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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顾瑾玉的眼睛像刀像寒星,如果不流泪顾小灯便不觉得他可怜,可苏明雅不同。

  苏明雅长了一双伤情的眼睛,就像一口干涸的水潭。

  只看了一会,顾小灯就不愿与他对视,扭头去想他的可恶之处。

  苏明雅俯身将他掰回来,并捉起他的手放在脸上,低声道:“你摸摸我。”

  肌肤相贴的瞬间,两个人都止不住战栗,顾小灯慌张惊悸,苏明雅熬得眼神恍惚,说话也恍惚了:“我变了吗?你一点也没有变,我呢?”

  “你、你放开我。”顾小灯炸毛的小动物一样,怕他甚于其他任何人,“苏公子,我们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苏明雅偏不放,阖上双眼将侧脸贴在顾小灯的掌心里,宛如一个吸了什么药物的瘾君子。

  他执拗地追问:“我变了么?”

  顾小灯掌心发汗:“七年之久……”

  苏明雅闭着双眼蹭到了他指尖,让他的指腹覆盖在自己眼睛上,只要顾小灯的手用力,便能戳瞎他的眼珠子。

  顾小灯却再度陷入了沉默。

  苏明雅有些急迫,可不知道是否是这七年过于漫长,他的身体在日复一日的生病和伪装中丧失了诠释正常情绪的能力,不管怎么急,脸上依旧是无甚表情的平静模样:“不问我抓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顾小灯轻轻地附和他:“为什么呢?”

  苏明雅低头道:“我想要你回到我身边。”

  “哦。”

  “我想要囚禁你。”

  “啊……”

  苏明雅听着他软乎乎的应声,那种心焦如焚的感觉又卷土重来。

  他如此不要脸地囚禁他,需求很简单,便是要让他们回到四年前,更确切的说是让顾小灯回到冬狩之前在明烛间的那段日子,那段对他千依百顺、又依赖又纵容的日子,那时他惶惶不安,像只担惊受怕的家猫,世界只有他苏明雅一个人,每天都与他亲吻,拥抱,夜里合衣相拥而眠。

  苏明雅是如此病态,卑鄙无耻地怀念那段顾小灯的低谷状态。

  同我说话。

  像你以前那样生机勃勃的,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一样地说话。

  苏明雅心中的焦虑几乎要破土而出,却总是在最后关头梗在心口。

  七年之中,他逐渐明白了权势对他的异化,整个苏家阖族对他个人意志的倾轧,他抵抗不了,更扭转不了囊括了苏家的长洛。

  他知道顾小灯憎恶用这种威逼手段来强迫他,可他若不这样,若不面目全非地借助最厌恶、却又最习惯的权力,他怎么绕开顾瑾玉,怎么再与他共处?

  他只能成为顾小灯最讨厌的那一类人,因为不这样,他毫无胜算。

  他急剧地想把一切都剖开给他看,然而他好像变成了哑巴,从贵胄变成了野人。

  “可是……”

  顾小灯轻轻小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荡开一圈涟漪。

  苏明雅猛然睁开眼睛,无比期待地看向他。

  顾小灯却没有看向他,眼神聚焦在虚空中:“是你自己不要我的啊。”

  苏明雅脑中似乎回荡起了震耳欲聋的钟声。

  顾小灯热乎乎的手贴着他,低下头去,又重复地小声指控他:“明明是你自己不要我的啊。”

  春日之下,苏明雅抖着手附过去,死死抱住了他。

  第一声忏悔破土而出。

  “对不起。”

第66章

  十三夜,夜色如水,海东青花烬困哒哒地抓在祝留肩上,一鹰两人从城外的霜刃阁赶到顾家。

  祝留昨日截到顾瑾玉发往霜刃阁的信,当即跟着花烬一同跑回了师门,循着顾瑾玉的嘱咐来催促南境蛊毒的探查进展。

  当今阁主是个性子散漫的鹰控小老头,与他有半师之谊,听他来催促便吹胡子瞪眼:“催什么催!这种境外麻烦事也来交托,你这臭小子跟定北货学坏了,不是好东西。”

  霜刃阁的建立与传沿都同皇室千丝万缕,从前对顾家、对顾瑾玉的私下要求算是有求必应,多年前便颇有将顾瑾玉视为下任顾氏家主的意思。

  顾瑾玉曝出不是顾家子嗣时,小老头阁主也是吹胡子瞪眼,在阁中嘀嘀咕咕“我当他是皇室后裔才老给他面子的,结果他竟是个西贝货”,后来顾瑾玉北征而归,小老头就勉为其难地把“西贝货”的外号升成“定北货”。

  祝留抱着花烬一惊一乍地把信笺递过去,小老头连鹰带信薅去看,撸着花烬叽叽歪歪地读信与评价:“南境是葛家管的,你主子是闲得吃屁才想插手吗?还有,南境那批异族人翻不出什么大浪,百年前就被当年的大长公主屠得差不多了,如今更是收服的收服,驱逐的驱逐,南蛊邪术早失传了,南毒才遗臭百年,现在就算还有南境人跳大神,那有何惧?北戎都能平,区区南……”

  小老头忽然卡住,看顾瑾玉信笺末端一笔带过的话:【中蛊非中毒,不知心魂改,我知己心不变,直觉却不然】

  因这话,霜刃阁陀螺似地忙转了一天,祝留同花烬都被使唤着干活,待到天黑,小老头将他专攻南境事务的弟子吴嗔拎了出来,让其走一趟顾家。

  祝留当即带着吴嗔赶回来,赶到顾家时已是定昏,一迈进东林苑,夜色里便弥漫着紧绷的气氛,他揣着花烬跑进顾瑾玉的住处时,只见灯火通明,堂中聚满了医师和暗卫,他哥祝弥也在,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祝留忙跑到他哥身边问情况:“哥!这么晚,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祝弥摇头:“今天王爷和公子出府游玩,白日一切如常,夜里王爷呕血,又在公子面前失态,一回来就召了医师和小姐。”

  祝留一听这便觉不详,顾瑾玉这几年里放养顾守毅,顾仁俪才是那私下里协助料理顾家和朝政的二把手,他生怕是他主子不行了,急召可靠人来交代遗嘱。

  祝弥皱着眉头轻说,眉皱得简直能夹死蚊子:“他们一个时辰前在外面差点遇刺,苏葛两家突然暴起,死了府里七个暗卫,王爷立即带着公子回来,但不知道是否又出现心疾,半路突然举止异常,抓着公子逼问些怪话,把公子吓得不轻。”

  祝留整张脸皱成干枣,心痛那死去的同僚,又感到不可思议:“他见鬼了?公子都回来了他还发疯,还发到公子身上去?”

  “谁搞得懂他,只知道他今夜就是精神古怪,方才就在这里,他竟对公子动手,险些把公子掐到窒息,公子哭得梨花带雨,他竟也下得去手?还是小姐把公子哄好的。”

  祝弥揉揉皱酸了的眉头:“小姐做主让众人把他捆起来了,他那想杀人的样子实在不对,现下丢在书房里,所有医师都诊过他了,说是脉象均无异常,更是离谱。”

  祝留不敢相信,顾小灯单是名字都是拴住顾瑾玉的狗链,倘若他疯到连顾小灯都乱咬,那必是神志不清到完犊子了。

  他赶紧把壮沉沉的花烬一塞,解释两句,继而把霜刃阁的吴嗔请进了书房。

  一进去,就见顾瑾玉一身罕见的红衣,正被铁链捆在椅子上,披散的短发遮住了半张脸,正专注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一眨不眨地望着。

  祝留一见顾瑾玉那样就心里发毛:“主子!我回来了,我带霜刃阁的援兵回来了!”

  听见声音,顾瑾玉便投过来一眼,面无血色也无表情,眼周分明泛着流泪过度的红,眼神却怪异的空洞,仿佛没有看到祝留,而是透过他在看什么。

  “小留,不用叫他了,他听不见。”桌案另一端的顾仁俪放下手里的两沓文书,起身郑重地朝吴嗔行礼,“先生,多谢你们霜刃阁施以援手,你来得及时,劳烦察看一下瑾玉的状况。”

  吴嗔是个二十六的青年,身上带着股无拘无束的纯直,头也不点,二话不说直接到了顾瑾玉面前,一声招呼也不打,仔细擦了擦手,而后一手掐顾瑾玉腕搏,一手摁着他侧颈诊脉。

  顾瑾玉一动不动,依旧专注又空洞地看着虚空。

  祝留一惊一乍地凑过去,伸手在他面前直挥:“主子?主子?你清醒一点行不,你干嘛啊你,又出幻觉了?”

  吴嗔闻言便问:“什么幻觉?”

  祝留头疼地解释:“就是心病吧,过去几年里,有个于他而言很重要的人消失了,他很想念他,想出了心病,想得厉害时眼前就会出现那个人的幻觉,我主子就看着他自己的幻觉,要么跟幻觉自说自话,要么一声不吭地看着幻觉发呆,魂魄出窍似的。”

  他顺着顾瑾玉空洞的眼神环顾书房:“现在这里,一定有他幻想出来的幻觉,不知在哪里,不知有几个,更不知道主子在和它或它们交流些什么。”

  顾仁俪扶额,吴嗔楞了楞:“啊,那他不是疯了吗?”

  祝留底气不大足地反驳:“就一时半会的发癫而已!我主子待会就清醒了,况且他那心窝疙瘩上的人已经回来了,有那个人在,以后我主子会不药而愈的。”

  吴嗔:“那个人是他老婆?”

  祝留汗颜:“哎呦八字还没一撇!可不能这么说,最多那是我主子的兄弟。”

  吴嗔:“男老婆。”

  祝留:“……”

  顾仁俪刚放下的手又抬起扶额,一时怀疑这位从霜刃阁来的年轻人到底靠不靠谱。

  吴嗔讨要了小碟小刀,淡定地划破顾瑾玉的手接了一小碟,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堆锦囊,鼓捣了好一会,研究罢问起来:“顾瑾玉平日有记见闻录之类的习惯吗?”

  顾仁俪想了想,拿起方才放下的两沓文书:“见闻录不知,但有朝政主张,能代为参考么?”

  吴嗔走来接过,看到两沓文书字迹不同,内容相似,顾仁俪解释道:“左边是瑾玉平日所思的朝政主张,右边则是我的看法,我们的想法常有八成以上的接近。”

  “那这就十分有用了。”吴嗔一目十行地翻看和心算,“但他最近的主张和你相似的只有七成。”

  顾仁俪咽下了一口叹息:“是的,也许朝中有我来不及获知的变化。”

  “这个南边调兵的主张。”吴嗔停在一道草拟的军令上,“顾大小姐,你主张顾家驻军东南,而他反过来了,这是最大的不同,为什么?”

  顾仁俪一顿,慢慢答:“东南是下月葛东晨将前往述职的边境,西南是顾家前世子顾平瀚镇守的江湖州界,我想拨军监督届时葛家的动向,瑾玉大抵更考虑西南日渐猖狂的江湖邪派千机楼。”

  吴嗔若有所思:“那他这一主张,结果是板上钉钉地利于葛家。”

  顾仁俪眼睛眯了眯,就又听吴嗔问:“顾瑾玉最近吐过几次血?”

  “两次,据手下人汇报,他昨天在这吐了一次,今晚在东区又吐了血。”

  吴嗔又问:“昨天是喷一口血,今晚是喷了两口,对吗?”

  “对。”顾仁俪眼神一定,“先生,这是什么病症?”

  吴嗔毫不犹豫:“绝症。”

  顾仁俪、祝留:“…………”

  “基本绝症吧,”吴嗔放下文书,搓着指尖哇塞了一声,“真意外,小蛊不足为奇,大蛊着实罕见,我以为这种控死蛊已经绝迹了,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邪术,我一出师门就能碰到这么棘手的,不知道是我倒霉还是这疯子幸运。”

  顾仁俪说不出话来,祝留扑上去抓着吴嗔猛摇晃:“控死蛊是个什么东西?我主子好好一个人怎么会中蛊?师兄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救人的是不?基本绝症就还是有转机的对不对?”

  吴嗔淡定地前摇后晃,声音平稳地给他介绍起南境异族的蛊术:“名字就告诉你是什么东西了,中了这蛊,一面受蛊母操控,不自知地做些自以为正常的怪事,另一面是依次呕血,从隔一天到隔两天依次复发,从呕一口血到两口依次递增,直到苦主气血断绝痛苦而死。”

  顾仁俪的手一抖,低头看了书桌上的两沓文书。

  “给他下这蛊的人一定很憎恶他。”吴嗔看顾瑾玉,“这蛊很难炼制,据我搜罗到的,这蛊至少需要七个特殊生辰的壮年人放干血、百样毒虫相啃噬才能炼成,与之对应的是控生蛊,炼制难度减半,能逐步操控人的神志和身体,但不会死伤。控死蛊是下血本,也是泄暴怒了。”

  祝留慌了,吴嗔轻而易举地拨开他的手:“我只能延缓你主子呕血的时间。我掌握的情报里,想救他只有一个办法,找出操控万蛊的蛊母,让她解蛊或者杀了她。此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就一概不知了。”

  祝留抖着手抹了把脸,又慌又镇定的:“蛊母是吧?只可能是女人吗?可有什么特征?一定是葛家下的黑手,我这就去搜和葛家相关的女人,还得赶在葛东晨下个月调走之前办完,我这就去安排!”

  吴嗔没有任何安慰:“是女人,毫无特征,蛊母混在芸芸众生里,外貌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操控其他蛊,只需要心神一动,调动体内的原蛊就能隔着千里操控中蛊人。找一个毫无特征的女人很困难,你不见得能成功。”

  祝留急得简直想哭,书桌前的顾仁俪忽然开口:“找人不易,杀人不难。倘若杀了蛊母能迎刃而解,那便以杀代找。”

  吴嗔一直淡定的脸抽了抽:“你说的话,让我想到霜刃阁中记载的一桩南境往事……百年前镇守南境的大长公主,便是因为疑心自己中了异族蛊术的暗算,而后大开杀戒,屠戮了无数异族女人。”

  他转头看向顾仁俪:“看来流着高家血脉的后裔,骨子里都沿袭了一脉相承的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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