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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宣榕淡淡道:“我看诸位大人揪着不放,还以为对郡主和戚将军的处置不满呢。”

  章平过了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舌头:“不敢不敢。容……姑娘所言甚是,是我们酒后失言了,该罚!该罚!”

  这场晚宴,以各方心怀鬼胎结束。

  新月渐满,晚间,宣榕一行人回到下榻的驿馆。

  昔咏仍旧莫名其妙:“章平有毛病吧?!搞得和我有杀父之仇一样!一晚上喝酒就没痛快过,时不时绵里藏针来两句,我还不好太甩人面子,怕落个肚量小的大帽子。”

  宣榕想了想:“萧越是他老师,也是那年春闱座师。”

  昔咏还是想不通:“死的是我家里人还是他萧越?他审案想着卖人情,做成死案的时候,有想过别人无辜吗?!”

  容松容渡很识趣没敢说一句话。

  一人领一间房舍去睡了。

  好在昔咏也没撒酒疯的习惯,将宣榕安顿好后,也去盥室洗干净酒味。

  换了身干净衣服,提剑准备来给小郡主守夜。

  这时,有马车匆匆赶来,车檐上挂着郡守的牌子。昏黄的马提灯火,在车夫的手里晕开。

  昔咏:“……?”

  她愣了愣,见车夫一路小跑过来,细声细气道:“昔大人,我家老爷说陇西穷乡僻壤,不比望都来得繁华舒坦,让小的来给贵人送点东西,好歹缓和缓和。”

  一阵忙活后,蚕桑被褥,丝云软枕,几件绸缎衣物都被搬上驿站二楼。另外是几个小匣子的胭脂水粉,说是当地特色。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箱子。

  触手冰凉。

  宣榕打开一看,里面碎冰铺陈,上面是一层一层的蓝果。

  饱满晶莹,像是满箱暗蓝色调的珍珠。

  她意料之中地苦笑一声,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昔咏道:“无事,想来是我在宴席上多吃了几口,章平以为我喜欢呢。昔大人你把它们都退回去吧。”

  等昔咏满头雾水,领命走后,宣榕才推开窗,对廊外的人道:“你什么时候在这的,也是被马车声吵醒的吗?”

  月色下,耶律尧正靠着廊柱,垂着眼,瞥了眼那道匆忙骑马奔走的身影,看不出神色地道:“没睡。怪不得昔咏对你如此恭敬,原来你也有恩于她。”

  “我那时七岁,什么也不懂。”宣榕无奈极了,翻这些陈年往事,甚至会让她些微忸怩,“真的。我就随便瞎说的。”

  耶律尧却认真道:“对你而言是微不足道一句话,对她来说,说不定是价值千金的救命言。”

  宣榕真的不想再提这件事儿了,便轻轻转过话头:“打赌你输了哦,章平刚送来一大箱子蓝果,我让昔大人送回去了。”

  耶律尧“嗯”了声:“我看到了。我会赔昔咏一把好剑。除此之外,你还要什么?今儿宴上,你没说赌注,那就当什么都行吧。”

  宣榕:“……不用了。”

  耶律尧却摆了摆手,转身回房去了,也不知道听到还是没听到。

  他夜间总是情绪淡淡,像在压制什么,话也少。

  宣榕没打算叫他,以为此事就此揭过。

  所以,第二天灿阳高照,青年递过来一把匕首时,宣榕近乎是疑惑道:“这是什么?”

  “很久之前炼的一把匕首。”耶律尧拇指在把侧一扣,锋刃出鞘,“看看?”

  这把轻盈的匕首,有着朴实无华的刀鞘,只有在打开时,锐利感才扑面而来。

  雪亮的刀面上,刻着“见月”二字。

  恍然真如明月在天,月照千里。

  如见月色。

  宣榕有那么一瞬间,是心动的,但这本就是个必输无疑的赌,耶律尧摆明儿给她送匕首。

  无功不受禄,没道理收下,她唇齿微张,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驿站下吵吵嚷嚷的声儿——

  “求各位大人了,让我见见章平吧——他就算不要我这个糟糠妻也就罢了,他还是我孩儿的爹啊!”

  那是一位蓬头垢面的仆妇。

  身旁,一个稍微干净些许的,九、十岁的孩童,正局促绞着手,似乎不太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目光。

  宣榕也看了过去。

  她微微蹙眉,就听见耶律尧差不多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章平儿子?这么俊俏的小孩儿,长得和他那面团样有丁点像吗?”



第11章 寻夫

  这小孩儿浓眉大眼,长相周正。

  章平人到中年发福,也依稀能看出细眉长目,鹰钩鼻,厚唇瓣。脸上总是三分憨厚笑意,像个散财的弥勒佛。

  在宣榕看来,说萧越和章平是父子,都要比这俩人是父子来得让人信服。

  可她仍察觉到了不对劲:“奇怪……府衙离这远着,她怎么到这边来寻章平了?”

  从廊檐外望,附近州郡士兵已要驱逐这位妇人,宣榕便将匕首合归木鞘,递还给耶律尧:

  “耶律,这刀淬得漂亮锋利,是不可多得的宝刃。但我武功不行,它在我这会明珠蒙尘的,你收回去吧。”

  说着,她一提裙摆,步履匆匆地下楼。

  身姿亭亭,即使快步也不显仓促,走到兵卒面前,温声说了句什么。

  又弯下腰,不知从哪个荷包里摸出一颗麦芽糖给小男孩,最后,才和那名神色不安的仆妇轻声交谈起来。

  耶律尧于二楼垂眸,一言不发。

  良久,才摸摸用脑袋蹭了蹭他指腹,像是在安慰他的竹叶青,笑道:“无事,当年炼这把刀的时候,我本就没期待过,它能被送出去。”

  下一刻,他收敛起所有情愫,漫不经心道:“走,像有好戏登场,下去瞧瞧。”

  而另一边,那位妇人千里迢迢赶来,险些被兵卒驱赶,本就受惊。

  乍一见到宣榕如此柔声慢语,姿容若神,差点没给她哭出来:“我我我是从巴中来的,官话说得不地道,姑娘莫见怪。”

  宣榕在巴蜀游历过数月,方言不会说,但能从她糊成一团的音色里,勉强猜出个大概,便道:“没得事。只不过……夫人自称是章平妻子……可章平当年在京,早就娶妻生子过了。”

  记得是萧越做的媒,娶的是三品大理寺卿家的女儿。

  后来章平外放,任职陇西,妻儿也是跟过来了的。

  闻此言,妇人眼眶中泪水再也止不住,清泪划过脏灰的脸,冲出两道泪痕:“造孽啊!造孽!我供他吃供他穿,供他考上举人,给他凑够盘缠,让他赴京赶考,可他怎么就、怎么就……”

  妇人嚎啕一声:“不要我们了呢?”

  在场所有兵卒听到上司密辛,都面面相觑。有机灵的,互相使了个眼色,匆忙矮身通风报信去了。

  宣榕呼吸微微一紧,若这事属实,那章平前程自此毁尽。

  即使不属实,挑着昔大人在的日子,将这对母子送来,也能给章平找不快——

  章平这是得罪了谁不成?

  “昔咏起早去了陇西的练兵场巡视,章平陪同。”旁边,耶律尧不知何时也下了楼,他说得轻描淡写,“待会这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一来,情形会非常复杂。”

  一想到恨不得给章平来一榔头的昔大人……

  宣榕:“……”

  于是,她握住妇人的手,温声问道:“夫人和章大人自幼相识?”

  “自然……”妇人被牵进了驿馆院落,她就是个乡野仆妇,在官家面前,还是会不自觉忐忑,“他和我一条街上的,自小书读的不错,家里就把我许配给了他。成婚五年,都是我操持家务,他专心念书考功名,那时候虽然清贫,但他待我也好,谁知道……”

  春闱三年一考,宣榕算了算近几年殿试的年岁。

  问道:“九年前,乾泰五年?”

  妇人哽咽:“是……蜀地多山险峻,出一趟远门难,我本以为他死了,才这么多年杳无音信。钱又给他读书、凑盘缠了,好容易七八年再攒了点钱,想出来寻寻他消息……要是他真的遭难,我也能死了这份心,可他偏偏……”

  可他偏偏活得风生水起。

  “你怎么知道他在此处的?”

  “这边算是从蜀至京的必经道,我沿着走,又沿路打听当年可有叫‘章平’的学子,入住打尖啊、借宿啊……前不久,我打听到郡守老爷就叫这个名字,好像进士及第的年岁,也是九年前。我就……赶来了。”

  宣榕又问了些话,最后软言细语安慰:“夫人放心,若是真的,我会为你主持公道。”

  妇人愣了愣,但没把她这话当真,她不安道:“可姑娘,那是一州郡守啊……”

  宣榕唇齿微启,刚想说什么,就听到院外忙不迭的一串声儿:“哎哟哎哟,都什么跟什么啊!昔帅你听着小兵误报误传,本府可干不出抛妻弃子的勾当!一定是有误会!”

  说曹操曹操到。

  一个敦实的身影下了马轿,半走半跑了过来,他擦擦脸上细汗,先是对宣榕鞠了一揖,又环顾问道:“何事,方才正和昔帅在看兵演练呢,谁找本府?”

  有侍卫胆战心惊地,将情况原封不动简述了一遍。

  没想到,章平先是一蹙眉,旋即笑得一脸和蔼,将那张胖乎乎的脸转向妇人,如释重负道:“哎哟夫人!我可是地地道道的陇西人!您看我长得可像你家相公啊?”

  妇人在看到章平的那一瞬,就陷入了尴尬,她讷讷道:“这……不是,确实不是……他比你高,也不长这样……”

  章平微微一笑:“这就对了!您看我连巴蜀话都不会讲,这肯定是个误会,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夫人你说是不是?”

  妇人下意识点点头:“……对。”

  可她又茫然起来:“那我家相公呢……他、他又在哪呢……?”

  许是妇人脸上绝望太甚,本想看章平好戏、刺他几句的昔咏,也住了嘴,转而言道:“再找找,许能有音讯。”

  章平闻言,像是为了在宣榕面前留个“热心”印象,连忙揽活:“这样吧夫人,我帮你找!你啊,放心地在陇西住一段时间,把你相公样貌什么的,和我说明白,我派人去找。”

  又状似为难道:“只不过这么多年,可能难度不小。”

  妇人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支撑她一路走来的希冀不见了,脊梁骨都仿佛折了几寸,她喉间发紧,终是拒绝道:

  “不必了……九年啊,肯定找不到了。怎敢再兴师动众,让您派人找……您若是可怜我,给我点盘缠,让我回家就行。”

  *

  那位名字都没留下的妇人,终是心灰意冷地准备离去。

  章平倒也热心,连夜安排了车马,当着宣榕的面,将母子二人送上了车,拍着胸脯保证道:“郡主放心,臣一定将他二人平安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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