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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奴婢在。”丫鬟摸索着爬了过来,在榻上握住她手。

  “你刚才听到了什么声音没有?”

  “听见了,小姐,您别出声,奴婢去瞧瞧。”说罢,香草自己摸索着朝窗前走去。

  香草一向胆大,夏蓉蓉并不担心,只看着婢子一点点摸到了屋中窗前。

  香草没敢点灯,唯恐被人发现,连呼吸都是压着的。她将脸凑到窗前,借着窗缝往外看,只留给夏蓉蓉一个背影。

  院中似有沉闷响声传来,这声音很轻微,然而在一片死寂的夜里,像是拖长的梆子,带着几分诡异悠长。

  夏蓉蓉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香草回应,心中焦急得很,又不敢出声,想了想,干脆下了榻,也如婢子一般摸索着走到了窗前。

  待走得近了,方才看清楚,香草的眼睛紧紧抵着窗缝,从来满不在乎的神情此刻惊愕莫名,大滴大滴汗珠从她额上滚落下来,让她看起来像是一截正在融化的雕像。

  夏蓉蓉心中“砰砰”跳着,咬了咬牙,屏住呼吸,也把眼睛贴上窗缝,想要看清楚香草究竟瞧见了什么。

  于是她看见了——

  月亮被云层掩映,只留下一层灰蒙蒙暗影。隔壁窗下,那棵嶙峋的梅树下,有人正弯腰挖着树下的泥土。

  夏蓉蓉一怔。

  这实在是一幅诡异的画面。

  这样的深夜,为何要挖树呢?

  树下有什么?

  她又往前探了一探,努力要将树下人的动作看得更加清楚。只见梅树边已经挖出一方四四方方的深坑,坑洞也是黑黝黝的。两个面目模糊的女子手里拿着铁铲,平静地、正一点点将那方坑洞挖得更加完整。

  夏蓉蓉隐隐约约看见对方身边不远处,似乎还有一团模糊的东西。

  她们是要埋什么东西吗?

  铲子砸到泥土中发出的闷响在夜里混沌又凄凉,夏蓉蓉正狐疑地想着,忽而外头起了狂风。风把树枝吹得歪斜,把翻滚的云层轰然吹散。

  刹那间月光重见天日,照清楚了夜晚,也照清楚了院落中、深坑前的黑影。

  一方半人长的口袋。

  口袋静静躺在小院树下,里头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然而惨白的月光太明亮,将布袋上丝丝渗出的血迹照得一清二楚。

  夏蓉蓉瞳孔一缩,骤然后退一步,额上顿时沁出一层冷汗。

  她抖着唇,无声地唤:“香草。”

  香草回头,惊惶的目光与她撞了个正着。

  那血迹斑斑的布袋皱成一团,偏又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依稀是个人形。

  院中诡异的敲击声停止了。

  有人站在挖好的深坑前,对着那只渗血的布袋一踢,袋子“咕噜噜”滚进了深坑中,发出一声闷响。

  女子不紧不慢地拿起铁铲,一铲一铲朝坑里填着土。

  远处似有什么器皿摔倒的声音,很快又归于沉寂。

  身侧有人低声地问:“姑娘,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声响?”

  女子抬眸,望向漆黑小院深处。

  石阶前小屋门窗紧闭,一丝光亮也没有,唯有森森风声凛冽。

  她收回视线,道:“没什么。”

  ……

  盛京的秋总是宏丽。

  贡院中死了个读书人,礼部官员被查办,审刑院的范青天原是个无耻贪婪的狗官……这些寻常事不过只在平人百姓嘴里言说几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料,却耽误不了寻常的日子活计,更耽误不了民间迎中秋的热情。

  还有三日就是中秋了。

  西街的酒坊上了新酒,打酒的客人络绎不绝。杜长卿一大早就去鱼市挑螯蟹。

  螯蟹要挑大的,壳背最好黑绿发亮,这样的蟹肉厚,且八九月里,雌蟹美于雄蟹。杜长卿对别的事情一向敷衍,唯有对吃喝玩乐一事格外用心。

  陆瞳也被叫起来,和银筝阿城一起准备中秋的月团。

  这个时间,家家都忙着准备赏月团宴,来医馆瞧病买药的人很少。陆瞳的厨艺实在一般,调馅的活就落在了银筝和夏蓉蓉主仆二人身上。因知陆瞳喜甜,银筝就往馅料里多放了些蜂蜜糖汁。

  杜长卿下午买完螯蟹回来时,医馆几人还在铺子里做月团。

  他把两筐螯蟹放在一边,侧着身子往里走,见陆瞳正把一个大月团往模具中塞,动作之粗鲁,行为之笨拙,实在让人很难不多看几眼。

  他站在陆瞳背后,幽幽开口:“陆大夫,你这是在拍泥巴?”

  陆瞳没搭话,把模具往圆滚滚的面团子中用力按了按。

  模具是阿城和银筝一起挑的,上绘月宫蟾兔之形,取阖家团圆之意。陆瞳按下去后,剥开多余的面团,完整的图案就印在月团中。

  杜长卿看得欲言又止,终是把目光投向了另一边的夏蓉蓉,叹气道:“真是难为了我表妹。”

  夏蓉蓉今日倒是不避着陆瞳了,只是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变天受了凉,整个人一幅心神不宁的模样。

  杜长卿疑心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多问了两句,夏蓉蓉便站起身,端起已经做好的生月团站起身,低头道:“我先去拿进厨房烤一烤。”又换上香草跟着一起,掀开毡帘去里间了。

  杜长卿望着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怎么觉得最近她古里古怪的。”他问陆瞳几人,“你们有这种感觉吗?”

  众人摇头。

  他便自语:“莫非是我多心?”随即又一拍脑袋:“算了,先干正事。”他从旁捡了个空篮筐,一面往里抓了些果盘里的橙橘栗子,又将几只绑了腿的螃蟹扔进去,末了,装上一小坛桂花酒,空篮子便显得沉甸甸的。

  杜长卿又从店门口的旗子上剪了块红布条,绑在篮筐提手上,打了个漂亮的结,篮筐就多了几分色彩。

  他把装点好的筐子往桌上一顿,招呼阿城:“走,跟我上老胡家一趟,马上八月十五了,节礼还没送。”

  杜老爷子死后,每年中秋,杜长卿都要送胡员外些便宜节礼,以报答他照拂生意之恩。

  今年医馆赚银子了,节礼就丰厚了许多,要在往年,可没有这么大的螯蟹给他。

  阿城挠了挠头:“东家,胡员外今夜不在家啊。”

  “嗯?为什么?他这么大把年纪还敢夜不归宿?”

  “昨日他不是说了吗?吴大哥的尸身送回来了,他和诗社的人在吴家,帮着料理丧事哪!”

  ……

  “吴有才的尸身现在何处?”

  “傍晚送回吴家了。”

  殿前司里,亦有人在谈论这桩官司。

  已至秋日,院子里桂花树开了,摇曳树影映在竹帘上,秋色也染上一层寒香。

  雕花窗前,有人正坐着,半窗佳月洒下阵阵清光,将年轻人精致的眉眼渡上一层冷色。他眼底笑意不如往日真切,一言不发地盯着手中文卷,目光有些复杂。

  在他对面,殿前司副指挥使萧逐风沉声开口,“刑狱司已打点周全,陛下此次彻查朝举,礼部上下一干被牵连,我们的人替上去正好,你还有什么疑处?”

  贡举这件案子,进行得比所有人预想中顺利。

  明面上是科举舞弊,实际皇帝借此彻查近些年朝中招权纳贿、卖官鬻爵之风。且各方势力下场,礼部侍郎是太子一派,如今太子与三皇子间正是明争暗斗,三皇子岂能放过这个机会?连带所有涉案之人都不可能轻放。

  对他们来说,是渔翁得利之事,但裴云暎看起来却并无半丝轻松。

  裴云暎放下手中文卷,望着桌上灯烛,哂道:“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何处巧合?”

  “贡举中有读书人在号舍自戕,闹出动静,正好传出院外,短时间里,除去枢密院不提,兵马司刑狱司三衙都得到消息。礼部涉案官员被查,审刑院官差去死者家中闹事,激起读书人与官府间矛盾,紧接着读书人拦轿,御史上奏朝堂,审刑院被查……”

  他拿起桌上烛盏,盯着跳动的火苗,眼底掠过一丝深意。

  “死了个读书人,无论如何闹不到如此地步。其中每一步都似有人背后推波助澜,否则在贡院出人命的一开始,以礼部的手段,就该把此事压下了。”

  萧逐风皱眉:“你怀疑是三皇子背后指使?”

  裴云暎摇头:“三皇子生性自负,不会将安危系于一平人之身。”

  恰好段小宴此时捧着绣服进来,闻言插嘴道:“那说起来还得多亏了太府寺卿那位夫人不是。要不是她以为中毒之人是她宝贝儿子,在贡院门口和主考拉扯,又一赌气叫来兵马司当差的妹夫,让贡院的人连个遮掩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有后面这一连串的大戏?”

  他说得随意,裴云暎却眉眼一动。

  他略一思忖,瞥一眼段小宴,问:“那个死了的读书人情况,你知道多少?”

  段小宴平日里最喜欢记这些琐事,闻言立刻滔滔不绝:“你说那个吴秀才?他也是个可怜人,和他娘相依为命,平日里就在西街鲜鱼行里杀鱼讨生,听说原本是考状元的苗子……”

  他兀自说得唾沫横飞,冷不防被裴云暎打断。

  “西街?”

  “是啊,西街。”段小宴道:“西街怎么了?”

  倒是一边的萧逐风,见状似有所悟,看向裴云暎,“那位女大夫坐馆的仁心医馆,就在西街。”

  段小宴愣了一下:“这和陆大夫有什么关系?”

  裴云暎没说话。

  一瞬间,毫无头绪的线团仿佛找到了线头,一切模糊都变得清晰起来。

  死去的儒生吴秀才,是西街鲜鱼行杀鱼的读书人。

  将贡院自戕案闹大的太府寺卿董夫人,曾请陆瞳替他儿子看过肺疾。

  锒铛入狱的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不久前,陆瞳曾为她夫人施诊登门范府。

  每一处链接的节点,都正好、恰好地出现了陆瞳的影子。

  烛盏中火苗轻晃,将人的影子悠然拉长,年轻人静静看了良久,倏地笑了。

  “原来如此。”

  原来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这个。

  什么“纤纤”,什么药茶,一步步接近赵飞燕,甚至更早在万恩寺救下董麟,或许从一开始,身在其中的人就已不知不觉步入她局。

  真是耐心又谨慎。

  段小宴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你怀疑贡举场上的案子,和陆大夫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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