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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又一部成人影片。

  故事背景设在架空王朝,男主角是当时有名的倡人,十分老套地因某次演出与皇帝看对眼,十分老套地上了龙床,再十分老套地发生很多限制级场面。

  影片最终没讲出个什么意义来,剧本通篇展示着倡人柔美的躯体,性的激烈,花样百出的姿势。台词没几句,基本嗯啊吟哦。

  当时经纪人将剧本交给他,末了意味深长道:您受累。

  魏北粗略翻看完毕,感觉是要经得起受累才行。

  同样的故事,让沈南逸来讲肯定不一样。

  锅里米粥翻涌,香气顺着空气往上攀爬。厨房这地儿很静,能清晰听到火焰跳跃,听到食物与锅底冲撞,特别适合思绪蔓延。

  魏北没想好搭配哪样小菜,倒是想到沈南逸有一本写皇帝与佞臣的艳俗小说,名字叫《皇奸》。限制级部分占百分之八十,剩下百分之二十的剧情居然很巧妙地让故事起承转合。

  他记得整本书讲皇帝在爱情与江山之间的徘徊,君臣权力的矛盾,世俗价值观的冷眼,庙堂上的勾心斗角。期间夹了不少对现实世界的隐喻,读着叫人对这历史“似曾相识”。

  沈南逸喜欢用全新的创作手法去讲不一样的故事,也喜欢赋予人物不同结局。无所谓HE,也无所谓BE。

  《皇奸》的结局引用了《桃花扇》一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佞臣下早朝从皇宫走出,皇帝站在城楼看他瘦削而挺拔的背影。那时雾气朦胧,勾勒的身影里住了皇帝经年的情与欲。太阳即将跃出,冲破萧瑟。

  然后就没了。

  看得人一头雾水。

  魏北问沈南逸是不是还有下册,沈南逸说没有。

  魏北皱眉:“那这个结局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沈南逸正在完成冲刺,随后舒爽之感在骨血中炸开,他难得愿意多说几句,“有的故事结局没有任何意义,就像男人的精子库,射就行了,写完就行了。”

  “而有的结局是作者精心设计过,但能懂的读者不在多数。”

  魏北觉得自己后面生疼,半腰以下酸痛得没法儿形容。他一面在心里暗骂不知轻重的畜生,一面等到下次欲望再起时,还是会食之入髓地迎上去。

  “你这样写,就不怕没市场。现在的读者都喜欢固定结局,偏好Happy ending。我觉得你还是迎合一下比较好。毕竟是......”

  “毕竟是快餐消费式的艳俗小说,读者看了很快就会忘。”

  沈南逸叼着烟,从床上爬起。

  那天他说了一句魏北久久难以忘怀的话。

  他说:“迎合就是对的么。”

  晨光从整块落地窗打进来,无遮无拦地躺在床上,躺在魏北赤裸的身躯上。沈南逸的脸掩盖在白色烟雾后,神情难辨,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他站在那儿,回了个身。猩红烟头在最后的夜色中微微一闪,毫无征兆地闪在魏北心尖。

  那是第一次,魏北觉得沈南逸是个伟岸高大的男人。成熟得过于性感。

  三十八岁,是可以叫男人女人疯狂爱他的年纪。

  锅里的米粥开始叫嚣,魏北准备盛饭。他刚收起手机,微信连续弹出三条消息。

  备注为“经纪人”,实际算不上,这人手下的基V男星大概有五六个,专门给导演“牵桥搭线”。

  魏北顿了顿,点开对话框。眉头轻皱,说不上殷勤或厌恶。

  经纪人(群消息我国骚鸡top群):北北在吗,剧本看得怎样了。

  经纪人(群消息我国骚鸡top群):我跟你说哦,这次宋导给你配的男一号,那叫一个大。我他妈看照片都硬了。

  经纪人(群消息我国骚鸡top群):北北,你还跟那个金主在一起?要不甩掉算求,老男人你图个什么,钱谁没有啊!

  “我国骚鸡top群”,顾名思义全是0。经纪人自封鸡妈妈,说是阅男无数,床品过人。年轻时有个明星梦,因长相不佳,梦想流产。后来励志做经纪人,要捧红千千万万漂亮男孩,喂饱整个湾仔码头。

  目标实现与否,有待商榷。但经纪人确实能给魏北他们几人揽到活儿,大抵算一件好事。

  魏北咬了咬拇指,回复:剧本看了,还成。什么时候跟剧组,通知我就行。

  ——另:我图的就是老男人,你们不懂爱。

  这消息一出,群里忽地炸出一堆潜水党,纷纷表示:你魏北瞎说什么几把话,你那黑成碳的心头肉,能放得下爱?

  ——这是个比较典型的鸡。还要玩人心那种。

  爱不爱的,本就是无聊话。有些事从期待开始,就是罪过。

  魏北懒得再回复,说来说去大家都是调侃,意义不大。一晃神,话题已从“魏北的金主”转变为“上次某部戏的谁谁谁,其实是个三秒男。”

  他做好早餐,叫沈南逸下楼吃饭。喊了大概四五次,对方才从书房传出极短的一句:知道了。

  若不是房子里足够安静,魏北差点忽略。

  沈南逸是拿着稿纸下楼的,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镜片薄似刀刃。他的度数不高,一两百度,很多时候不必戴眼镜。

  但他喜欢将一切都看清,他说魔幻现实已经让人眼前起雾,迷雾模糊了我们的判断力。

  “挣扎无果,就独善其身吧。”

  魏北说。

  那天也是刚结束一场性事,沈南逸听完后愣了很久,难得温存地在他额头轻轻亲吻片刻。

  沈南逸有些话不说完,可魏北懂那些未言之语。

  这种思想交融的情形出现在金主与金丝雀之间,叫人笑不出来。

  拉开座椅,沈南逸将手稿放在魏北面前。红线白底的横格纸,不薄不厚,手感极好。南哥是个很有品味的人,怀旧,喜欢复古的东西。比如不远万里去英国买古董骨瓷杯,在国外二手市场淘Vantage孤品,收购上世纪的留声机,还比如——坚持手写小说。

  他喜欢手与纸面刮擦的质感,墨水顺着螺旋状的笔尖淌下,所以也练得一手遒劲好字。

  魏北吃得差不多,会将碗筷收进厨房,再折返餐桌阅读手稿。他不知道沈南逸是否介意稿纸沾上污渍,但这种蠢问题,魏北亦不会问。

  沈南逸的作品好似他的恋人,容不得侵犯。

  魏北很清楚,是恋人,不是情人。

  “女人的权利得不到保护,某些时候某些男人也一样。他糟蹋她时,从不是为了满足欲望,不是为了感官上的快乐。他只是在转移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所以他残暴、狠毒、不择手段。”

  “他们想要结婚,不被允许。他们被生出来前,没人说:这个世界有种种歧视,或许你们的选择将被排挤,被视作病态。他们没有选择是否‘愿意出生’的权利,被动来到这世上,其实有人并不愿降临。”

  “所以他们提前离开。”

  新写章节属于百分之二十的“起承转合”,魏北读完,只合拢稿子收拾整齐。他很少夸奖哪些段落或描写的精彩,更乐意和沈南逸聊点其他的。

  “这本的立意是平权么。”魏北说,“有些话比较敏感,出版审核能过?”

  沈南逸抿着牛奶笑了,眼尾折出些皱纹,显得愈发深邃迷人。他单手扣在杯壁上,食指轻轻敲打。

  “我写书不是为了能否过审,评判是看我有没有写自己的真心话。作家应该对自己诚实,这是首要条件。”

  魏北:“但写出来不能让大家看到,又有什么意义。”

  “有些书是写给自己的,有些书是写给市场的。比如……”

  沈南逸正打算继续说,客厅门响,是开锁的声音。他便打住了,收起手稿准备上楼。

  “是博欧,你帮他收拾一下。”

  魏北当然知道是谁,甚至在听到开锁声时暗自咬牙。辛博欧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拿到这房子的钥匙。而他当年,是整整五个月。

  于有的人来说,“钥匙”具有象征意义。就像狗撒尿,狮子确认领地。

  魏北没什么资格以男主人自称,可整整三年,说不介意那是假。

  沈南逸上楼,半分钟后,从玄关传来行李箱万向轮滚动的声音。

  “欢迎啊。”

  魏北坐在椅子上转身时,已换上标准笑容。两只眼睛弯得很有技巧,不讨好,也不显虚伪。

  辛博欧提了行李箱,站在客厅往餐厅看。当初说魏北不搬走,就不入住的,是他;如今魏北没有搬走,依然入住的,还是他。辛博欧盯着魏北,没有开口说话。

  可他不说话,那浑身的青春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已足够叫魏北形秽。

  辛博欧是那种放在人群里就很耀眼的男孩。有着独属十九岁男生的香气。

  两人一站一坐,二十二岁的魏北也认为自己老了。

  吃年轻饭的,年龄为王。

  魏北知道沈南逸有一万种方式哄情人,他见识过。所以他对辛博欧的妥协并不见外。

  “别这么拘谨,要我带你去房间吗,”魏北笑得有点僵硬了,略微不耐,不太想继续笑下去。

  于是他重新定位自己,给了年轻男孩台阶下。

  “别紧张。”

  “我只是个保姆而已。”

第三章

  锦官城难得天气放晴,整个冬季呈灰青。午餐后雪停了,云与天白蓝互涂。空气凛冽,似冰柜扑面而来的冷雾。

  街面湿漉漉,黄色双实线格外醒目,魏北拿着一把黑雨伞,连衣帽兜在头上,顺着道路往医院走。

  他离家前告知沈南逸,今晚不会回家做饭,最好记得点外卖。辛博欧插话说想出去吃,城西开了一家以“分子料理”为主打招牌的餐厅。

  沈南逸没搭理魏北,倒是一直盯着辛博欧,笑着说了好。

  那时沈南逸的眼神特不一样,魏北以前从不相信书中描写,什么“眼睛一亮”、“眼里藏了星辰”,觉得庸俗至极。

  如今他信了,亲眼看见时,那种冲击与感觉特别直观。

  身后不断有车辆按喇叭,再呼啸从他侧边经过。速度带起强风,刮得魏北大衣翻飞。他拢紧围巾,只露一双眼睛在外边。这条路一直走,拐三个弯,是社区医院。

  医院旁边是养老院,魏北的奶奶,住在那里。

  从家到养老院,要走一个半小时。魏北有车,不愿开。沈南逸的车库中,有三辆座驾属于魏北。

  只是相较于开车,走路更适合想事情。魏北不算是善于倾诉之人,有些心事与人说是没用的。自己想通,自己消化,不给谁添麻烦,也不必要给谁讲述他正在遭遇什么。

  不乞求被理解,永远保持不与人说的高傲。

  好比今日,魏北从没想过他会在脑海中反复回味,回味沈南逸看向辛博欧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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