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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原来这书简上,全部是人的名字和住所,其中曹五郎的那一列,用朱笔在字上画了一条竖线,只是那竖线歪歪扭扭,足以见划线之人当时心情愤懑,握笔都握不住。

  李楹忽想起,那日西明寺中,琵琶姬说:“曹五死了”,难道她口中的曹五,便是这书简上的曹五郎么?

  李楹又往下看:“盛云廷,长安大安坊人氏,家中余一妹,名阿蛮……”

  阿蛮?那个琵琶姬的名字,好像就叫阿蛮……

  李楹正思索之时,忽然听到乌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音,身披黑色鹤氅的崔珣走了进来,一切都快到她甚至来不及收起书简,崔珣见到地上书简,凝目而视,然后快步前来,将书简拾起,重新放回乌檀书架上。

  李楹手足无措,讷讷道:“我不是有意偷看的,我是不小心将这书简碰落,这才……”

  她垂首,涨红了脸,双手捏着间色裙裾,神情尴尬不安,崔珣将书简放好,他未回头,只是淡淡道:“算了。”

  李楹怔住:“嗯?”

  “我说算了。”崔珣回首,声如冷玉。

  李楹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她更觉难堪,于是低着头,捏紧裙裾,愧色窘促,崔珣见她茬弱姿态,抿了抿唇,忽问道:“你伤还未好,何故要下地行走?”

  李楹愣了愣,忙道:“我憋的闷了,所以才想下地走走,但又出不去,只能在这书房行走,这才不小心……”

  她语无伦次再次解释着她是不小心碰落了书简,崔珣却拿起置于书架上的油纸伞,道:“那便出去走走吧。”

  屋外枝头新绿,草木回青,李楹裹着白色狐裘,单薄纤弱,身旁是撑着油纸伞,披着鹤氅,萧肃清举的崔珣,李楹走了几步,便觉的脚步虚浮,头晕目眩,她不由扶住身旁柳树,微微喘息着,崔珣侧目去看她,李楹苦笑道:“对不住,我身体无力,要辜负崔少卿好意了。”

  崔珣沉默了下,他伸出臂弯,道:“公主不介意的话,可搀扶我前行。”

  李楹心中诧然,她微微抬首,看向美如珠玉的崔珣,然后敛眸,慢慢伸出双臂,搀住崔珣臂弯,将自身的重量依靠在崔珣臂上,缓缓往前前行。

  油纸伞下,一男一女扶掖而行,李楹走几步便要缓几步喘气,崔珣道:“你这伤还需将养些时日。”

  “但王燃犀那边……”

  “她也病了。”崔珣举着油纸伞,宽大鹤氅下穿着深绯官服的身躯也是骨瘦形销:“比你病的重。”

  李楹不甚甘心:“她若一命呜呼,我去哪问得真相?”

  “你且放心,她一命呜呼之前,我会将她抓到察事厅的。”

  李楹却放心不了:“王燃犀是三品大员的妻子,是皇帝册封的金城郡夫人,崔少卿这么有把握能将她抓到察事厅?”

  崔珣淡淡道:“她以前可能是三品大员的妻子,是皇帝册封的金城郡夫人,但是公主以命相搏,问出端倪后,她便只是杀害太后爱女的嫌犯了。”

  “但她丈夫,兵部尚书裴观岳,会作壁上观吗?”

  崔珣眸间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戾色:“他最好不作壁上观。”

  李楹没听懂,但她听懂了崔珣允诺她会抓到王燃犀,她诚挚谢道:“如此,便多谢崔少卿了。”

  面对她的真诚,崔珣却忽没有作声,半晌,才道:“你我各取所需,事成之后,便扬镳分道,所以,你无需一次次道谢。”

  他这话说的绝情,李楹愣神,她不由侧目去看崔珣,只见他乌罗帽下眉目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失落,于是低下头,说了声:“嗯。”

  崔珣也没说话了,两人沉默在庭院走了一圈,崔珣便道:“外面风大,还是回去吧。”

  李楹又点了点头,她扶着崔珣的臂弯,春寒料峭,崔珣身体冷如冰窟,甚于春寒,比她这早已死去的躯体还要冰冷,李楹扶着崔珣,挪到了书房中,崔珣将她扶上卧榻,自己便端坐于案几前措办公务,他不经意抬眼看李楹,发现她这次并没有如前几日般侧躺着看他,而是背过身去,安安静静的,看着丹楹白璧,过了许久,也没听到她熟睡绵长的呼吸声,崔珣抿唇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忽划过些许恍惚,但很快,那丝恍惚又变成了古井无波,他淡漠低下头去,继续一丝不苟,于奏疏上,秉笔落墨。

第14章

  之后几日,崔珣照旧不在府中,李楹独自一人在书房休养,即使是夜间,她也习惯点上一盏灯,跳动的光亮会让她的心稍稍安定一些,否则,她便觉的自己如同还困在荷花池中一般,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光亮。

  崔珣的乌檀书架她是不敢去碰了,她靠着墙走动的时候,会刻意绕开书架,哑仆还是会日日进来打扫,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哑仆每次会带几枝花进来,插在窗前琴案上的越窑青釉瓶中,有时是迎春花,有时是杜鹃花,有时是海棠花,姹紫嫣红的鲜花放在房中,让李楹郁郁的心情也缓解了不少。

  哑仆每次打扫后,还会特地开一下木窗,透过窗棂,李楹能看到屋外柳树发了新芽,嫩绿的枝条迎风摇曳,几只燕子扑腾着翅膀降落在枝头,压弯了柳梢后又扑棱着飞走了,春景如画,目不给赏,李楹托着腮坐于窗前琴案前,她忍不住和跪坐在一旁插着迎春花的哑仆说道:“很漂亮,是不是?”

  哑仆仿佛没听到一般,他依旧在沉默着插着迎春花,李楹叹了口气,她怎么就忘了呢,哑仆根本就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说话,只有崔珣能看到她,听到她,崔珣不在的时候,她其实和困在荷花池中时,也没什么分别。

  她于是继续转过头,托腮看着屋外的桃红柳绿,不过这回从窗棂中,她看到了一个皂色圆领袍的青年走了进来。

  大周规定,屠商着皂色服饰,李楹一眼就认出,那是鬼商鱼扶危。

  鱼扶危东张西望了下,然后便看到坐在窗棱前的李楹,他对李楹微微笑了笑,然后便对哑仆作揖道:“老翁,请问崔少卿在府中吗?”

  哑仆直起身子,摇了摇头。

  鱼扶危道:“某是商贾鱼扶危,十几日前崔少卿还与某做过买卖,不知某可否在书房等候少卿?”

  哑仆没有难为鱼扶危,而是很淡定的点了点头,他将迎春花插好,便走出书房了,鱼扶危挠了挠头,对李楹说道:“某在这里,不会打扰公主吧?”

  李楹也微微一笑:“不会,先生如果能和我说说话,我会很高兴的。”

  鱼扶危于是便小心翼翼,跪坐在李楹身侧,他第一眼便看到了琴案上越窑青釉瓶中生机勃勃的迎春花,他伸手去触嫩黄花瓣:“没想到崔少卿还有这种雅趣。”

  李楹下意识道:“他不应该喜欢花吗?”

  鱼扶危咂了下舌:“不像。”

  李楹这才想起以前和崔珣见面的时候,他的书房的确没放过花,而大周历任帝王都钟爱花道,她阿耶尤爱之,由此也带动民间风气,上到大臣名士,下到平民百姓,都会在屋内瓶中摆插鲜花,到冬日的时候,便摆插腊梅,但崔珣房中,却连半支腊梅都无。

  李楹于是道:“崔少卿之前,好像的确不爱花道。”

  鱼扶危拨动着迎春花的翠绿花枝,笑道:“公主这般说,某会认为,崔少卿这迎春花,是为公主所搁放。”

  李楹心忽猛的跳了一下,她反应很大:“怎么可能?”

  鱼扶危看着她认真反驳的样子,忽笑了笑:“是不可能。”

  李楹脸色还是有些苍白,鱼扶危又换了一个话题:“对了,公主的伤,怎么样了?”

  “除了还是不能见日光,差不多快好了。”李楹道:“说起来,还要谢谢先生的诃梨勒果呢。”

  “区区诃梨勒果,对某而言,不算什么。”

  “先生是如何知道受伤的是我呢?”

  “崔少卿找我取医治鬼魂的药,他身边的鬼魂,还能有谁?一猜便猜到了。”

  “原来如此。”李楹点了点头,诚恳道:“先生大恩,我无以为报,日后先生有需要李楹帮助的时候,尽管开口便是。”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尽是真率坦诚,她虽是鬼魂之身,但也是金尊玉贵

  的帝国公主,鱼扶危出身市井,一介商贾,向来被王公贵族轻视鄙夷,从未像这样被尊重过,他心中微微泛起涟漪,本不太正经的坐姿也不由端正起来,他直起脊背,垂首道:“公主言重了。”

  他顿了顿,忽又道:“公主乳名,明月珠么?”

  李楹愣了一下,她“嗯”了声,鱼扶危望着书房外的盎然春意,庭院中的玉兰树也开了花,莹洁清丽,如珠似玉,又如皎皎明月,鱼扶危说道:“明月珠~很好的名字。”

  李楹抿了抿唇,明月珠是她的乳名,她并不习惯其他男子这般唤她,鱼扶危也感觉到了,他敲了敲头:“对不住,某又唐突了公主。”

  说罢,他便从织锦荷包中取出一个宝珠,宝珠刚拿出来的时候,流光溢彩,光耀夺目,李楹不由问道:“这是何物?”

  “佛舍利。”

  李楹倒吸一口冷气:“佛舍利?”

  佛舍利,相传是佛骨所化,太祖皇帝从摩掲陀国迎过一次佛骨,据说当日幡华幢盖,香花鼓乐,万民相迎,盛况空前,佛舍利自此供奉于长安法门寺中,没想到,今日会出现在鱼扶危手中。

  鱼扶危道:“这并非是法门寺那一颗佛舍利,而是某从毗舍离国购得,公主魂魄受创,将此佛舍利佩戴于身上,便可复旧如初。”

  李楹下意识推辞:“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鱼扶危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李楹会推辞,他说道:“公主若觉的太贵重的话,便拿等价之物来换吧,太后焚烧给公主的祭品甚多,这价钱,公主应出的起。”

  李楹没想到鱼扶危会这般回答,她怔了一怔,但转念一想,以价换物,她再推辞的话,倒显得矫情了,于是她落落大方点头:“先生说的是,我出的起,那这佛舍利,我便收下了。”

  她接过佛舍利,佛舍利触到手指那一刹那,一股暖流流淌至四肢百骸,她能感受到受创的魂魄慢慢好转,失去的念力渐渐回复,李楹欣喜道:“多谢先生,报酬我会托纸婢送到先生府中。”

  鱼扶危见她嫣然含笑,似玉如花,心中不由一动,有心想说这佛舍利,送给李楹又如何,但又怕李楹不收,于是狠下心肠道:“公主言重了,某与公主各取所需罢了。”

  一声各取所需,却让李楹想起了那日崔珣说的:“你我各取所需,事成之后,便扬镳分道。”

  她眼中的欣喜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的郁色,鱼扶危见她突然变了神色,于是问道:“公主有心事?”

  李楹没回答,只是有些迷茫的摇了摇头,偏偏这次鱼扶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是为崔珣?”

  李楹被戳破心事,愣怔了下,她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我有时候并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为何她会这样,还是为何崔珣会这样。

  鱼扶危没听懂,但他也不打算听懂,他正色道:“某并不知公主为何要留在崔珣府邸,也并不知公主有何事需要崔珣帮忙,但某有一诤言,不得不讲。”

  他一字一句道:“公主需,离崔珣,远一些。”

  李楹听罢,却只道:“我知道先生想说什么,先生想说崔珣名声不佳吧,但或许,先生多虑了。”

  鱼扶危没有想到李楹会是这种回答,他略微懵了下,回过神来,又继续劝说:“公主只知崔珣名声不佳,但却不知道崔珣具体做过些什么事吧?崔珣此人,少时便乖戾阴骘,他父亲崔公说他性桀逆放恣,喜怒不定,他不屑科举,十四岁入天威军,想以军功登朝入相,在天威军呆了三年后,便是落雁岭一战,那一战,天威军全军覆没,主帅郭勤威还被传首突厥十八部,只有崔珣得活,有传言说他降了突厥,还做了突厥公主阿史那兀朵的入幕之宾,这才保住性命,圣人恼怒,崔公也以为耻,将他从族谱除了名,如此过了两年,崔珣突然从突厥回来,身为大周叛徒,自然被关进大理寺待斩,但不知何故,太后将他救下,他又故技重施,做了太后的入幕之宾,从此步步高升,成了四品察事厅少卿,这几年,崔珣为太后诛锄异己,构陷良臣,所罗织的冤狱不下百起,冤杀之人不下万人,长安城人人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如此奸佞,公主还是远离为好。”

  李楹静静听完,只问了句:“你说的是真的吗?”

  鱼扶危愣住:“自然是真的。”

  李楹却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真的。”

  鱼扶危大急,正欲再劝,忽听到一声清冷声音:“鱼扶危,你在我府中,说着我的坏话,不太好吧。”

  鱼扶危和李楹齐齐循声望去,只见崔珣立于浮雕木门一侧,身如修竹,霞明玉映,冷冷看着鱼扶危,鱼扶危也不惧,哈哈笑了一声,他站起,作揖道:“还请崔少卿海涵,某还不想去尝试察事厅的刑具。”

  崔珣薄唇微抿,他敛去眸中愠色:“你今日来见我,所为何事?”

  “某不是来见崔少卿的。”鱼扶危望了眼李楹,笑道:“某是来见永安公主的。”

  李楹一怔,鱼扶危道:“佛舍利公主已收下,某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便又对李楹作了一揖,然后便施施然离去。

  李楹有些尴尬,她握着手中佛舍利,对崔珣道:“对不住,我没料到他会说那些话……”

  “你不需和我致歉。”崔珣淡淡道:“反正那些话,也伤不了我分毫。”

  他抛下这句话后,便转身欲回自己卧房,李楹有些着急,她唤住他:“崔少卿留步。”

  崔珣回头,李楹看着他冷若冰雪的面庞,她鼓了鼓勇气,声音很轻,但却很坚定的问:“崔少卿,其实,你从未投降过突厥,对不对?。”

第15章

  崔珣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眸中神色平静,李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快速说道:“你若投降了突厥,惠妃根本就不会那般对你,还有……还有你身上的旧伤,也不会那般严重,所以,是世人误会你了,你根本没投降过突厥,是不是?”

  崔珣终于开了口,但却并不是回答李楹的问题,而是面色冷淡着说道:“是与不是,干卿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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