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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吃早膳时苏明雅甚至要一勺勺喂他:“我照顾你。”

  名为照顾,实为掌控,一顿简简单单的饭吃下来,顾小灯脸都被揉红了,被他牵去书桌时抗议:“苏公子,我有手……”

  “我也有。”苏明雅照常抱他到腿上抱好,爱不释手地又捏他的脸,“小灯脸圆了点,总算长出点肉了,先前瘦得慌,抱得我心疼。”

  他的语气听起来仿佛是等着将他养肥待宰。

  顾小灯被捏得眉皱含泪,忍不住抬手抗议,这饥色画皮鬼的手才勉强放过他的脸,却又拨进他的衣领磋磨,揉得顾小灯喊叫,嘴又被堵住。正被抱得铃声直颤时,伪竹院外来了不一样的人,一把略低的女声颇具威严地响起:“明雅,出来。”

  苏明雅一顿,缓了半晌才放开顾小灯,恋恋不舍地拢了拢他的衣襟,拇指轻揩过唇角:“我出去一趟,乖乖在这。”

  他一走,顾小灯便窝在太师椅里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勒回松垮的腰带时恨不得系上死结,还没打理完凌乱的衣裳时,外头传来脚步声,他以为是苏明雅迅速回来了,情急之下钻到了书桌底下藏着。

  那脚步声停到了书桌前不远处,却是一把无甚情绪的温润女声传来:“苏小山,出来,不必躲。”

  顾小灯愣住,心想这叫的是谁?听起来不是方才叫走苏明雅的女声,他小心从桌底下冒出半个脑袋,两手扒着桌面打量来人。

  来的是个身形婀娜的雍容夫人,她长得温婉,和苏明雅不像,但眉眼间那股俯视劲实在是太熟悉,顾小灯一见就深觉这铁定是苏家人,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影子似的苏小鸢,低眉顺眼地低着头。

  见来人不是苏明雅,顾小灯便整好衣襟,捋一下衣袖起来,坦然行个礼,展示行动间叮叮作响的镣铐。

  那夫人的视线果然集中在他的左手上,看的却是刚来到此地时,苏明雅强行给他套上的佛珠。

  顾小灯不说话,那夫人先问他:“不知我是谁?”

  顾小灯实诚地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夫人气度不凡。”

  一旁的苏小鸢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小公子,这位是苏家二小姐。”

  顾小灯听说过苏二苏明良,这也是他那位小舅安震文的妻子,这位女官在苏家的地位不低,他抱着一丝希望从书桌后叮叮凌凌地走出来,有些期待地问了一问:“苏二小姐,您是要把我赶出这里吗?”

  苏明良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他:“你在这里几日了?”

  “十天……吧。”顾小灯不太敢相信才在这个鸟地方关了十天,一日如三秋,简直像坐了几年牢,“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在苏家么?”

  苏明良反问他:“你想离开这里,还是想离开明雅?”

  顾小灯没有迟疑:“都想。”

  苏小鸢又悄然看了他一眼。

  “你手上那串佛珠,每一颗珠子都是我四弟亲手研磨,不知沾过他多少次指尖和心头的血。”苏明良微笑着,但声音里没有喜怒,“无论你是第几个苏小山,和顾家有什么牵连,既然这串佛珠戴到了你手上,你的去处便只有一个,即是明雅触手可及之地。”

  顾小灯愣住,一时既感到意外,又好似合情合理。苏家过了这么多年,待他的态度依然和从前一样高高在上,随意处置,任意安排。

  苏明良来到这里仿佛就是来检阅一块鱼饵,一块维持苏明雅安定平稳的鱼饵。

  他摸摸耳垂不再说话,苏明良言简意赅地传达完意思便离去,苏小鸢却在随着她离开之后去而复返。

  他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是……谁?”

  “反正不姓苏哦,什么苏小山,这名字也忒可恶。”顾小灯无奈地揉揉后颈,不知道苏小鸢回来做甚,只是忽然想起一件年前的事,就委婉地朝他比划唇角,“你的口水,擦擦。”

  苏小鸢脸上是惯性的面无表情。他想起初次与顾小灯同坐闲话时,曾愚笨地看着他流口水。

  那时他十五岁,他唤顾小灯山卿哥。

  如今他二十二,他垂眸叫他小替身。

  顾小灯眼看苏小鸢发起呆来,正想问些话,苏小鸢耳朵一动,忽然快速地说:“烦请小公子照顾好主子,主子易病,尤其不能饮酒,沾酒即病。”

  说罢他急匆匆地退出去,不敢抬头再看他一眼的样子。

  顾小灯心中一阵突突,随着他的话涌起个不大好的想法,心中一念翻来翻去,苏明雅便回来了。

  他三步作两步而来,顾小灯后退不及,叫他捉了个满怀:“方才二姐来见你了?”

  顾小灯被抱得难以呼吸:“唔!”

  苏明雅略松了松手,低头轻吻他唇边梨涡的位置:“为难你了?”

  顾小灯推开他狗一样的脑袋:“你离我远点……”

  苏明雅自说自话:“外界纷争离你很远,你不必在意。”

  “外界现在和我有关系吗?”顾小灯磨着牙,“我又出不去!”

  “再过十天,我就带你出城。”苏明雅扣住他十指,“我带你去量衣裁体,带你去采花踏青,兑现七年前给你的承诺。”

  当年冬狩前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为实,顾小灯深信不疑;如今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字为虚,顾小灯一字不信。

  *

  白昼短,春夜长,苏明雅为哄顾小灯开心,提了一盏他在东区相中的六面菱灯,复刻得一模一样,提在手中走进他的寝屋。

  顾小灯正盘腿坐在床上,看见他来毫不惊讶:“苏公子怎么来了?”

  苏明雅把那盏灯挂到床前,坐到他身边去捏他耳朵:“别生气了。”

  他看着灯火摇曳的虚影,虚影中扭曲出遥远的记忆景象,飘摇出营帐之中对酒言笑的画面。

  当初他与顾小灯的最后一面也在烛光摇曳中,他们相偎而坐,他困于天生哮症而从不喝酒,那夜他和顾小灯第一次碰杯,也成了最后一次。

  洪熹二年末,他放了一夜左腕上的血,大抵将顾小灯喂食而来的药血放去了大半,此后重新变回幼年时节的药罐子,病秧子。

  哮症复发后,他饮酒必病,愈病愈伤,不能再喝酒了。

  不能喝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自有拒绝饮酒的资格。

  只是到了洪熹四年时,苏家有一盛事,忽成他的憾事。

  那日苏三苏明韶成亲,春和景明,红绸嵌喜,长洛最好的酒送到了喜堂之上,新人一双醉金盏,两杯连理百年酒。

  那醇厚的酒香沾上苏明雅的袖口,他忽然因一个理应微不足道,却偏偏掀起狂澜的一念而恍惚。

  他不能喝酒了。

  不能和顾小灯喝交杯酒了。

  一年一年过去,这一念却根深蒂固地留了下来。

  他的身体,他的寄望,都在“不能饮酒”的小事中,放大成一卷泼满残墨的废画。

  后来苏明雅偶尔在重压之下恍惚,总想不由自主地喝酒,想多了,某一夜就出了事。

  那夜他不由自主地割破左腕,把血蘸在了书桌上的画。

  蘸废的画一幅幅变多,佛珠下的疤也一道道重叠。

  苏明雅记忆里的自己似乎一直处在伤病的状态中,他分不清那些疼痛里,身痛心痛孰轻孰重。

  只知道这一身与这一生都至为无趣。

  盼望顾小灯回来,就像等候一个此身此生犹存的意义。

  现在他又想倾倒一壶酒,淋在顾小灯和自己的身上了。

  正这么想着,顾小灯便冷不丁地问他。

  “明雅,喝酒吗?”

第71章

  “喝酒么?”

  “你喂我,我便喝。”

  当初在冬狩的营帐中,苏明雅把一口兑了离魂汤的烈酒渡给顾小灯,如今他也有样学样,渡还给了苏明雅。

  就这么一口酒,苏明雅昏死了两天。

  顾小灯见到了苏三苏明韶,这位长洛女官中少见的女将长得也和苏明雅大不相同,高挑英气,气势凛然。

  她带着一群医师蜂拥而至,腰间还挂着滴血的剑,满脸的焦头烂额和怒不可遏,一赶到伪竹院便想拔剑杀了他,又在看见苏明雅的情状时生生歪了剑锋。

  苏明雅背靠床栏,从身后抱着顾小灯,低头埋在他肩颈处,已经昏死过去。

  苏三恨铁不成钢地丢了剑,转而怒气冲天地上来扯开苏明雅抓着顾小灯的手。

  顾小灯神情半明半暗,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的唇角被咬破一点,说话时有些疼:“苏三小姐,我想和你商议一下,我能替你们治好苏明雅,只要你们能放我——”

  “走”字还没说完,苏三就一把将他抓起来丢给紧随而来的苏小鸢:“把他关住!他若胆敢再提一个走,就把他的嘴缝上,敢跑就折断腿骨!”

  苏三看向他的眼里烧着火:“我四弟的命既然在你手上,你就给我握好,想走?绝无可能!”

  顾小灯心中一凉,就被苏小鸢捂着嘴连拖带抱地带出来。

  趁着周遭一切短暂地陷入混乱,苏小鸢将在把他关进一个笼子前附耳:“外面有人在找你,不要怕,你保全好自己,一定能离开这里重见天日。”

  顾小灯被推进铺满绒毯的大笼子里,苏明雅昏迷了多久,他就被关了多久,他数次试图朝周围看守他的人说话,反复陈述能给苏明雅康健,以换他的自由,但无人肯听,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只是脑海里回荡着苏小鸢另一句话,他心中便有了底气。

  不管谁在找他,是谁都好。

  他快要受不了了,快要被不见天日的纠缠拖入深渊里了。

  两天后的深夜,顾小灯正不太舒服地蜷缩在毛毯里睡觉,迷迷糊糊间就被一双微冷的手掐醒了。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苏明雅几无血色的脸。

  顾小灯又惊又堵:“你醒了?”

  苏明雅跪坐在他面前,冰冷的双手捧起他的脸,不知是从鬼门关回来之后神智不清,还是心中执念烈烈燃烧,神情尤为疯魔:“小灯,你曾经饲我药血,我已经在这几年里放尽了,我喂给你的那一盏酒,你也还给了我,我们之间有的前尘旧帐,合该过去了……”

  他一厢情愿地定夺了他们的恩怨两消:“你该解气,该听我的话了,不许说离开我,想都不许想,知道吗?你想去外面可以,我带你去,你身边必须有我,明白吗?”

  顾小灯拿苏明雅的安危做解脱的筹码,对方却是拿自己的命换自洽。

  “不。”顾小灯推开他的手,无法认同他的强盗思维,“不行!”

  苏明雅闷咳着捏捏他的耳垂:“我们两清了,就该继续如昨……或者重新开始。”

  顾小灯强忍的悲愤破了一个小口,牙齿咯咯发抖:“我还欠你什么了?欠就欠吧,我不还了;你还欠我什么,我也不讨。两清还是两亏欠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我们结束了——苏明雅,我们过去一笔勾销,未来两不相干,你放我走,你做你的人上人,我做我的江湖客,我们就该善始善终!”

  他鼓足勇气奋力推开他,连滚带爬地想跑出这金造玉镶的牢笼,身后苏明雅靠着笼子的金栏嘶声:“按住他!”

  话音一落,便有悄无声息的暗卫上前来抓住顾小灯往回拖,许是害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刺激了家主,他们直接用绸缎堵住了他的嘴巴。

  顾小灯呜呜挣扎着,忽然听得有令人牙酸的锁链声作响,睁大眼一看,却是见到苏明雅一边闷咳着,一边在他手脚的银铃镣铐上穿上四段细细的冷铁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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