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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第11章 上弦月篇(十一)心志昭昭

  孟光遇害一案,掀起轩然大波。以此为引,陆陆续续有人指出他们的家人抑或朋友进入小合山后失踪,进山搜寻不得结果,只道被野兽叼走了。而今看,竟是叫人杀害了。接二连三牵四挂五,牵出白骨案这等连环劫财杀人案,受害者数量不可估量,实属恶劣。

  上头连番施压,要求限期破案。韦县令哪里有主意,只能加紧逼迫下面。

  魏斯年那阵子委实苦不堪言。一方面,他率领衙役搜山,根据山中猎户的指引,捉获了几伙强人。另一方面,问孟家讨来孟光失踪当日所穿衣裳所带佩饰的名单,凶手杀人劫财后必然销赃,魏斯年挨家当铺查访,希冀寻找到线索。

  不想韦县令又来给他添乱。韦县令有意做成此案,拿那几伙强人顶罪。经过刑讯,那些人也只是打劫过路行人而已,并未伤人,魏斯年不忍叫他们赔上性命,与韦县令屡屡周旋。

  正当双方焦头烂额之际,居德坊坊民张豫杀人的流言不胫而走,风声吹到韦县令耳朵里,韦县令精神一震,也不管那几个强人了,立刻叫魏斯年前去拿人。魏斯年抓来张豫,连夜审问,得到了第一份口供。下到居德坊走访调查,确定口供为真。事隔多年,死者尸骸无处打捞,身份无从考证,又没有死者家属状告张豫,按照律例,理应放人。韦县令却不同意,他认为张豫故意编造错误的时间地点,妄图脱罪。调开了魏斯年,由他亲自负责此案。

  “后面的事李小姐都知道了,张豫被屈打成招,判了个斩立决,当年秋天就给斩了。”

  “张豫的首份供词是魏县丞力主放进卷宗,我想您这样做是想为张豫昭雪留一线生机。”

  魏斯年苦笑道:“不瞒李小姐说,此案我曾深入调查过,获悉的证据不止这些,可惜能放入卷宗里的也仅仅是这张薄纸了。大理寺有复审合议地方司法案件的职能,我曾寄希望于此,但是因为各地案件过于庞大,大理寺也仅仅是抽查,那一年抽查的案子里不曾有张豫这桩,错失了这个机会,便永远见不了天日。”

  “魏县丞既盼着此案重见天日,为何当初给我的感觉你在有意回避遮掩此案,这其中难道另有什么隐情?”

  “李小姐慧眼如炬,关于此案,我确实既希望李小姐知道,又不希望李小姐知道。”

  “此话怎讲?”

  魏斯年眸中飘过沉甸甸的忧虑,“先头说了,当年我曾深入调查此案,甚至已经隐隐触碰到核心,偏在这时我收到小女遭遇歹人袭击的消息,我急忙奔回家中查看,小女伤在后脑勺,下手的人拿捏着力道,见了血,没伤骨头。我问小女可看清袭击的人,小女哭着摇头说没有。当时养娘带着她在园中玩耍,中间小女嚷嚷口渴,养娘进屋给她取水,趁着这功夫,一个蒙面歹人翻墙而入,用石头袭击了她。我浑浑噩噩,想不通谁会干这种事。下午回到衙署,竟然在廨宇里发现了小女爱不释手的兔俑。那兔俑碎得四分五裂,昭示的意味不言而喻。打那以后,我结束了所有调查,不再掺和白骨案。”

  李纤凝凝眸道:“魏县丞认为这是谁做的?韦县令还是孟家?”

  “或许是隐藏于黑暗中不为人所察觉的势力,我当时隐隐有一种预感,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

  “光天化日之下,能把兔俑放进廨宇,对方极有可能是衙门里的人。”

  “我当时也这样怀疑,无奈衙署人员旁杂,无从调查。”魏斯年叹了一叹,“所以我既想此案重见天日,又不想李小姐掺和进来,敌在暗,我在明,稍有不慎,我们都成了活靶子。”

  李纤凝岂会在意这些,事实上愈是凶险的事她愈觉有趣,愈是欲罢不能,欲与之一较高下。当下眸子都亮了,明明夙夜未梳洗,却迸发出一种朝气蓬勃的美,连魏斯年也深感讶异。

  “怕什么敌在暗,我在明,我偏要借这煌煌明日,把他们照得无所遁形。魏县丞,我们联手如何,事成之后,我不敢担保你坐上长安县令之位,至少,韦从安不会再是压在你头顶上的那座山。”

  李纤凝身上有一种凛然之美,宛如沙场归来的女将军,豪气干云。魏斯年为其气势所惊,胸中气血激荡,当即应承下来,“好!我早受够了韦从安的压制,想一吐胸中浊气,此次翻案,为枉死的张豫,也为我自己!不成功便成仁!”

  既成同盟,少不了精细部署。李纤凝魏斯年喁喁的又讨论了个把时辰。解小菲无事一身轻,头钻进被子里,呼呼大睡。

  计较妥当,时辰已近酉,双方各自回衙,李纤凝忽想起一事,询问魏斯年,“坊间有流言,称当年秋言因为张豫的事叫贵衙衙役占了便宜,未知真伪?”

  “嘴上占了几句便宜,未有实质。我曾亲眼目睹,当即制止了。我县衙役虽不成形状,倒也不至于下作到如此地步。”

  “我想也是。”

  再次拱手作别。

  解小菲今天值夜,回衙后直接扎进班房。李纤凝绕去廨宇,远远的看见县丞房的门锁了,不说失落是假的,心想仇璋也不等她一等。她两天没见到他了,心里格外的想,何况还有一肚子话想同他说。

  窗下红蕉不知人愁,开得拥挤热闹,叫雨露濯过,更增娇艳。李纤凝掐下一朵,两指缓慢揉搓出红汁,揉得不成形状了,抛掷窗上。

  回到内宅,被素馨一阵唠叨,无非昨夜去哪了,何以夜不归宿,今天又回得这样晚。李纤凝也不睬,吩咐说要吃蒸秋梨。

  素馨说早蒸下了,晾得温吞,沐浴后食用正佳。李纤凝问几盅,素馨说一盅,李纤凝说不够,再蒸五盅。素馨只得叫闵婆再给她蒸。

  素馨调配的浴汤香浓,李纤凝浴后整个人馨香无匹,皮肤又嫩又滑,丝质长裙裹在身上,止不住地往下滑。李纤凝扑倒在床褥上,摩挲着被子上的富贵牡丹,心想文璨若在这里该多好,好想给他摸给他闻给他为所欲为……

  蒸秋梨端来,李纤凝已然熟睡。

  素馨唤了两声没唤醒,放下蒸秋梨,给她盖了条被子,关门去了。

  醒来时天色尚不甚明亮,屋子里弥漫着浓郁梨香,李纤凝舔了舔干涩的唇,见六盅蒸秋梨全摆在几上,经过一夜,沁得冰凉。李纤凝全用了。

  素馨进来撞见大呼小叫,“六盅全吃了?放了一夜吃坏肚子怎么办?早知道不放在屋里了,寻思着你爱闻梨香,拿来熏屋子也好,胜过白白扔掉,连盅盖也给去了,这得落进去多少灰尘,小姐当真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

  李纤凝舔舔嘴角糖渍,无赖似的软倒在地毯上,“人家口渴嘛。”

  “没见过拿糖水解渴的。”素馨往起拽她,“小姐要睡回床上睡去,才吃了六盅冷梨,又往地上躺,不想好了。”

  “我不睡了,出去活动筋骨。你与我绾个爽利的发髻。”

  她没骨头似的挂在素馨身上,素馨叹一口气,把她安顿到椅上,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绾好了发髻,扎个青布条,找身便利的胡服换上。刚刚还一副慵倦相的李纤凝立时精神奕奕。

  天色昏昏渺渺,尚处于朦胧之间,尽管坊门已开,街上却不见几个行人,李纤凝乐得清净,一口气跑到常乐坊,从常乐坊回到宣阳坊时,正值卯时。两个小衙役不紧不慢走在前面,胁肩谄笑,一点儿不见着急。

  李纤凝经过他们身旁,“还有闲心散步,不用应卯是不是?”

  她冷着一张脸,比起李含章更能震慑人心,两个小衙役给她唬住,争先恐后跑进衙门。

  李纤凝回内宅用了饭,饭后拿起弓箭去了演武场,走之前吩咐素馨,叫她去廨宇告诉仇璋一声,得空了来演武场找她。

  仇璋诸事缠身,直到午时方至,彼时,一道羽箭流星似的划过眼前,没入靶子。准头有失,偏离靶心足有一寸。横扫过去,十几个靶子,其上箭镞密密簇簇,少有正中靶心。

  李纤凝练了一上午,气力已竭,再想张弓,手臂抖得厉害,只得从马上下来,“许久不炼,弓马都生疏了,你试试。”

  仇璋接过鹊画弓,弯弓搭箭,连射三箭,箭箭正中靶心。李纤凝低骂一句。

  仇璋微微一笑,放下弓箭,“叫我过来什么事?”

  李纤凝道:“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两人沿着演武场徐徐漫步,李纤凝把这几天案子的进展汇报给仇璋,又告知他已和魏斯年结成同盟,要翻当年的白骨案。

  “等等,万年县和长安县是平级,无权复审对方的案子,唯有提交上级有司复审合议,魏斯年无权越过县令行事,只能我们这头提交,可是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拿到案件卷宗?”

  李纤凝叫他再想想。

  仇璋不过略一思索即找到答案,“县令不在衙时,县丞可代行其政?”

  李纤凝点头,“明日韦县令需去趟永寿乡,我们打算利用这个机会。”

  “县令不在衙,县丞可代行其政,但需要两位县丞一致通过。光有魏县丞不成。”

  “魏县丞同我讲了,长安县另一位江县丞新官上任不足一年,年轻识浅,一切以他马首是瞻。只要韦县令离衙。这事十拿九稳。”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难办。”

  “你是指我爹?”

  “李县令大约不愿开罪韦从安。”

  “这点你大可放心,我有办法说服我爹,我只问你同不同意?”

  仇璋站住脚,目光牢牢锁定李纤凝,拨开她黏于鬓边的一缕碎发,脉脉道:“你只要知道,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就行了。”

  李纤凝温柔浅笑。

第12章 上弦月篇(十二)父与女

  翌日仇璋重拟了一份公文,李纤凝带着去长安县衙,顺利取得白骨案卷宗。

  卷宗交出,魏斯年势必见罪于韦从安。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如今能做的惟有一往无前。

  李纤凝和仇璋花了一晚上整理好文书,第二天送呈李含章批复。彼时李含章被几项杂物弄得焦头烂额,见文书是仇璋递上来的,想也没想就批复了。一经获准,立即送呈大理寺,一点儿没耽搁。韦县令的耳报神相当灵,卷宗上午送过去他下午就知道了,亲赴万年县衙,先礼后兵,其用意无外乎要求李含章撤回所请。

  李含章糊涂了好半天方从韦从安的言辞里获悉他的宝贝女儿和得力下属背着他做了什么,先敷衍走了韦从安,接着把仇璋叫来疾言厉色痛斥一顿。李纤凝得知消息赶来,横亘在李含章与仇璋之间,直言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李含章想骂干脆骂她好了。

  “你以为你逃得掉?”李含章吼她,“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那韦家是你开罪得起的?你这般做法与谁有好处?那张豫全家都死光了,谁在意他是不是冤枉,为这事闹得两县交恶,叫我背了一个背后算计同僚的骂名,其他同僚会怎么看我,我还怎么在朝中行走,这些你都有想过吗?”

  李纤凝道:“白骨案与安邑坊案息息相关,我做不到绕开它,也不会绕开。凡我经手的案子,结案卷宗必须完美无瑕,扫清浮尘,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这就是我想做的。”

  “都是我纵了你,默许你参与查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破了几个案子,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益发骄纵自大,竟骑到了我头上来。”李含章这次当真动了怒,气得脸红脖子粗,呵斥李纤凝,“你立刻给我收拾东西,回家闭门思过去,这衙门再不许你涉足半步。胆敢违抗父命,我宁愿打折你这双腿,养你一辈子!”

  仇璋从旁规劝,“李县令消消气,我们越过您行事是我们的不对。却不能说我们做的事不对,难道要我们眼见冤案视而不见吗?为官者,不能秉公任直,这官做得还有何意义?”

  “没叫你不秉公办事。这不是没必要嘛。”李含章苦口婆心,“案子翻过来无一活人受益,反而要给无数人招致麻烦,这种案子翻它干嘛?再有个万一,叫大理寺驳回,你以为你县丞的位子还能坐稳?趁着事态没恶化,把卷宗要回来,权当卖韦县令一个面子。咱们继续相安无事。”

  李纤凝冷哂,“韦县令那种小肚鸡肠的小人,爹爹以为要回了卷宗便可与他相安无事?错,他会暗记于心,找机会算计你。”

  “你还有脸说,你做下的好事!四处为我树敌、惹麻烦,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女儿?!”

  “万年县是富庶县,韦从安觊觎你的位置不是一天两天,走马上任长安县令之前就曾在朝中多方使力,欲撬你的位置,全凭你在任上功绩卓著才没给他得逞。这是爹爹当年亲口说的,怎么事到如今成了我为爹爹树敌?”

  “你这个不孝女,你还敢顶嘴?”

  “纤凝说的在理,李县令一心想同僚和睦,韦县令怕是未必这么想。”

  “你们两个是一丘之貉,我犯不着和你们磨嘴皮子,来人,备马,本县亲赴大理寺取回卷宗,回来再收拾你们。”

  李纤凝不急不躁,慢悠悠说:“爹爹去大理寺,正好我也回趟家,和娘亲巩固巩固母女情,顺道把爹爹外面养外室的事告诉给她知道。”

  仇璋不料李纤凝的杀手锏是这个,一时间哭笑不得,观摩李含章异彩纷呈的脸色,在经历短暂的错愕后,他跳起来大喊大叫,“你这孩子,你说什么疯话。”

  “爹爹不肯承认?”李纤凝智珠在握,“那好啊,韩杞呢,把他叫来,我们当场对质。”

  听到韩杞的名字,李含章意识到自己彻底败露,态度登时一变,讨好地对李纤凝说:“乖女儿,万万使不得。这事说什么不能叫你娘知道,她脾气急,一点儿小事暴跳如雷,万一给她气病了,你做女儿的这不孝的罪过就大了。”

  李纤凝冷冷瞥他。

  李含章愈发心虚,“爹知道,爹这事做的不对,爹不该瞒你娘,容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你娘心平气和谈一谈。长辈之间的事,你就甭掺和了。”

  “什么合适的机会?临终忏悔的时候吗?”

  “你看看你这孩子,怎么和爹说话呢?”尴尬地转向仇璋,赧然一笑,“都是我把她惯坏了。”

  仇璋咳了咳,“没事的话,下官先回了。”

  “没你的事儿了,快去吧快去吧。”李含章巴不得仇璋赶紧走,丢人丢到小辈面前了。

  李纤凝顺势道:“走吧走吧,我也走。爹你不是去大理寺么,赶紧些,一东一西,迟了,大理寺该散衙了。”

  “爹不去大理寺了,你也别回家了。”

  “那怎么行,爹不是叫我滚家去闭门思过吗?我是爹的乖女儿,自当唯父亲大人之命是从,我马上叫素馨收拾行李,回家!”

  李纤凝把“回家”两个字咬得极重,李含章哪里肯放她,挽住她胳膊,“乖女儿,乖女儿你息怒,爹不是跟你说着玩么,你怎么还当真了?你我父女之间连句玩笑也开不得?”

  仇璋示意李纤凝适可而止。

  李纤凝沉默须臾,“那韦县令怎么办?”

  “管他去,他再来,爹有法子对付他。”李含章中气十足。

  李纤凝又说,“我手里没有银子花了。”

  李含章赶紧说一会儿散值归家叫管事给她送来,苦了谁也不能苦了他的掌上明珠。李纤凝这才善罢甘休。

  李含章如他所言,确实有法子对付韦从安,因见案子不曾回撤,第二天他再次前来县衙拜访。李含章敷衍的功夫一流,无论他说什么,只是装傻充愣,韦从安见软的不行来硬的,言语之间锋意毕露。李含章全然不接招,只顾左右而言他。气得韦从安摔杯而去。

  魏斯年最初奉命调查白骨案,收集到几条线索,尽管未能收入卷宗,他并不曾气馁弃毁,妥善收藏至今。李纤凝过目一遍,对其中两点格外注意。一点是孟光失踪前的穿着,当时魏斯年问孟家要了一张清单,有绫罗衣物也有玉佩扳指,倘若孟光当真被劫财害命,凶手必然销赃,清单上的物品就是突破口。魏斯年带领心腹手下,挨个当铺走访,在西市一家当铺发现端倪,据当铺伙计所言,他们确曾收到过这样一批物品,奇怪的是当铺账本上并无记录,掌柜的则说绝没有这回事儿,是伙计记错了。伙计见掌柜的矢口否认,伶俐改口,称确实是他记错了。魏斯年早得到消息,这间当铺是间黑铺,经常收些来历不明的物件,并不听掌柜狡辩,直接架到衙门刑房。未等拷问出端倪,韦县令突然宣布接手此案,给魏斯年另指派了别的差事,支走了他。韦县令接手后不重视当铺这条线索,直接把人放了,魏斯年一直深以为憾。另一点则是发现白骨的张三,魏斯年调查过此人背景,以贩柴为生,好赌好嫖,案发前三天在永安坊妓女荷姑面前吹嘘他即将飞黄腾达。魏斯年怎么琢磨怎么有问题,和张三几次周旋,无奈张三油滑,始终没能赚得他改口,后来由于韦县令阻挠,这条线索也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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