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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啊,”于曼颐恍然大悟,“果然很像油灯。”

  宋麒:……

  他脑子现在比他客厅还乱。

  学会了手电筒,于曼颐又迅速地学习了一下宋麒床头的台灯。两样都学会了,她也掌握了这间屋子的基本使用方式。

  宋麒已经把门替她关上了,她把穿了两天的连衣裙换掉,又将宋麒的那件外套穿到身上。好在是衣服旧,料子已经被穿得很软。衣服穿在她身上几乎垂到膝盖,她又将衣架上的一条布取下来,当做腰带扎在腰间。

  肩线垂得低,袖子也很长,都没办法了。于曼颐将最上面一颗扣子扣紧,终于有了上床的打算。

  宋麒是在地窖里躲了十天也要洗衣服擦脸的人,屋子自然也比旁人干净,于曼颐躺下去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她摸索着台灯的按钮,“咔哒”一声后,房间便陷入了黑暗。

  屋子里只剩下窗外的一点星光,入了夜的上海,并不比绍兴明亮。或许有些地方是明亮的,例如宋麒白天所说的黄浦江边,但居民聚集的地方也是很安静的。

  于曼颐躺在宋麒的床上,终于在这一刻,产生了一丝非常微妙的思乡之情。那是人第一次与生养自己的故土分离后的身体反应。

  她发现上海也没有她想得那么好,当然,绍兴也算不上很好,但绍兴也没有她跑出来前想的那么不好。就好像于家,虽然有诸多禁锢和规矩,但她也是吃了于家一口一口的饭长大,穿于家给她买的衣服,纵然她有诸多不满,但这不满也还不足以构成彻底逃离的“恨”。

  她这思维飘散开就再难回来,从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到方才学会的手电筒与电灯。漂了半天,最终落定的,是白天那张惊鸿一瞥的函授传单。

  姜玉。

  好神奇的两个字,但看很简单,合起来就有种山中玉石的质地。于曼颐都没有好好看一眼那张传单,宋麒就塞回自己衣服了。她睁着眼睛回忆了半天,想起上面还印了两幅校长的画作——她忽然很想仔细看看这位姜校长的画作。

  于曼颐在黑暗里眨眼,想起宋麒方才把一摞东西放去工作桌,塞在胸前的那张传单也一并飘落。她再度蹑手蹑脚地爬起,将立在床边的手电筒拾起来,“咔哒”一声推亮了灯泡。

  她没有惊醒宋麒的打算,她也不是要下楼用水,她只是单纯地想看看那张传单。

  于曼颐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穿着宋麒宽大的外套,从卧室无声地飘了出去。她用一块布蒙着手电筒的光,让那光尽量的黯淡朦胧,只为了找出那张和稿纸一道飘落的传单。

  宋麒和她赶了一个昼夜的路,再加上先前的计划,一定是很累了,睡得也很沉。于曼颐用光照着工作台,迅速地翻阅那些手稿,寻找那张夹落其中的传单。

  这个主义的文章,那个主义的文章。

  这个思想的概括,那个思想的传播。

  齐颂上一章的小说,齐颂这一章的小说。

  齐颂的……

  小说?

  于曼颐翻找的手忽然停住,转而将齐颂的小说手稿拿起来,发现上面钢笔书写的字体微妙的眼熟。

  她看了半天,终于意识到,那笔字……和纸片上的“风筝高飞处”一样,和纸包上的“胡椒”与“哑糖”也一样。

  宋麒……齐颂!

  齐颂!

  两地奔波,船换火车。宋麒好不容易在熟悉的客厅躺下,睡得可谓十分安然,除了梦里出现了于曼颐拿一盏油灯,又“啪”的一下做法,将那油灯变成手电筒。

  他在睡梦里觉得困惑,又觉得身体被剧烈地晃动。宋麒迷糊间当自己还在渔船上,是运河上起了风浪,才把他晃成这个样子。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刚准备询问船舱外的卢相沧发生了什么,眼前就爆开一团白光。

  宋麒眯起眼,又用手挡着,从指缝里往外看。只见一片黑暗中,于曼颐手里握着手电筒,有如审问犯人一样照着他的脸。

  他曼颐姐穿一件酷似长款风衣的外套,腰带扎出腰身,一手将他犯罪证据递到眼前,一手拿着手电筒,质问道:“宋麒!你个大骗子!”

  作者有话说:

  玩脱了叭。



第36章 大上海(二)

  ◎地主和她的“佃农”◎

  白光照得眼疼,宋麒起初还摸不着头脑,反应过来之后便知道大事不好。于曼颐正在气头上,她一在气头上,他就控制不住她。

  “你怎么总不对我说实话!”于曼颐越说越气,“在绍兴的时候说走就走,从来不告诉我你去干什么。来上海这么大的事就给我一张字条,什么解释都没有。”

  “现在连齐颂也是骗我的,我当着你的面说了那么多要对齐颂说的话,你就一言不发地看笑话!”

  “我没看笑话!”宋麒辩解,又放低声音,“你小点声,我房间隔音不好——”

  “——咣!”

  都不必他这句话说完,门外便传来一声响亮的拍门。

  两个人都噤声了。

  黑暗里只有手电筒的白光晃动,宋麒迅速抢过来按灭。而后,门外便传来房东太太气急败坏的声音:

  “吵吵吵吵吵吵!白天过来做报纸吵,晚上过来睡觉也吵!等宋麒回来我好好找他问,啊我租的是他一个人又不是你们一群……今天又是哪个小赤佬?开门!”

  里弄里好安静,恐怕都听到了房东的咆哮。于曼颐吓得不再出声,被宋麒拎着衣服关回卧室。

  手电筒的光没了,他摸索着去拉电灯的绳。“咔哒”一声,橙色灯光笼罩客厅,也照亮一地狼藉。

  宋麒硬着头皮去把门打开,也看到了房东太太的神情从愤怒变到意外,又挂上了更大的不满。

  “小宋!”她河东狮吼,“不是在绍兴扫盲?回来要报备说没说过!”

  “……说,说过的。”

  “带人过夜也要报备,”她继续质问,“听声音还是个女学生?你带女孩子回来你——”

  话说到这儿,房东太太不满的神情中又多出一丝好奇。她探头往里张望片刻,发现卧室大门紧闭,客厅地上铺着单人床被,语气稍稍缓和。

  “还算有点绅士风度,”她说,“我最烦现在年轻人,谈朋友么谈着谈着就躺到一起了。”

  这房间与外面隔音都很一般,更别提卧室那道小门。宋麒头皮发紧,立刻向房东太太解释,也是担心于曼颐听了尴尬:“不是谈朋友,就是普通的女同学。”

  “哪一个女同学?”房东太太把披在肩上的衣服一紧,凑近了追问,“好几个呢,长短头发高矮个子的……”

  “阿姨你不好这样说吧!”饶是宋麒具备在各种环境下强装镇定的本事,这下声音也提高了,“都是来做报纸的没有人来过夜的!”

  “啊呦呦呦我哪说来过夜你急啥?”阿姨白眼一翻,“急着澄清是不啦,啊我们小宋,洁身自好,从来没带女人回过家的,连我给他打扫都不让进门的,女同学听到不啦?”

  女人都很难控制,无关年纪,而宋麒如此无力,谁都控制不来。他唯一能控制的只剩下家里的门,“咣”的一声把门关上,把房东太太关到门外了。

  “明早带下来吃早饭啊!”房东太太说,终于踩着坡跟鞋,“哒哒哒”从楼梯上走下去了。

  房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了。

  宋麒长出一口气,这才回到了卧室门外。他将手放到生了锈的铜把手上,停顿片刻,终于往下一拧,继而将门推开了。

  房东太太的到来吓到了于曼颐,她抱着腿缩在他床头,上衣罩住腿,整个人缩成一座钟,长发散开,柔顺地披在整个后背。宋麒将书架旁的一把椅子拖到床边,没什么底气地坐下,发现于曼颐正低着头抹眼泪。

  ……她为什么骂了人又自己在这儿抹眼泪?

  “我错啦,”宋麒说,“刚开始就是想听你和我说连载,后来也一直没有说清楚的机会,就忘了。”

  “但也没有错得这么严重吧。”

  “还好没让房东太太看见,不然一定觉得我欺负你……”

  他将手电筒立在桌面上,用右手一点点地转动,也用余光看着于曼颐。她闹的时候倒还好说,她哭起来可真叫人手足无措。他痛恨自己写了那么多连载却只懂笔下功夫,落到自己身上,想了半天,说:“你哭得都不好看了。”

  “你才不好看了!”于曼颐抬头反驳。

  她骂他,宋麒舒服了。

  于曼颐又抹了把眼泪,终于有了力气开口说话。

  “你不要骗我行不行?”她说,“二妈说我爸爸走的时候就是骗我妈妈,她放他走了,他就再也没回来了。”

  宋麒转着手电筒的手指一顿,而后慢慢收回身侧。他攥了下拳,将手放到膝盖上,回答她:“嗯。”

  “我觉得你对我不坦诚,”她说,“你们四个人,都不把我当自己人。”

  “没有的。”宋麒说。

  “有的,你们商量外面的事,觉得我听不懂,讨论的时候也不叫我,”她把那些被忽视的时刻一股脑说出来,“你第一次不告而别,是和你老师去找贺处长。”

  宋麒这下没话说了。

  “第二次,是去找记者来给我解围。你不但没和我说,连方千也没有。你这样做我很感谢,可是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宋麒抬起头看着于曼颐,想了想,回答的语气自己也不大肯定:“我怕我没周旋好,叫你期待落空。”

  “我不怕期待落空,但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于曼颐说,“你应该提前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完成计划,而不是只等着你来。在学堂里一起对付游家人那次,不就很好吗?”

  她说的话很有道理,宋麒不是油盐不进的人。他又把手伸到手电筒旁边,慢慢地转起来。

  “如果说这两件事有隐情,”于曼颐越说越站上道德高地,“那齐颂这事可没有,就是你单纯地在骗我。可见你骗人都骗习惯了,你这样我以后都不能信任你了。”

  “别啊。”宋麒道。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瞒着我?你今天最好一起说了。”

  “没了。”宋麒说,眼神控制不住地往衣架深处那身西服大衣瞥了一眼。好在卧室里光线昏暗,他又只是眼神微动。

  于曼颐变得不好糊弄了,她要宋麒给她发个誓,证明自己绝不会再将她蒙在鼓里。而宋麒思考一会儿和她说,自家祖上因为立誓吃过大亏,祖训里说宋家子孙不得立誓。于曼颐很生气,她觉得宋麒又在扯谎,但他扯的是他祖宗,祖宗死无对证。

  两人僵持片刻,宋麒终于想出办法,从抽屉里扯出一张白纸来。

  “我给你立欠条,行么?”宋麒又拧开一支钢笔,他离家多日,钢笔都干了,他只能再拧开一瓶墨水,“你们于家起家就是靠给人家佃农租地借债,我如今也给你于曼颐做一次佃农。”

  “念那么多书,做什么不好做佃农。”于曼颐想起那些来她家交粮食的劳苦人,脸被晒得开裂,手掌粗得像磨盘。

  “佃农有什么不好,”宋麒说,“我们穿衣吃饭都靠的是佃农,无产阶级才是没有原罪的。”

  他这样说着,将白纸也铺开,钢笔终于吸满了墨水。于曼颐将自己身体挪到床沿上,看见宋麒又用那笔救过他、又叫自己露了馅的字体在白纸上书写道:

  本人宋麒,因多次欺骗于曼颐,又因客观因素无法发誓,今日立此欠条。见此欠条,如见本人。

  他欠她什么呢?佃农欠的是田地和粮食,银行欠的是贷款和铜钿。宋麒将钢笔的笔尖从纸面上抬起来,思索片刻,和于曼颐说:“这欠条后面就留给你写,你写什么,我就欠你什么。这样,之前骗你的事算扯平了么?”

  他说话间已经签了名字,将那张纸从桌上拿起来,递到于曼颐手里。她垂眼看去,底下该写欠款的地方,的确是一片空白的。

  “没期限么?”于曼颐问。

  “没有,我一个佃农,怎么敢和地主谈期限。”宋麒说。

  他用钢笔写的字遒劲,木头桌面又算不上硬,那白纸都被笔尖写凹进去了。于曼颐用指腹摸过那些凹凸的字迹,抬起头,总算饶过宋麒一命。

  “那我留着,想到了就和你讨。”

  “即来即兑。”宋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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