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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起身:“回府。”

  郡王府正式求娶,要想拒绝并不容易,但也不是不能,他就裴则一个妹妹,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卷进皇室争斗,一世不得安稳。

  纵马向家中奔去,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崔府门外空荡荡的,那辆载着她的车子,早不见了踪影。

  东市。

  车子停在僻静处,苏樱下车,长及腰间的幂篱遮住身形,悄无声息走进一处酒楼。

  “娘子,”叶儿在后门内接住,“康东家一会儿就到。”

  苏樱点头,闪身进了雅间,掩住门扉。

  歌舞嬉笑的声音暂时都隔绝在外,苏樱安静地坐着,许久,听见门扉轻轻开合,一人迈步进来:“苏娘子。”



第19章

  隔着幂篱青灰色的轻纱,苏樱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三十出头的年纪,身量清癯,面目俊雅,除了眼窝更深眼珠微带蓝色,胡人的影子已经很淡了。康白,称心夹缬①店的东主,她此前瞒着所有人做画师,就在这家店。

  福身一礼,跟着摘下幂篱,露出容颜:“苏樱见过康东主。”

  康白只觉得眼前蓦地一亮,似是幽暗处花,无声绽放。微微的怔忡过后很快恢复了常态,拱手一礼:“原来苏娘子如此年轻。”

  之前送来的画作笔触老练,画风成熟,且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对方总能恰到好处地实现,他一直以为是个老手,没想到竟是个十几岁的妙龄少女。

  苏樱低头:“让东主见笑了。”

  虽则自食其力没有什么可耻的,然而世家女子做画师终归不是世俗乐见,是以她此前从不曾露面,也不曾透露过姓名,都是让叶儿出面交涉,若不是这次走投无路,她并不打算动用这层关系:“苏樱此来,是有一事想求东主援手。”

  “哦?”康白在对面榻上落座,“某一介微末商贾,未必能帮得上苏娘子。”

  虽则穿着打扮并不张扬,但眼前的少女气度谈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身,能有什么事来求他一个胡商?况且之前连面都不曾露过,显见并不想与他扯上关系,此时突然求上门来,康白觉得,还是谨慎为妙。

  “东主放心,苏樱并非为非作歹之人,所求也并非为非作歹之事,”苏樱从袖中取出过所,“我只想跟随东主名下的商队,离开长安。”

  她想了很久,卢元礼必定会防着她跑,长安城各个城门说不定他早就打过招呼,她一露面就会被拦下,但康白这层关系没有人知道,扮成胡女混在康白的商队里,神不知鬼不觉,也许就能出了长安城。

  康白细细看着过所。年貌籍贯姓名,注明了身家清白,为着还乡一事出城。她拿得出过所,便不是逃奴或者其他,那么这么着急离开甚至不惜求到他头上,多半是遇到了棘手的事。

  抬眼,眼前的少女容光绝丽却含着轻愁,衣衫鞋袜一色素白,发髻上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簪,耳上是白水晶坠子,出门会客,照理是不该穿成这样的,除非。“苏娘子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事?”

  “不瞒东主,苏樱父母双亡,如今遭人逼迫,走投无路。”苏樱再拜,“只求东主慈悲,施以援手。”

  康白看起来只是个普通胡商,但她当初之所以挑选了称心夹缬店,是在考察过无数书画相关的店铺之后做出的决定,无他,因为康白的背景应当比表面上看起来深厚得多。

  开着三家夹缬店,两家丝绢布帛店,寻常生意有,长安城高门大户的生意也有,甚至她还受命画过进上的夹缬图样,就连他们此时栖身的酒楼,以前叶儿与掌柜洽谈时也曾来过几次,每次都是从后门直接进到雅间,她很怀疑这家店也是康白的产业。胡商生意做得大的也有,但能做进上的贡品,没有背景是不可能的。

  康白是粟特人,康姓,是昭武九姓②中最高贵的姓氏。康白侨居长安,一年中在京中最多待不过几个月,却在终南山有一座位置绝佳的别业——这也绝非有钱就能办到的事,须得朝中有人。接过叶儿手中捧着的匣子:“苏樱愿以足银百两相谢。”

  雕镂精致的檀木匣子,打开时是码放整齐的银锭和一个五两的金饼,都是他从前奉给苏樱的酬金。康白看她一眼。画师并不稀缺,但像她这样能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融会贯通,既能做进上的雅致之作,又能做时下流行的式样,还经常有新巧独创的画师极是罕见,是以当初他看到她送来的图样后便拍板定下了她。

  酬金在行市里算是高的了,但事实证明他不曾选错,去年依据她的画稿做的狩猎图春罗夹缬奉进宫中后很得贵人们欢心,太和帝春猎时还用此做了件骑装,末后内六局又向他定制了一批时新花样的夹缬,各妃嫔听闻后也多有来光顾的,称心夹缬名声一时大噪。

  康白伸手拿起金饼:“我先收定钱,若能成行,剩下的苏娘子再付。”

  她求他办的事并不算难,她奉上如此丰厚的酬金,又特意用他支给她的酬金来付,大约是想提醒他念起曾经的宾主之谊,又要表明自己处境危急吧。孤女不易,若是她所言不虚,他可以帮她一把。

  苏樱松一口气:“东主之恩,苏樱铭感五内!”

  康白肯收定金,就说明此事十拿九稳。以他的财力并不会把这些钱看在眼里,但他是讲究人,不愿意市恩图报,所以才收了酬金,让彼此都安心。

  “好说。”康白虚虚一扶,“不过商队不是每天都有,苏娘子先回去等着消息,定下日子后我让人通知你。”

  他没问住址,苏樱明白,他是要核实她所说的是否属实。再拜辞行:“多谢东主,那么苏樱就不打扰了,等东主的消息。”

  康白颔首,看着她戴上幂篱,如一朵轻云,悄无声息飘出房门。出手就是百两足银,却出不了城,逼迫她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唤过侍从:“去查查她说的是否属实。”

  ***

  裴羁赶回家时,杜若仪也已经赶到了,握着裴则轻声安抚:“你放心,有阿娘在,谁也不能勉强你。”

  郡王府提亲虽然非同小可,但集合裴杜两家的力量,伤些元气也是能够拒绝掉的,应穆贵为郡王,将来侧妃之类自然不能避免,万一在立储中胜出……那么裴则要面对的就是后宫争斗。她娇养着长大的,性子天真烂漫,如何能跳那个火坑。

  “阿娘,我,”裴羁看见裴则涨红着脸,吞吞吐吐,“其实……”

  “什么?”杜若仪极少见她这般扭捏,有些不解。

  “我,”裴则咬着唇,看了眼裴羁,“阿兄。”

  目光羞涩缠绵,和苏樱对他说起窦晏平时一模一样。裴羁心中突地一跳,脱口问道:“你情愿?”

  裴则低呼一声,急急转过脸,屋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住裴则,半晌,见她极轻的,几乎难以看清的,点了点头。

  裴羁眸光一冷:“你什么时候结识的建安郡王?”

  ***

  苏樱回到崔家时,刘夫人正在门内等着,一脸焦急:“你舅父什么时候回来? ”

  “舅母莫急,再等等吧。”苏樱回头,看见崔思谦也在廊下,福身行了一礼,“我有一事想求表兄。”

  崔思谦冷冷看她。那时候她打了卢元礼一个耳光,他以为她尚且有些廉耻,没想到一眨眼又与卢元礼言笑晏晏,这女子简直无可救药!“何事?”

  “我想劳烦表兄明日一早去趟骊山,给南川郡主传个口信,”苏樱抬眼。她很知道崔思谦厌恶她,从她回来后连正眼都不曾瞧过她,只是没想到危机之时,竟是崔思谦拦着不肯推她出去。崔氏子弟的风骨,总算不曾全然泯灭,“就说上次她提的条件,我答应了。”

  “什么条件?”崔思谦看见她弯折的腰身,细得很,像易折的花枝。她不声不响独自跑出去这么久,又是与哪个男人纠缠不清?

  “表兄不必细问,郡主心里明白的。”苏樱抬眼,“表兄放心,舅父今晚必定能回来,等此事了结我就搬走,绝不再连累舅父。”

  他岂是怕受连累的人!崔思谦一阵气闷,然而又何必跟她解释?这般轻薄女子,便是说了,她又如何能懂。崔思谦冷冷道:“好。”

  苏樱再行一礼,转身往房里走去。

  南川郡主不会理会她的,能放任甚至怂恿卢元礼拿女子最错不得的名节来逼迫她,南川郡主根本是想置她于死地,她让崔思谦过去求饶,为的是迷惑卢元礼。

  以卢元礼的做派,多半派了人暗中盯着,知道她去求南川郡主,那就不难猜到她已经走投无路,卢元礼一向自负,既确定她没了办法,自然就会放松警惕,那么她私下与康白的筹划,就又多几分保险。

  等南川郡主拒绝了,她不妨再哭上几场,筹划一次失败的出逃,让卢元礼更放心些。

  苏樱回到房中,关了门,在妆台前坐下。

  抬手,抽下发髻上的羊脂白玉簪。

  长发如瀑,慢慢地垂落两肩,苏樱拿起错金首饰盒。

  都结束了,她和窦晏平。短暂美好的,她过于幼稚的梦。

  出身,声誉,母亲,她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下次若再想嫁,便不能这么好高骛远,总想挑最好的。

  打开盒盖,一刹那间突然有个强烈的念头,便是此生再无缘分,她也一定要让窦晏平知道南川郡主对她做了什么,她要让南川郡主这一辈子都休想再与窦晏平母子和好如初,让南川郡主这一辈子都承受着与至亲儿子离心离德的痛苦,永世不得安宁。

  念头只是一瞬,苏樱放下簪子。

  南川郡主虽然恶毒,但窦晏平待她,却是全心全意。这样的报复固然能令南川郡主痛苦,但窦晏平的痛苦,恐怕更是百倍。放手吧,本就是她算计了他,这最后一回,就当她回报他这么多天的错爱。

  心底一阵刺痛,苏樱抬手擦了擦眼角,将要合上盖子时,忍不住又拿起。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簪子,就如窦晏平一般。

  指尖感觉到细细的纹路,苏樱低眼,看见羊脂般润泽的簪身上镌刻的脉脉流水,依依杨柳。



第20章

  崔琚到家时天已昏黑,门前黑影里突然转出来一人,向他躬身行礼:“伯父。”

  崔琚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是卢崇信,头脸上带着伤,嘶哑着声音:“恳请伯父转告姐姐,就说我有要事求见。”

  他先前也曾来过几次,苏樱一次也不曾放他进门,此时崔琚疲惫紧张,哪有心情理会他?摆摆手自顾进去了。

  “伯父!”卢崇信急急唤一声,想跟进去又被拦住,只得向阍人恳求道,“劳烦再跟娘子通传一声,就说娘子若是不见,我今天就不走了。”

  阍人关了门,天色越来越黑,宅中亮起了灯,不远处有动静,是巡夜的武侯正往这边来,卢崇信一声不响,站在墙角的阴影里。

  这些天里苏樱始终不肯见他,但今天非比寻常,她一时不见,他就一时不走,一夜两夜,三天五天,哪怕死,也要死在她面前。

  武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隐约能听见兵器触碰铠甲,冷冷的金属声,卢崇信一动不动站着。无故犯夜,笞二十,她是真的不管他了。不,不会的,这世上只有她待他最好,她怎么忍心这么对他。

  大门突然开了,阍人探头:“郎君请进。”

  终于!卢崇信闪身进门,一路小跑着奔进内宅,又在门前急急停步,整了整衣冠,这才推开虚掩的房门:“姐姐。”

  灯火朦胧,日思夜想的人冷冷抬头,卢元礼喉咙哽住了,眼梢发着烫,在袖子底下死死攥拳:“我以为姐姐再也不肯见我了。”

  苏樱看着他,眼窝青了,嘴唇破了,脸颊上高高肿起一大块,青紫中带着血痕。是卢元礼的手笔吧。转过脸:“你有什么事?”

  “姐姐,”卢崇信上前一步,说话时刻意用力一扯,自己也能感觉得唇上的伤口撕开了,满嘴都是咸腥的血味儿,“你要嫁给大哥?”

  苏樱没有回头,半晌,幽幽叹一声:“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砰,卢崇信听见心脏重重砸下来的声响。她果然是被逼的!愤怒中夹着欢喜,急急又上前两步:“姐姐放心,我便是死,也绝不让任何人欺辱姐姐!”

  “别傻了,你不是他的对手。”余光里看着他淌血的脸,苏樱回头,恍如刚刚发现一般,弯弯的眉尖蹙了起来,“他打的?”

  卢崇信心里一热,忙向灯火亮处凑了凑,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些:“是。他今天提起这事,我跟他理论,他打了我。”

  唇上一暖,苏樱柔软的指尖抚了上来:“疼不疼?”

  浑身的汗毛一下子全都炸开,呼吸停滞,脑袋里似有什么嗡嗡作响,卢崇信晕眩着,看见她眼中跳跃的火苗托出他渺小的身形,她带着怜悯和温存:“以后再别为了我跟你大哥硬顶了,命该如此,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他从不信命,若是命该如此,他便逆天改命。卢崇信怔怔的,伸手来握她:“姐姐。”

  她却突然缩手,恢复了方才的冷淡:“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侍婢上前赶人,卢崇信急急唤了声:“姐姐!”

  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她面前,说话又快又急:“大母不同意,锁了大哥跪祠堂,二哥三哥也在闹,姐姐放心,这事成不了。”

  果然,卢家这时候,乱成一锅粥了吧。卢元礼需得耗些时日才能摆平,她正好安排逃走的事。苏樱垂着眼皮:“没用的,他们拦不住大兄。快走吧,让他知道了又要打你。”

  “我不怕。”卢崇信霎时间明白了她的心意,她不是不肯见他,只是怕他惹恼了卢元礼,吃亏。这世上,果然只有她肯待他好。浑身的热血沸腾着,“姐姐再等等,我一定会想出办法。”

  转身离开,身后苏樱急急叫住:“等等,都宵禁了,你怎么走?”

  卢崇信回头,她蹙着眉,无限忧心:“舅父刚出过事,我也不能留你,怎么办?”

  卢崇信压住喉咙里的哽咽:“我没事,姐姐,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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