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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


  杜长卿站在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主仆二人,语气有些阴阳怪气。

  “误会?没有误会,一家人哪来的误会。表妹既然都已经和杏林堂的白掌柜有了交情,在盛京也算有了比我更靠谱的依仗,我这个做表哥的,总算能放心了。”

  “而且这几日又收了些新药材,库房放不下,把表妹住的那间腾出来放药正好。”

  “明日你搬出医馆,我这地方庙小,容不下表妹这尊大佛,表妹还是另择高枝的为好。”

  “表妹,你说是不是?”

  夏蓉蓉呆住。

  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何曾被人这般不留情面地说过,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不顾院中其余人,埋头奔进了自己屋里。

  香草急得跺脚,赶紧跟了进去。

  院中人剩得更少了。

  杜长卿不顾躲在屋里哭泣的夏蓉蓉,望向陆瞳。

  “好了,都说完了,现在来说说你,陆大夫,看你吓得脸都白了,今夜到底怎么……”

  陆瞳拿着灯,转身进了屋,“砰”的一下关上门,只留下一句“今日太晚,明日再说吧”。

  杜长卿手里还提着灯笼,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陆瞳摔了门,指着门气道:“你看她什么态度!”

  银筝来打圆场:“杜掌柜,我们姑娘白日忙了一天,晚上又被这样惊吓,应该好好休息,有什么要问的明日再问吧,你看夜都深了。明日一早还要起来打扫院子,忙得很哪。”

  杜长卿被堵得说不出话,一边的阿城也劝他先回,遂哼了一声,悻悻走了。

  待他走后,银筝站在陆瞳屋前,轻轻敲了敲门。

  “姑娘?”

  屋里的灯灭了,须臾,传来陆瞳平静的声音。

  “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银筝对陆瞳的话从来都是照做,再听陆瞳声音并无异样,便应了一声,提着灯回到了自己屋中。

  窗外的人影离开了,月光重新变得冷薄。

  确定无人后,陆瞳才松开手,放开努力压抑住的痛苦呻吟。

  从她的额头处,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嘴唇白得几近透明,那副从来都挺着的脊骨此刻已全然弯了下去,她捂着胸口,终于没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再没了力气爬起来。

  旧疾又犯了。

  她这毛病,一年总要犯个两三次。刚刚在小院里与裴云暎对峙时,她就已经快撑不住了,

  只是那时不能被人看出端倪,于是强行忍着,咬着唇让血色充沛,一面忍着剧痛,一面还要不动声色与他人周旋。

  所以送走铺兵们后,杜长卿要与她交谈时,她才会毫不犹豫送杜长卿一个闭门羹。

  不是她傲慢,是再多一刻,她就要露馅了。

  从心口处蔓延出剧烈的疼,这疼痛宛如活的,从胸腔到四肢百骸中胡乱游走,像是有人拿着刀片将她骨肉一片片剥开,又像是腹内长出一只巨掌,将她五脏六腑握在掌心,粗暴揉捏。

  陆瞳疼得身子歪倒下去,蜷缩成一团,紧紧咬着牙不让声音逸出唇间。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绺贴在脸颊。

  满地都是铺兵们胡乱搜查弄乱的狼藉,桌上的宣纸被扔的到处都是,落在地上,像一大片大一片的雪花。

  她就躺在满地霜雪中,痛得神智都快不清楚,就在昏昏沉沉中,眼前模模糊糊像是出现了一道人影。

  人影缓缓走到她跟前,一身胭脂红袄儿,白绫细折裙,面薄腰纤,衣裙窸窣。

  她从开满红梅的玉峰上不慌不忙地走下来,手里提着的雕花灯笼照亮泥泞雪地,在夜里像坟间一片微弱萤火。

  陆瞳喃喃:“芸娘……”

  妇人低眸看着她,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又诡异。

  “小十七,你想逃到哪里去?”

  ……

  那是陆瞳到落梅峰的第二年。

  她决定逃走。

  年幼的陆瞳既适应不了落梅峰上寒冷的天气,也无法忍受芸娘隔三差五让她试药带来的痛苦。在某一个夜里,当她又一次熬过新药带来的折磨时,汗涔涔的陆瞳躺在地上,望着窗外那轮皎洁明月,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

  芸娘不做新药时,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山上。落梅峰上那间小屋里,只有陆瞳一人。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摸索出一条安全的路线,又准备了足够的肉干与清水,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耐心与谨慎。

  在又一次芸娘下山后,陆瞳背着包袱,也跟着下山了。

  她想,待下了山,就能回到常武县了。苏南离常武县还有一些距离,她沿途想想办法,坐船也好走路也好,天长日久,总能回到故乡。

  陆瞳逃走的那天,是个春日的夜晚。

  落梅峰积雪刚刚消融,漫山红梅如血,花气芬芳。她走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已到山脚,山下的小镇仅在咫尺时,胸腔却突然开始泛出疼来。

  这疼痛起初并不厉害,但渐渐地变得无法忍受起来,她蜷缩成一团,痛得在地上翻滚,不知自己出了何事?

  就在陆瞳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芸娘出现了。

  芸娘提着一盏灯笼,从山上下来寻她。

  她站在阶上,低头看着阶下痛得狼狈的陆瞳,灯色照亮了芸娘的脸,也照亮了她嘴角的笑。

  芸娘的语气比平日里更温和,神情像是从未察觉她逃走的事实。

  她笑盈盈问:“小十七,你怎么在这里?”

  陆瞳呻吟了一声。

  妇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讶然开口:“莫非,你是想逃走吗?”

  她那时太疼了,疼得说不出话来,几乎要将唇要咬破。

  芸娘的声音不紧不慢传来,像一个摆脱不了的诅咒。

  “当年你将自己卖给我,换了你一家四口人命,债务未清,怎么就想走了?”

  “你想逃到哪里去?”

  正是春日,山上的雪化了,融雪后的泥土比冬日还要更冷,仿佛能渗到人心里。

  陆瞳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于是艰难开口:“对不起,芸娘,我、我想家人了。”

  芸娘叹息一声。

  她说:“当初你我约定时,已经说得很清楚,除非我死,否则你不能下山。”她瞥一眼陆瞳痛苦的神情,唇角一勾,“明白吗?”

  倘若之前的陆瞳还不明白,那么在那一刻的她应当已经明白了。

  她无法离开落梅峰,芸娘也不会允许她离开。芸娘是天下间最好的医者,也是这世上最高明的毒师,早在陆瞳不知道的时候,芸娘就已对她下了毒,她永远也无法离开落梅峰。

  陆瞳的眼泪流了下来。

  小女孩向前爬了两步,身畔是因跌倒散落了一地的肉干和干粮,她爬到女子脚下,抓住女子裙角,如初见那般哽咽着恳求。

  “芸娘……我错了……我不会再逃了……”

  “救救我……”

  不能死。

  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见到爹娘兄姊。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谋算将来。

  山间春雪半化,红梅玉瘦香浓,芸娘的裙角也沾染淡淡梅香,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许久——如过去无数次那般。

  她蹲下身,将雕花灯笼放到一边,掏出绢帕,轻轻替陆瞳拭去额上汗珠,微微地笑了。

  “我原谅你,小十七。”

  “这次就当给你个教训,日后别再想着逃走。”

  她认真地、如一位年长的师父般耐心对她教导。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要守信啊。”

  ……

  清月幽幽,窗外冷蕊未开,只有嶙峋梅枝映在纸窗,留下一幅绰约剪影。

  满地狼藉里,陆瞳仰躺在地,浑身上下被汗浸得湿透,如多年前在落梅峰一般,无声地诵背。

  “宠辱不惊,肝木自宁……动静以敬,心火自定……饮食有节,脾土不泄……调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欲,肾水自足……”

  会熬过去的,所有的痛都会熬过去。

  这么多年一贯如此,没什么不同。

  小院里隐隐传来女子低声的啜泣,那是夏蓉蓉在屋里同香草哭诉。

  于是小屋里那一点点微弱的呻吟,也就被掩盖了。

第八十三章 诈尸

  晨光熹微。

  秋日寒雾正浓。

  一夜风过,寒霜催木,黑犬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爪子踩得满地金黄落叶窸窣作响。

  明日就是八月十五,内廷物料库送来的月团米酒堆在殿帅府门口的空地上,屋子里,裴云暎回身在椅子上坐下,身侧圆脸圆眼的少年没了往日机灵,垂头丧气地跟在身后。

  昨夜军铺兵屋中收到举告,说望春山山脚发现一具陌生男尸,死者看样子像是自己用石头捅破咽喉,失血过多而亡,偏偏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一只荷包。

  荷包精致,绣着戏水凫鸭栩栩如生,也绣了殿前司禁卫段小宴的名字。

  段小宴得知此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匆匆赶去望春山和军巡铺屋的那些人会合。正逢多事之秋,朝中礼部官员勾串考生受贿一案尚未尘埃落定,没人想在这个节点触圣上霉头。

  不过虽有疑点,仵作却并未在死者体内查出什么不对。恰好前夜下雨,雨水将周围一切冲刷干净,连半块脚印也不曾留下。

  若段小宴真杀了人,那这般处理干净的后续实在正合他意,但对被冤枉的段小宴来说,雨水、自戕,反而给他增了不少欲盖弥彰的可疑。

  好在除了一只荷包,暂且也没发现别的证据。毕竟死者刘鲲只是雀儿街一家面馆的普通店主,而段小宴与刘鲲无冤无仇,往日连面都不曾见过,实在没有理由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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