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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可我舍不得姐姐。”卢崇信低着头,少年身躯单薄,个头却比她高了大半个头,此时靠得极近俯身来就,是种依恋又微含压迫的怪异感觉,“这世上只有姐姐待我最好。”

  他是侍婢生的,父亲死后,生母被嫡母发卖,下落不明。他生得文弱,卢家兄弟都是身强体壮的汉子,时常欺凌他,苏樱同病相怜,看见了不免安慰,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对她一直言听计从,十分乖巧懂事。可他居然会拦下她的信。“是你拿了我的信?”

  “我不是有意的,”少年宽而薄的肩膀垂下来,无辜温顺一双眼,“我只是想帮姐姐查点事情。”

  苏樱并不相信他。能在她眼皮底下隐藏这么久,卢崇信绝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无害:“查什么?”

  “老夫人,樱娘子,”夏媪恰在这时上前禀报,“崔府派人来接了。”

  来的是崔琚的长子,苏樱的表兄崔思谦,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仆从抬着往车上放,卢崇信沉默着挡在车前,一双手攥紧缰绳,怎么都不肯放开。

  车夫见此情形便也不敢起行,苏樱上前抓过缰绳,沉声斥道:“让开!”

  缰绳粗糙,她手指纤细娇嫩,看看已磨出红痕,卢崇信犹豫一下松开手,红了眼圈:“姐姐别走,不要丢下我。”

  苏樱抬步上车,隔着窗户冷冷说道:“信给我。”

  卢崇信从怀中取出信,苏樱伸手来拿,他又缩回去,琥珀般的眸子带着执拗看着她:“窦晏平为什么不来接你?他对你好吗?”

  “与你无关。”苏樱一把夺过,关上窗户,“走开!别跟着我。”

  她或许不了解卢崇信,但她了解自己,柔弱可欺的外表之下掩藏的都是凉薄算计,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

  “姐姐!”车子起行,卢崇信紧紧跟在窗边,一声声哀恳,“我真的不是有意,我只是觉得伯母的死有些蹊跷,所以帮姐姐查了查。”

  苏樱听见车轮碾过土地,缓慢沉闷的声音,听见鸟雀在枝间乱啼,风过树梢,沙沙的声响,那些深藏在心底,几乎以为不曾存在过的哀伤彷徨此刻突然全都涌上,嘈嘈杂杂,没个开交。深吸一口气推开窗:“有什么蹊跷?”

  耳畔听见遥遥随风的銮铃声,苏樱抬眼,不远处照夜白转过街角,裴羁跨马按辔,不疾不徐向她走来。

  心脏突开始然狂跳,苏樱望着他漆黑如墨的凤眸,一个从未有过的可怕念头浮了上来。



第11章

  那个白昼与黑夜交替之际,她第一次吻窦晏平的时候。

  她决定由自己跨出这一步,以身体的亲密接触,为他打上她的烙印。他喜爱她,不可能拒绝她,他正直良善,经过这一次,即便只是出于责任,也定会给她一个交代,护她将来安稳。

  黄昏薄暮,窦晏平随裴羁自曲江赴文会归来,薄醉之中骑不得马,裴羁去前面安排车子,留他独自在书房小憩。

  她在暮色掩映中悄无声息走近,推开虚掩的房门。

  ***

  “妹妹。”耳边传来低沉的唤声,苏樱抬头,对上裴羁修长的凤眸。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妹妹。他看她的目光冰冷审视,像把刀,剖开她的脏腑,看穿她的一切。

  照夜白长尾一甩,将卢崇信赶出窗边,裴羁按辔徐行,转过目光。

  苏樱一动也不敢动,呼吸凝滞着,怔怔看他。

  假如窦晏平没有记错,假如那个傍晚,不是窦晏平。

  ***

  光线昏暗,酒香弥漫,案前的男子垂首坐着,醉中玉山倾颓,袍袖半掩峻拔的侧脸。

  她悄悄走近,唤了声,哥哥。

  窦晏平大她几天,在那些无人窥见的角落里,他们并肩走在花间小径中时,他曾半真半假,要她唤他哥哥。她知道他会喜欢她这么叫。

  哥哥。案前人袍袖微动,她低了头,在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吻了上去。

  ***

  “阿兄。”喉咙里干涩得厉害,苏樱努力着,喑哑的声。

  裴羁回头,看见她雾蒙蒙的眸子睁得大大的,是极力掩饰也掩饰不住的恐惧。

  她在怕什么?她狡诈机变,便是没有路也要硬闯出一条路,他认识她这么久,从不曾见她这么害怕过。“何事?”

  何事。那天书房里的人,她在黑暗中唤着哥哥,她第一次亲吻的人,是谁。苏樱深吸一口气:“有劳阿兄相送。”

  不,不会是他。如果是他,怎么会放任她继续那个吻,怎么会隐瞒至今,只字不提。他端方高洁皎如云月,又怎么可能与妹妹,哪怕只是曾经的继妹,有这种不齿于人伦的关系。

  死死掐着手心,极力让神色声调保持着平静:“阿兄公务繁忙,要么先回去吧?有我表兄在,不会有事的。”

  不会是他。那个吻之后,她还约了翌日傍晚在花园假山相见,第二天窦晏平准时赴约,假如是他,窦晏平怎么会知道幽会的时间地点?不,不会是他,她都在瞎想些什么。

  可她真的怕了,怕到宁可放弃他的庇护,远远逃开。

  裴羁回头,看见苏樱低垂的长睫,她神色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可她竟拒绝了他。她有变故,是什么?“无妨,送你一程。”

  今日须得走这一趟,他要一条一条,断绝她的退路。

  他的心魔,他亲手来斩。

  ***

  崔琚接到通传时大吃一惊:“裴羁来了?快快有请!”

  昨日窦晏平还好,虽然身份尊贵,到底只是后辈,但裴羁不一样,他深受太和帝倚重,在魏博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还有传言说下一任节度使或许就是他,是以他虽然年轻,崔琚也不敢托大,急急起身迎到门前,就见街角处人马一簇,裴羁跟在苏樱车边慢慢走来。

  竟然真的是他。便是当初裴崔两家做亲之时,他也从不曾登过崔家的门,更何况后来和离还闹得那样难看,可他如今为了苏樱,竟然亲自来了。崔琚退回门内,正要吩咐相迎,忽地看见裴羁勒住了马。

  车内,苏樱抬眼,对上裴羁低垂的凤目:“阿兄?”

  身后马蹄声急,卢元礼几乎是一眨眼便冲到了跟前:“妹妹走得好急,也不等我送送你。”

  热烘烘的男人气味劈头盖脸砸下来,苏樱下意识地向裴羁身边躲了下,他垂目看她,语声幽淡:“不问问晏平的情形么?”

  流云恰在此时遮住日色,他的脸有一霎时隐入昏暗,苏樱的呼吸猛地一滞。黄昏,书房,案前垂首坐着的人,此时此刻,蓦地与他重合。



第12章

  脑中似有无声的尖叫,锐利细密,无休无止,苏樱四肢冰冷着,一动也不能动。许久,也许只是一瞬,此时已完全感知不出时间,只觉恍惚沉闷,似有什么从极远处飘来:“妹妹。”

  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稍稍抬起眼皮,是卢元礼,从马背上俯身向她,绿眼睛带着嘲弄:“我也想问问你,窦晏平怎么又没来?”

  苏樱说不出话,后心里冒着冷汗,怔怔望着裴羁。流云散去,日色恢复了明亮,那令人惊惧欲死的相似此刻消失了,他沐在阳光之下,萧萧肃肃,如山巅雪,松下风①。

  不可能是他。绝不能是他。苏樱听见自己干涩的语声,像失了水的鱼,挣扎着不肯认命:“窦郎君说他今天有事,可能来不了。”

  裴羁垂目:“昨日南川郡主从遂王府带走了晏平。”

  随即闭门谢客,郡主府内外严加戒备,音信隔绝。但他早早安排了人手,因此知道窦晏平绝食了,自昨日午间至今粒米未进,以此要挟南川郡主答应他与苏樱的婚事。

  苏樱余光里瞥见卢元礼侧耳听着,身后不远处崔思谦按辔上前,分明也是在听。可她不能让裴羁再说下去,崔家肯收留她全是指望她能嫁给窦晏平,若是知道南川郡主如此反对,又怎么肯在她身上下注?极力挣扎着,一点点找回神智:“遂王殿下极是疼爱窦郎君,不会有事。”

  “那就好。”裴羁颔首。

  拨马向后,崔思谦察觉到异样,连忙上前询问:“裴郎君不到寒舍坐坐吗?”

  “有些公务,”话已点明,崔家和卢元礼必定会追查窦晏平的情形,这崔家,她待不住,“先走一步。”

  照夜白撒开四蹄载着他远去,卢元礼笑起来:“窦晏平来不了,裴羁也走了,好妹妹,到最后还是我陪着你。”

  裴羁走了,可他今天过来,又是为了什么。苏樱沉默地坐着,他从不做无用的事,那么今天,为什么突然来送她又突然离开,为什么要当着卢元礼和崔思谦的面,提起窦晏平?

  门内,崔琚带着失望,快步走回厅中坐下。裴羁走了,原以为他亲自送苏樱返家必是对她还有兄妹之情,这样看的话却又不像。

  “崔伯父好呀,”卢元礼大摇大摆走近,“我来送送樱妹妹。”

  崔琚顿了顿,不冷不热道:“辛苦。”

  他并不想跟卢家人打交道。当初崔家与崔瑾断绝关系固然是因为崔瑾行为放纵,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卢家。崔家数百年士族,非名门望族绝不通婚,卢家却是胡人,崔瑾下嫁卢淮,根本就是辱没家声。

  “舅父,”苏樱跟着进门,福身一礼,“儿回来了。”

  崔琚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个清瘦少年,是卢家那个沉默寡言的婢生子卢崇信,末后一个是崔思谦,窦晏平并不在,若是他当真看重苏樱,今日难道不该亲自送她过来吗?失望越来越浓,崔瑾颔首:“回来就好,屋子都收拾好了,你去后面歇着吧。”

  苏樱答应着正要走,卢元礼伸手拦住:“慢着!”

  他挡在身前,一双眼乜斜着,看向崔琚:“我立刻就要启程返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樱妹妹,所以想向伯父讨个情面,让樱妹妹留下,我们兄妹叙叙旧情,如何?”

  崔琚犹豫了一下。他不想跟他打交道,却也不想惹他,他虽无官无职丁忧在家,但谁都知道他是王钦的党羽,况且胡人哪有什么规矩?一言不合就敢动手,也无谓在这种小事上跟他较真。道:“也好,樱娘再留一会儿,与你兄长说说话。”

  苏樱也只得留下,见崔思谦在末座相陪,便挨着他坐下,卢元礼便又挨着她坐下,似笑非笑一双眼:“妹妹要么跟我说说,窦晏平在忙些什么,怎么又见不着人影?”

  苏樱猜得到窦晏平的情形,却不愿意深想。

  他正直良善,绝不会用卑劣的手段达到目的;他生性纯孝,因为她的缘故不得不与南川郡主对抗,心里必定愧疚万分,所以也决不会闹得激烈,让南川郡主颜面尽失。苏樱猜他大约会绝食,以自身的苦楚,换得南川郡主心软怜悯,尽快、尽可能不张扬地解决这件事。

  南川郡主只有他一个孩子,爱逾珍宝,见他受苦,必然会妥协。当初她就是这么筹划的,即便窦晏平没想到这点,她也会想法子诱导,让他这么办。

  这样卑劣的,连爱人都要算计的自己。苏樱端然坐着:“我们自有安排,大兄不消挂念。”

  “我们?”卢元礼笑容一滞,如今都敢当着他的面,公然自称我们了,“妹妹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

  “大母一再催促,族老们也都翘首盼望,大兄还是早些返乡,尽快安葬父亲吧。”苏樱淡淡说道。

  卢元礼轻哼一声。如今她离了卢家攀上崔家,以为他拿她没了办法,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慢慢起身:“成,妹妹让我走,那我就走。”

  看向崔琚,半真半假:“我樱妹妹就拜托伯父了,我很快就会返来,要是她跑了或者有别的事,我可是不依的。”

  崔琚一阵愠怒,自持身份不肯搭理他,卢元礼提了马鞭,忽地兜头向着卢崇信就是一鞭:“还不走?!”

  啪!鞭子连耳带腮重重抽下,苍白的皮肤上立时就是一道血痕,卢崇信看着苏樱。她依旧保持着先前端坐的姿势,连眼皮都不曾抬过,她现在,是全然不管他了。“姐姐,”卢崇信哑着嗓子,“我才打听到一件事,伯母过世前一天,订了一批上好的画笔。”

  苏樱猛地抬头,卢崇信慢慢站起身:“我走了,等我查到消息,立刻来告诉姐姐。”

  他一步一回头,只等她来追问,苏樱沉默着,在他走出厅堂时淡淡开口:“不必,我自己会查。”

  门外一阵大笑,卢元礼推了把卢崇信:“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也配!”

  踉跄的脚步声走得远了,苏樱定定神,起身告退:“舅父,若没有别的事,儿先告退。”

  崔琚犹豫着:“窦晏平那边,没事吧?”

  “遂王殿下疼爱窦郎君,郡主膝下只有窦郎君,”苏樱笑了下,“舅父放心。”

  他们已经起了疑心,因为裴羁的提醒。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崔琚掩饰着尴尬,轻咳一声:“我随便问问,你去吧。”

  苏樱快步走回房间,砰一声关上门。

  强撑多时的神经突然绷断,扶着书案大口喘着气,眼前发着花,脑子里嗡嗡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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