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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他的母亲被打死了。

  他被捉住了。

  今后,终于不用再为“活着”而逃命。

  路上横生事端,一位“叔叔”企图夺枪,分秒间就被重狙爆头。

  那是重狙,当他长大之后,才知道重狙的威力有多大——足以摧毁六百米开外的重型运输卡车。

  “叔叔”的头颅在离他不远处整个炸开,脖颈之上空空如也,他被震得耳鸣,条件反射地闭上双眼,感到腥臭与黏稠扑面而来。

  是“叔叔”的血与脑浆与碎肉铺洒在了他的脸上。

  那些黏腻的东西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此后,还活着的“叔叔”们不敢再反抗。他与他们一起,被丢入了暗无天日的牢狱。

  过去,母亲总是恐吓他,说千万不能被抓住,若是落到了那些人手中,就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当他身在牢狱,才发现母亲错了。

  牢狱里有饭有水,还有床板,比过去住的任何地方都好,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牢狱,竟然是他待过的最“舒适”的地方。

  “叔叔”们被押了出去,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

  外面偶尔响起枪声。

  他猜,他们是被处决了。

  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不过他并不害怕,能在死亡前过上这样一段安稳的日子,他已经很满足了。

  最后一个“叔叔”被押出去之前,狠狠地瞪着他,像他的母亲一样咬牙切齿地交待:“轩文,不要忘记仇恨!如果你能活下来,一定要记得,杀了所有姓柏的!是他们将我们赶尽杀绝!”

  他早就听得倦了,不想再听了。

  从小到大,母亲都给他重复着一个故事——

  曾经有一个叫做“脑髓”的雇佣兵团,他的父亲秦猛就是这个兵团里的成员。

  而在他出生的这一年,“脑髓”得罪了另一个雇佣兵团“风柏”,继而被追杀,“脑髓”的领袖与精英惨死,他的父亲也遇难。

  “风柏”的头目柏云寒是个残忍至极的疯子,发毒誓要杀死所有与“脑髓”有关的人,就连未成年孩子也不放过。

  “轩文,你要好好长大,给你的父亲报仇。”

  这是他每天睡觉前,都会听到的话。

  他从不知道,别的小孩听着入睡的都是童话。

  可大概是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屠杀,无论母亲怎么向他诉说仇恨,他都没有太强烈的感觉。

  那些恨啊、怨啊,就像与他隔着厚重的水面。

  比起复仇,他更想过一天不用害怕的日子。

  一天就好。

  他被关押了半年。在牢狱里,他度过了自己的六岁生日。

  转眼到了寒冬,外面下着鹅毛大雪。他仍然穿着破旧的单衣,缩在床板上瑟瑟发抖。

  “哐当——”

  牢狱的门锁被粗暴地打开,高大的人影立在他面前,拎着他几乎一折就断的胳膊,将他扯了起来。

  他猜,自己也许要像那些“叔叔”们一样被处决了。

  身穿军服的男人拖着他向牢狱外走去,他心跳骤快,突然哭了起来。

  好奇怪啊。

  他想,我为什么要哭呢?

  我明明不害怕的,死亡而已,我不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吗?

  死了,就再也不会痛苦了啊。

  “呜——”他抬起手臂,慌忙擦眼泪,可是泪水从眼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根本擦不掉。

  他渐渐明白,自己其实不想死,再苦再痛,还是想要活着。

  活着看这个冰冷的世界。

  “啪!”

  男人的巴掌重重甩在他脸上,他被扇得摔倒在雪地里,头晕目眩,两道血从鼻腔里淌了出来。

  “哭什么?起来!”男人拎住他的后颈,想抓一条狗一样。

  他被冻得浑身发抖,裸丨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嘴唇发青发紫,两眼直直盯着前方。

  被拎着走了一段路之后,他突然开始挣扎,涕泗横流地喊着:“不要杀我,叔叔,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不想复仇,我不恨你们,放过我好不好,我不想死啊!”

  我不想死。

  我有什么错呢?

  男人彻底被激怒,将他摔在雪地里,就是一通拳打脚踢,恶狠狠地骂道:“‘脑髓’所有人都该死!你还想活命?留你下来复仇吗?”

  可我并不想复仇啊。

  他抱着头,竭尽所能护住要害——逃亡六年,这样的姿势已经成为他刻在骨髓里的本能。

  但再怎样缩紧身体,他也只是一个脆弱的小孩,根本抵抗不了成人。男人踹伤了他的内脏,他呕出鲜血,弄脏了洁白的雪。

  男人再次将他拎起来,大步向前走去,骂骂咧咧道:“要怪就怪你爹效忠错了人!你活着也没意思了,不如给我们的研究做点贡献。下辈子再投个好胎。”

  他已经挣扎不动了,胳膊与腿都垂着,血洒了一路。

  我有什么错呢?

  他再次自问。

  我没有害过人,没有想要报复谁,我只是想活着啊……

  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再怎么甩头,头脑都是昏沉的。

  他隐约知道自己正被带去哪里。

  以前有一位“叔叔”说过,这些人在做人体实验,有一些“叔叔”正是死于实验的折磨。

  我也要被折磨死了。

  他闭上眼,单薄的胸膛灌满了寒风。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突然停下脚步。

  他已经非常恍惚了,似有所感地睁开眼。

  天空是亮堂的,将雪地照得愈加刺眼,他剧烈地抽泣,再次咳出一摊血。

  “柏小少爷。”

  他听见男人语气恭敬地说。

  艰难地抬起头,他向雪地上光芒最盛的地方看去,只见那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厚实蓬松的白衣,脚上踩着短靴,似乎正打量着他。

  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一种名为“羡慕”的心情在肺腑间弥漫。

  也想穿上那样温暖的衣服,也想拥有一双御寒的鞋,也想干干净净地站在雪地上。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喉咙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从未穿过干净的衣裳,身上总是脏兮兮的,颠沛流离,受伤,被毒打,只有在梦里能看见些微美好。

  而眼前的少年,比他最甜美的梦境还要美好。

  他竟是情不自禁地牵起了唇角,干瘦的小手向前伸出,忘记了满身的痛,也忘记了即将走向死亡。

  下一秒,男人残暴地将他的手打了下去。

  他跌倒在雪地里,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

  “他是谁?”少年突然开口了,锐利的视线直逼男人,“你带他去哪里?”

  “小少爷,这是上次抓回来的那批‘脑髓’余孽。”男人笑着说:“他一个小孩,交待不出来有用的情报,拿去当试验品。”

  少年面容冷峻,一双英挺的眉倏地皱起。

  男人又说:“这是柏先生交待的,‘脑髓’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下。”

  他脸上一片冰凉,是落下的泪,还有飘落的雪。

  他扬着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少年,轻轻地摇着头,近乎本能道:“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好不好……”

  男人似乎又要施暴,可当着少年的面,却不好发作。

  他跪在雪地里,用最后一丝力气向少年爬去,声音细得或许只有自己能听见,“我谁也不恨,求求你,让我活下来吧。”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冷淡的笑,“拿一个小孩去做实验,亏你们想得出来。”

  男人着急了,“小少爷,柏先生说过……”

  少年摆了摆手,垂下眼睑,“你多少岁?”

  “六,六岁。”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却学着男人道:“小少爷,我不会害人的……”

  “六岁。”少年喃喃道:“才六岁。”

  “六岁留着也是祸害!”男人恶声恶气地说,“小少爷,您忘了您父亲……”

  少年一个凌厉的眼神,就让男人闭了嘴。

  “六年前他还没出生。”少年道:“或者刚出生不久。”

  他脏污的小手碰到了少年一尘不染的靴子,以为少年会将他踹开,可少年只是低下头,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小少爷,您不能让我难做啊。”男人哭丧着脸说。

  “小少爷,我不想死。”他抱住少年的腿,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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