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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吩咐了通判刘几和签判赵抃,夏竦带着随从向永城县而来。过了酂县城不久,便就进入了永城县的辖境。随着夏竦的蒙大海叉手道:“相公,已进入营田务境内,是否知会杜知县前来迎接?”

  夏竦道:“不必了,我们直支营田务衙门。人人都说这个杜中宵如何能干,我们且看一看,是否真是如此。营田务今年交了不少钱粮,那里一看,便知究竟。”

  夏竦一行分外显眼,在路上走了没多久,便就有营田务的巡查乡兵前来查问。

  只见一个身高体壮的大汉拦住道路,向夏竦叉手唱诺:“这位官人,此处是亳州营田务,在下今日当值,巡视地方,防备奸民。官人一行人员不少,不知从何处来,有何事要办?”

  蒙大海对夏竦小声道:“相公,这是营田务的乡兵,想来是见我们人数众多,前来盘问。”

  夏竦不耐烦地道:“告诉他们,知州前来巡视,不得碍事!”

  蒙大海听命,拨马向前,对前面的人高声道:“本州知州相公,前来永城巡视!尔等既是巡视地方的乡兵,可随我们身后,防备盗贼!”

  说完,把夏竦的印信向前面的人展示了一番,让他们把路让出来。

  十三郎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随便找路上的一群人一问,便是知州。急忙吩咐手下让到路边,自己到蒙大海身边,小声道:“官人,知县官人听说知州相公要到本县,特意吩咐了小的等不可怠慢。却不想今日真地遇到了贵人。放心,有十三郎在,必然一路无事!”

  蒙大海听了吃惊,急忙到夏竦身边,把十三郎的话说给夏竦听,道:“相公,却不想永城县已经知道了我们要来,特意派了人前来迎接。”

  听了这话,夏竦大怒:“我此次来永城,是临时起意,走前才告诉州里官员。这个永城知县,如何早早就知道此事!擅自打听上司隐私,这还了得!来呀,速速去营田务衙门!”

  一众随从的护卫得了夏竦吩咐,快马加鞭,向前而去。

  十三郎一行都没有马,看着前边远去的夏竦一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发了一会呆,才道:“作怪,明明说好带着他们去衙门,怎么撇下我们就走了!”

  夏竦在路上再不耽搁,当日中午就到了营田务衙门。一问,果然不错,杜中宵早早就已经到了这里迎接自己。冷笑一声,夏竦吩咐随从去知会杜中宵,出来迎接。

  杜中宵听说夏竦到了衙门外,心中暗怪十三郎等人不靠谱,急忙带着乔保平一行迎了出来。

  见礼毕,夏竦阴沉着脸,随着杜中宵理了营田务衙门。到了厅堂落座,沉声道:“杜知县,你是永城知县,怎么今日恰好到了营田务来?”

  杜中宵拱手:“因听闻相公前来,下官特来此处等候。”

  夏竦一怔,却没想到杜中宵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倒高看他一眼。打听了到了上官行踪,早早前来迎接没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倒是有点胆量。

  看着杜中宵,夏竦眯起眼睛,沉声道:“我是临时起意到永城来,知县如何早早知晓?”

  杜中宵怔了一下,看了看夏竦身边的人,才道:“相公是临时起意么?下官治下有个吏人,在码头见到相公家人,说是这两日要到本县来,是以卑职早早迎在这里。”

  夏竦听了这话,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才道:“原来知县是从我家下人那里得知我的行踪——”

  杜中宵道:“那是自然!不然地话,我如何会得知相公要来本县。”

  夏竦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万万没想到,自己认为极是隐秘地私访永城县,早已经被自己家的奴仆泄露出去。杜中宵等在这里,只怕还认为是自己故意泄露行踪,让他前来迎接呢。

第114章 难以捉摸

  杜中宵登第出仕,从推官到知县,政绩突出,考评优等,夏竦颇为重视。到了今年,用一月的时间交完夏税,完全超出了常规,反而让夏竦起疑。

  催缴赋税,必定扰民,甚至刻剥百姓,夏竦为官多年,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却没想到杜中宵在永城县违反了这个常规,自己派蒙大海私访,却发现百姓人人称好。不管蒙大海怎么解释,夏竦总是不信,反而让他认为杜中宵心机深沉,隐瞒了事情的真相。

  聪明人就是这点不好,夏竦自己心机颇深,容易记仇,也就容易把人向坏处想。

  此次私访永城县,夏竦就是来查真相的。一听杜中宵等在这里,先入为主,认为杜中宵这个人不老实,可能派人在州里监视自己的行踪。却没想到是自己家人泄露消息,一时非常尴尬。

  咳嗽一声,夏竦对蒙大海道:“这两日家里有人在本县吗?”

  蒙大海拱手:“回相公,夏主管正在永城采买货物,想来是——”

  夏竦摆了摆手:“罢了,既是如此,也省了再派人去知会杜知县。”

  杜中宵冷眼旁观,哪里看不出事情的蹊跷?之前他就觉得夏竦来永城不是什么好事,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好在自己做事稳重,也没有什么怕他查看的。

  夏竦对杜中宵道:“知县,去年营田务解到州里数千担秋粮,今年夏税又有近五千贯石。虽说完粮纳税是为朝廷做事,可搜刮太重,难免百姓怨恨。京西路唐蔡诸州也曾营田,都是红火数年,因为官府搜刮太甚,百姓逃亡,最后营田务尽废。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知县谨慎。”

  杜中宵拱手:“相公所言极是。卑职提举营田务,深知人力是一切根本,并不管刻剥百姓。夏税除解往州里的钱粮之外,营田务各库充盈,足备灾荒。百姓家里都有积蓄,并没有人户逃亡。”

  夏竦面无表情,淡淡地道:“要想知道百姓到底如何,当深入田亩,知民疾苦。安座官衙,看着账上数字再好,也未必是真。知县,这几日你陪我在营田务,各村里看一看,百姓日子过得到底如何。”

  杜中宵拱手称是。

  接触得多了,杜中宵深觉夏竦这个人很复杂。他天资聪颖,恃才傲物,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但对真有才华的人,也不吝于提拔。庞籍、宋祁、宋庠等人,都曾经受到夏竦恩惠。一方面夏辣经验丰富,政事练达,治理地方政绩突出。另一方面心机深沉,对跟他作对的恨之入骨,不择手段进行打压。

  从西北回朝,夏竦本以为自己出将入相,可以做宰相了。没想到遭到群臣反对,只做了枢密使。短短几个月,就连枢密使都做不下去,只好出守外任。此时朝中范仲淹、韩琦和富弼当政,夏竦认为他们结党对付自己,恨之不已。偏偏台谏被这些人的追随者把持,夏竦每上章自辨,往往自取其辱,更加让夏竦认为现在的朝中官员结成一党迫害自己。

  夏竦自己是不结党的,当遇到朝中如此大的反对势力时,其心理越来越偏激。偏偏现在风头最盛的谏官欧阳修不知收敛锋芒,公然提出君子结党,让夏竦这些被压制的官员受害心理更重。

  自欧阳修为谏官,几乎每月都有针对朝政的宏篇大论,得到两府范仲淹、富弼等人的支持。杜中宵作为一个圈子外的知县,冷眼旁观,都感觉到了庆历党人已经面临危机。一方面他们主导的改革迟迟没有切实的成效,只有人心整肃、吏治为之一清这些空泛的评价,另一方面对政敌打击过甚,即将面临他们强硬的反击。这一击,即来自于被打压最重,心机也最深沉的夏竦。

  夏竦为什么一定要查一查永城,杜中宵大约能猜得出来。如果自己清白,那就是极大的政绩,也给夏竦脸上贴金。可这个特殊时刻,夏竦极怕杜中宵的政绩成色不足。他正跟两府官员顶牛,甚至使用一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如果治下有知县刻剥百姓,会被政敌用来对他付他。

  暗暗叹了口气,杜中宵无奈地微微摇了摇头。夏竦这班神仙打架,自己这个凡人遭殃。如果不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夏竦不会这么疑神疑鬼,连微服私访的法子都使出来了。

  一再强调不能刻剥百姓,也可以看出夏竦这个人的复杂性。他自己家里奴仆成群,从事各种商业活动赚钱。但为官还算清廉,也能体恤民情,并不欺压百姓。

  在后衙设宴,款待夏竦之后,杜中宵把乔保平和罗景叫来,对夏竦道:“相公,这位乔孔目,日常主管营田务事务。这一位罗贴司,整理营田务账籍。相公若要查看,可吩咐二人准备。”

  夏竦道:“不必了。今日暂且歇息,明日你与我一起到各村里看一看。营田务上交税粮不少,如果百姓家家的储积,能够吃饱穿暖,是你的政绩。——杜知县,我话在前面,莫要在我的面前作假!”

  杜中宵拱手:“卑职不敢!”

  送夏竦到住处安歇,杜中宵把乔保平和罗景叫到官厅,对两人道:“你们今夜辛苦一番,找几个信得过的吏人,把营田的账籍整理一番。夏相公对乡间巡视,只怕会对各村账籍,不要到时手忙脚乱。”

  两人叉手称是。

  杜中宵又道:“今年我们完税太早,知州相公心中生疑并不奇怪。只要我们不做亏心事,就不怕前来巡查。你们只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不要慌乱。此次相公前来,并不是针对你们。”

  乔保平和罗景称是,一起告辞,去做各种准备,应付夏竦的盘查。

  杜中宵一个人坐着想了一会,叫过柴信来,对他道:“你派个亲信的人回县城,到码头那里,寻到夏相公的家人,告诉他相公已到永城。若有什么事情要地方帮忙,让县尉和主簿照顾一番。”

  柴信叉手称是,转身去了。

  杜中宵自己心里清楚,夏竦这次前来,除了证实自己有实打实的政绩之外,也查不出什么来。自己就是这么能干,就是能够一月完税,还不侵扰百姓。不过夏竦证实了之后又会如何,杜中宵心里没底。

  此时庆历新政已到高峰,对夏竦、吕夷简等人的攻击也太过激烈,杜中宵隐隐觉得,朝中即将发生大事。按着自己的历史记忆,庆历新政的热闹劲快要过去了。

  新政结束之后,自己的路该怎么走,杜中宵有些茫然。前些日子,与自己熟识的苏舜钦被范仲淹举荐入京,监进奏院。不知道能不能帮自己一番,下一任谋个好地方。

第115章 出乎意料

  “大柳树村——”看着村口立的石碑,夏竦心中默念。他记得的这村子,常威察看秋粮,便就是因为在这村里打人,被杜中宵杖责。当日参与的仇士隆,此次依然是夏竦的随从。

  保正关朝印带着村里父老早早迎在村口,看见夏竦一行前来,早早过来行礼。

  到了关朝印院里,夏竦命几位村里的重要人物留下,其余人散去。

  此时正是夏季,天气炎热,便就在院里摆了几张桌子,摆下筵席。酒肉都是杜中宵命人用营田务的公使钱采买的,夏竦知道,并没有说什么。他到地方巡查,当然要用公款招待,其实是应该用亳州公使库的钱。不过永城县和营田务都富庶,夏竦乐得把公使钱留给州里使用。

  上了茶水,夏竦让关保正坐在自己身边,问道:“老丈,依五户一保,你们这村子,岂不是要有多个保正?还是本村做一大保,官面上的事务都由你来做?”

  关保正道:“回相公,村子里确实是五户一保,不过事务不多,向来都是由老夫一人为役。”

  夏竦点了点头:“不错,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事务畅通,也没必要弄那么多差役。”

  杜中宵在一边听了,暗暗点头。所谓五户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其实是官僚按照军队编制硬搬过来的。村子到底与军队不一样,没必要那么死板,制度不能削足适履。夏竦对于政务,头脑清醒,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真想瞒他,其实很难。

  夏竦这个人,人缘不怎么好,容易跟人结仇,能够一路高升,能力不用怀疑。

  看了看院子四周,北面是几间草房,南面一个小小菜园,一个场院,夏竦问道:“杜知县,营田务里的人家,都是如此布局么?建这样一处宅子,花费不少。”

  杜中宵拱手:“回相公,营田务各村,多是如此。房子是村民自建,营田务帮着调集村民,一起做工建得快。菜园和场院家家都有,他们自己的私田,所产谷物都在场院那里处置。”

  夏竦点了点头,心里盘算了一下,没说什么。这么一处宅子,材料成本不多,墙是黄土夯成,草大多用芦苇,都是就地取材。营田务帮着解决人力问题,还是能够建起来的。

  旁边一口压井,引起了夏竦的兴趣,指着问道:“难道营田务的人家,都有这样一口井么?”

  关朝印道:“回相公,井每家都有,但铁制压井却还有些人家买不起。今年收了粮食,本村又有八户人家装了此物,再过两三年,就可以家家使用了。”

  夏竦道:“说起收成,老丈,今年你们家里如何?此次夏税,营田务解了五千贯石到州,你们这些人家留下的多不多?朝廷收赋税,首要不害民才好。”

  关朝印笑道:“不瞒相公,营田务与其他地方不同,

  我们这些村民不负担税粮。公田都是一起种一起收,按着出工多少,我们分些粮食回家。要缴的税,早就由营田务扣下了。今年村里种了六百亩麦,产一千余石,我们这些村民分了约五百多石,一家十几石呢。其余的五六百石都是营田务的,缴夏税还不是绰绰有余?每家有十几石麦,日子过得还宽裕。”

  听了这话,夏竦便就不再问。营田务交两税绝无问题,实际依这里的体制,营田务就是这么多村子的惟一地主。天下两税,一般都是亩收一石,交税一斗。营田务作为土地拥有者,亩收五斗,当然能够轻松完税。营田务是夏竦看中的体制,他并不怀疑这里完税的能力,只是来看看杜中宵有没有治理得怎样。

  几人说话的功夫,罗景指挥着营田务的公吏上了酒菜。

  夏竦端起酒杯,高声道:“夏粮今年喜获丰收,大家且饮一杯。”

  饮过三巡,夏竦让人把村里的几位老人唤来桌上,问他们村里的情形。

  杜中宵在一边沉默不语,静静听着夏竦和一众老人的攀谈。这些人多是从附近迁来,无不是家无余财的穷苦人家。到了营田务,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地,史前例地家里有了余粮,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他们对朝廷和官府心存感激,对夏竦自然是各种奉承。

  看着夏竦的脸色越来越好,杜中宵心中毫无波动。这是自己用两年的时间做出来的成绩,可没有丝毫掺假,人们的幸福是发自内心的。前次在亳州,夏竦就表现出了对营田务体制的赞赏,现在亲身坐在这里,听着村民讲着恭维的话,心中更加确定这种体制值得推广。

  见杜中宵默不作声,夏竦道:“知县,这些人两年前还衣食无着,现在衣食丰足,生活安乐,都是你的功劳。为官一任,造福一乡,你做了此事,自该得到朝廷奖赏。”

  杜中宵拱手:“都是下官该做的事情,幸不辱没朝廷使命。”

  夏竦连连点头:“你提点营田务,做得极佳。来这里之前,我还怕你少年气盛,只想着立功,对治下百姓刻剥过甚。现在看来,营田务官库有储积,百姓有余粮,甚是难得。不瞒你说,此次永城县用一月时间交齐夏税,我为官数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若是永城县都跟营田务这里一样,没有刻剥百姓,那是难得的一件功劳。只要访闻确切,我回州城便向朝廷为你请功!”

  杜中宵道:“相公体恤百姓,是万民之福。下官治理地方,自当禀相公之命,以百姓为重,岂敢刻剥地方?相公放心,永城用一月完夏税,是因县有余财,绝不是从百姓那里抢来的。”

  看着杜中宵神色沉稳,丝毫没有作伪的样子,夏竦连连点头:“好,好,你做得好!不过此事是没有做到过的,我不得不小心谨慎,亲自察访一番。不然,我把你的功劳报上去,实情不是如此,被漕司弹劾,你以后的仕途可就艰难了。此次我来查看,你尽管放开心情。只要事情如你所报,便就无事!”

  杜中宵起身,拱手行礼:“卑职为官一向谨慎,定不会让相公为难。”

  夏竦笑着点头,与杜中宵喝了一杯酒,让他坐下。叫过一边的乔保平来,问他今年夏粮营田务到底收成如何,除了完税,营田务的库里还有多少,百姓分到了多少。

  杜中宵已经提前吩咐过了乔保平,夏竦所问,一一明白回答。见此人如此能干,夏竦连连点头。

  让乔保平退下,夏竦对杜中宵道:“如刚才所说,营田务的库里已有近万石储积,足够支持这些村子抵御天灾。等到秋后再收,存粮就有些多了。知县,有没有想过如何处置?”

  杜中宵拱手:“回相公,这里临近汴河,粮多了可卖一些。营田务除了种地,还有制作农具等一些场务,卖得的钱,可以用作本钱。如此有钱有粮,才是长久之道。”

  夏竦点头:“我听说营田务有今日,与你们制作的农具特别出色有关。等看过了村子,我再与你一起去看看那些场务。这里做得好了,以后可以在别的地方依样建起来。”

  杜中宵点头称是。此时交通不发达,实际上全国市场是不可能形成的,特别是农具之类,现在还只能遍地开花。别说这个年代,杜中宵前世,在交通不发达的时候,也不过以县划分市场。

  此次夏竦查访的,其实是杜中宵是个什么官。能力自不必说,用一个月的时间完税,是夏竦遇到的第一能吏。关键就是做到这一点,用的什么手段。如果真不刻剥百姓就做到,前途无量。看过了营田务的情形,夏竦已经有点信杜中宵超出自己的估计,真是不盘剥百姓就可以做到。

第116章 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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