性子,至今未将她与裴济的事捅出来,又遭遇丧父之痛,应当对李景烨恨之入骨,如今身子越来越弱,只怕已报着必死之心,也要将心底的恨意全部摊开。

  而李景烨本就多疑,最不容身边人与他有半点意见相左,骤然得知贤妃竟对自己有如此深的恨意,自然又惊又怒。

  春月想起方才见到的情形,眼眶渐渐泛红,小声抽噎道:“陛下——若不是陛下的疏忽,徐尚书哪里会惨死狱中?贤妃也不至于如此……”

  “是啊。”

  丽质面无表情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没再说话。

  即便在她那个时代,也多的是对男人,对权贵俯首帖耳的女人,更何况在大魏?

  如徐贤妃那般,即便性情再刚烈,也曾顺从地嫁给李景烨,做了那样多年人偶一般了无生气的嫔妃,若不是被逼急了,哪里会选择这样近乎自毁的方式来报复?

  可惜,她始终没有挣脱身上的枷锁。

  ……

  午后,几位宰相并六部尚书等十余众臣重新在延英殿外等候召见。

  休息了七八个时辰,李景烨已恢复大半,穿戴整齐后,便进了延英殿,命众人入内,商议蒲津渡浮桥之事。

  蒲津渡位于蒲州城,为河东、河北陆道入关的首选之处,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处,自春秋时,便有秦公子于此处以舟船相连,建造浮桥。往后历代,都曾于此建造浮桥。只是浮桥易损,不甚长久,于日益成为各地交通要道的蒲州城而言,实在不堪往来车马的重负。

  半月前,兵部尚书陈应绍经深思熟虑后,上疏朝廷,请求重筑浮桥。

  众臣商议多日,已渐定下要加固石堤,并改浮桥竹锁为铁锁,木桩为铁牛的法子。铁牛分伏河道两岸,栓系铁锁,以加固、连结舟船,从此不惧往来车马与汹涌浪涛,沟通两岸。

  眼下还要议的,便是何人主事。

  铸造铁牛,需耗巨资,其中,仅铁矿便要用去一年所产的半数以上,此外,还需经手冶炼、造船、改建等事宜,就连蒲州城防,也需重新布置,其中所涉钱权之事极广。

  要赶在汛期后、冰期前完工,便要即刻定下主事者。

  萧龄甫从来举荐自己人,此番自然首推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工部侍郎;杜衡与裴琰二人则都主张以工部尚书与兵部尚书二人共同主事。

  几人一番争论,各执己见,只等李景烨发话。

  然而不知为何,今日的李景烨却像心神不宁一般,时不时蹙眉望着三人的眼神间也多了几分疑虑与窥测,眼下众人都已闭口不言时,他也未曾察觉,仍兀自出神。

  殿中寂静一片,众人面面相觑。

  萧龄甫清了清嗓子,扬声提醒:“请陛下圣裁。”

  李景烨这才回过神来。

  杜衡与裴琰对视一眼,不由失望地按捺下心绪。

  二人经过萧冲出征吐蕃之事后,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大事,萧龄甫定早已同陛下私下商议过,人选恐怕也已经基本敲定。

  只是二人仍抱着最后一分希望,方才议事时,痛陈利害,只盼陛下有所触动,不偏听偏信。

  可眼下看来,方才的话,陛下似乎半句也没往耳中去。

  众目睽睽下,李景烨回神,淡淡“唔”了声,正要开口,耳旁却忽而闪过贤妃的尖锐话语:

  “……沽名钓誉,刚愎自用……”

  “……他们还会忠心多久……”

  他只觉背后一阵异样,原本如常的脸色也倏地沉下,好半晌才压下怀疑的情绪,却没直接回答,反点了点坐在陈应绍身旁的裴济:“子晦,你有何见解?”

  裴济一愣,没想到会忽然问他,随即道:“修筑浮桥之事,臣并无太多主张,倒是重筑蒲州城防之事,臣恰有一人可举荐。”

  他深知陛下脾性,于他职责外的朝政大事,他从不会当众多言,陛下也只在必要时私下询问他的意见。今日他也不干涉造桥大事,只议自己职责内能及之事。

  李景烨见他仍如从前一样,心底慢慢松了些,问:“你说说,是何人?”

  裴济拱手道:“此人陛下也熟识,正是先前臣出征时,暂掌羽林卫中军务的副将皇甫靖。”

  李景烨略一思忖,点头道:“不错,此人是跟着你历练出来的,先前管宫城与京中防务,的确可靠。”

  其余众人见他不曾说起筑桥主事者,反与裴济论蒲州城防,正暗暗蹙眉时,却忽听他道:“罢了,筑桥便由工部尚书主理,蒲州城坊便让皇甫靖去吧。子晦,俭校之事,由你来。”

  如此决定,竟是除了裴济的意见外,谁的也没采纳。

  萧龄甫心中大骇,就连杜衡与裴琰二人心中庆幸的同时,也生出几分疑虑。

  陛下今日着实有些反常,不但不信他二人,连萧龄甫都被猛然摆了一道。

  众人散去后,裴家父子走在路上,裴琰头一次打破平日不多询儿子与陛下私下交情的惯例,蹙眉问:“三郎,筑桥之事,陛下可曾私下同你说过?”

  裴济摇头:“儿子才从幽州回来,这几日未曾私下见过陛下,不曾说过此事,也不知陛下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裴琰沉吟片刻,只觉不妥,遂道:“过两日随你母亲去给太后请安时,记得让你母亲问一问陛下圣躬。”

  裴济心领神会,点头应下。

第62章 探望

  数日后, 正值官员休沐日,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不必理会公事。

  丽质也一早便起来, 用过饭食后,见天色晴朗, 春意盎然, 便坐到妆奁前绾发更衣, 预备往紫宸殿去一趟。

  换做往日,非李景烨召,她绝不会主动过去, 今日实在是不得不去。

  昨日, 她令春月午后回了一趟钟家,问一问兰英的事。

  哪知春月午后去时还欣喜不已,傍晚回来, 却满脸不忿。

  原来,那日庆功大宴后的第三日, 魏彭便主动登门拜访, 有再度求娶之意。可恰在同一日,尚书令萧龄甫竟也亲自差人登钟家大门, 要替其子萧冲求娶兰英。

  萧冲今年已二十六七,家中早已娶了正妻, 再求娶兰英,自然是做妾。

  钟承平却半点不在乎, 面对几乎前后脚踩着吉时登门的两拨人, 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将魏彭拒之门外,将萧家请来的说媒人恭恭敬敬请进府中。

  他一心盼着要将两个美貌不凡的侄女加入高门, 好令全家都攀上权贵。如今三娘已成了贵妃,他这个七品小官也入了公侯之列,若再让兰英嫁给宰相之子,他如何会不愿意?

  饶是魏彭已被皇帝亲自封为八品御侮校尉,今非昔比,可比起身为正三品的左金吾卫将军萧冲,仍是天壤之别。

  须知仕途艰难,像他这样,仅在七品的官职上便蹉跎了近十年,再要往上,举步维艰,谁知魏彭是否也会如此?

  兰英自然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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