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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裴云暎沉吟一下:“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

  “听说死的考生砸破了号舍窗,从号舍里跑了出来,毒发时贡院内外都看见了。”顿了顿,萧逐风又道:“兵马司的人现在也在贡院门口。”

  “兵马司?”

  “太府寺卿府上的夫人在贡院门口闹事,她儿子今年下场,礼部不放人,就叫兵马司来帮忙。”

  闻言,似是想起了某个人,裴云暎眉心微蹙,道:“董麟。”

  太府寺卿府上那个少爷他见过,在万恩寺上肺疾发急症的病秧子,没料到今年居然也下场,看来身子是全好了。

  他坐在椅子上,垂眸想了一会儿,哼笑一声:“看来,礼部这是得罪人了。”

  贡院里死了个考生,流言还传得到处都是,偏偏这时候太府寺卿夫人又来闹事,还带上了兵马司,怎么看都不是偶然。

  “既然如此,”裴云暎倏地一笑,“我们也来加一把火。”

  萧逐风与他对视一眼,霎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想插手?”

  “我们的人在礼部呆了那么久,上面的位置不腾出来,下面的怎么上去。”他一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这么好的机会,总不能白白浪费了。”

  “殿前司眼下不好出面。”

  “谁说殿前司了?”他气定神闲地开口,“当然是找人把这个消息送到枢密院。”

  枢密院是殿前司的死对头,由枢密院出面,殿前司隔岸观火,半丝火星也沾不到身上,倒是再好不过。

  萧逐风默了一下:“也好。”

  裴云暎抬眼,日光透过窗隙落到他脸上,将他俊美五官渡上一层暖色绒光,他侧首,盯着窗外远处树影,语气有些莫名。

  “这盛京,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

  贡院门口热闹极了。

  除了在外围观的平人百姓,不过须臾,兵马司、刑狱司、学士院的人马都到了,甚至连枢密院的人都不知打哪听来了消息,前来贡院门口拿人。

  皇帝得知贡举出事震怒不已,钦点大臣令彻查此事。翰林医官院派了医官正在为死去的考生验毒。

  礼部几个主考官心中惴惴,偏此时骑虎难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纵然想使个法子也难。侍郎那头也没个消息,因他们几人尚在贡院,因此也无从得知此刻宫中情状,他们的礼部侍郎,此刻已自身难保。

  前去验尸的医官上前,对着学士院的郑学士道:“大人,确是中毒而亡,约莫两个时辰前毒发。”

  两个时辰前,秋闱还未结束。

  郑学士抚了抚长须:“看来,凶手还藏在这号舍之中。”

  秋闱最后一场已结束了,然而此刻众考生都呆在号舍中不敢出门。贡院中发生命案,在场考生包括主考都可能是杀人凶手,礼部的人就算是想瞒,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也动不了手脚。

  董夫人在兵马司的妹夫来了后,算是弄清楚了中毒之人并非董麟,已乘马车回府——眼下这么多方人马都聚集于此,事情发展已不是她能控制,最好明哲保身。

  一旦得知儿子性命无虞,做母亲的总是能清醒得很快。

  几个主考官还想再掩饰,那头兵马司并刑狱司的人已经开始一一核对号舍里的考生花名,这本是例行核算,毕竟要清点如今在场可疑人士。然而不核验便罢,一核验,整个贡院中,竟足足有十二位考生,花名与本人毫无相符。

  未免有人混进考场舞弊,名册之上除了考生名姓还有小像,这十二位与名册小像略有差池,枢密院的人瞟一眼几个主考,倏地冷笑一声:“这就奇了,几位大人眼睛看着也无恙,怎么连如此大的相貌差异也瞧不出来。”

  其余考生都已从号舍中出来,不安地看着最前方的十二人。

  兵马司的知事按住腰间长刀,盯着那十二人冷冷开口:“看来不必查了,这名实不符的十二人,就是投毒凶手。贡院投毒,谋杀同年,按律当斩——”

  “不!”十二人中最前方的一个年轻人下意识喊道:“老爷,大人,冤枉啊,借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杀人,此事并非小人所为!”

  他这么一喊,连带着周围的其余人也反应过来,一起跪在地上诉冤叫屈。

  知事不为所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一行人:“满口狡辩,谎话连篇!既不是你们下毒,为何偷偷摸摸混进考场,原来的考生被你们弄至何处,无非是一起杀了。在天子脚下图谋杀人,其心可诛——”

  他这么装模作样地一唬,果真叫那一行人吓破了胆。要知科场替考秋闱舞弊,不过是下狱的事,却不至于丢了性命,可要是牵连上了人命,那可是掉脑袋的官司。

  他们不过是代人替考,想赚点钱花花,可要为了点银子搭上性命,傻子才做这种事!

  最前面那人当机立断,重重朝知事磕了个头,悲愤开口:“大人,大人,真不是小的下毒,小的进贡院号舍,只是为了替人下场,小的代人秋试,如此而已,绝不敢谋害性命啊!”

  他这话喊得极大声,并未避着旁人,不知是喊给面前凶神恶煞的老爷们,还是喊给别的什么人,却叫贡院内外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代人秋试,替人下场?

  此话一出,人群一片哗然。

  围着贡院的官兵们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号舍前的几位主考,霎时间脸色发白。

第七十五章 山苗与涧松

  贡举是梁朝的大事,秋闱场上的消息,狂风一般瞬间席卷盛京每个角落。

  西街一条街的商贩全从铺子里走了出来,将原本就不宽敞的西街挤得水泄不通。

  “听说了吗,那贡院号舍里死的那个读书人,原是咱们西街鲜鱼行的吴秀才!”

  “哪里来的谣言?有才平日与人为善、人又老实,除了读书和鱼摊,旁地都不去,谁会同他有过节,怕是听错了吧?”这话是热心肠的宋嫂说的。

  消息灵通的孙寡妇挽着个菜篮正经过,见状往前凑了一凑,“我才从贡院那头回来,秀才可不是被人毒杀的,是自己喝了毒才死的。”

  “自己喝毒?”众人觑着她,“好端端的,为何要自己喝毒?”

  孙寡妇正欲回答,街尽头又传来一声哀号:“有才啊——”

  人群朝前看去,就见街头踉踉跄跄走来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头,胡子花白,泪水淌得满衣襟都是,有人认出他是庙口的荀老爹,遂问:“荀老爹,你今年不是也下场了?贡院里究竟出了何事?”

  一说此话,荀老爹又汪汪地滚下泪来,咳声叹气道:“有才是被那些人逼的——”

  四周的人朝他挤来,七嘴八舌地同他打听,人像隔得远了,仿佛变成考卷上密密麻麻的墨字,盘旋着朝他涌来,让荀老爹想起在贡院里的一幕——

  兵马司的人带走了那十二个替考的人,医官也在考篮中发现了有才盛放毒药的纸包,仅仅这些,还不足以证明吴有才是服毒自戕。

  真正坐实自戕真相的,是吴有才最后一张卷面。

  吴有才既在最后一场未结束前撞破了号舍的窗,哪怕是因为情势危急,今年的秋闱成绩都不得作数。礼部的几位主考被刑狱司的人带走审理,翰林院的那位学士拿走了吴有才的卷面。

  当时他们这些考生还沉浸在贡院死人的余悸和秋闱替考舞弊的愤怒中,荀老爹却看见那学士盯着吴有才的卷面,神情有些异样。

  他与吴有才有同年之谊,为吴有才的下场心生戚戚,于是腆着脸挨到学士大人身边,想要瞧瞧吴有才生前最后一张卷面所作词赋是什么。

  他看见了——

  “悲哉为儒者,力学不知疲。读书眼欲暗,秉笔手生胝……”

  荀老爹眼泛泪花,仰头喊道:“要不是那些主考官和考生勾串,光天化日下秋试替考,有才怎会蹉跎十多年籍籍无名?

  “他知舞弊之行猖狂,平人难以撼动高官,不得不以死明志,借由自己之死引人彻查考场。”

  “山苗与涧松,地势随高卑……地势随高卑啊!”

  他喊的凄楚,心中亦生出一股物伤其类的愤懑。吴有才以死揭露考场黑暗,那十二个替考之人被带走,主考官抓得抓审的审,可吴有才一条性命却没了。甚至在过去十二年,也许他本来可以金榜提名,光耀门楣,让自己母亲也瞧见自己出息的一幕,却生生被人扼断了这种可能。

  他自己也是一样。

  博取功名一生,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汲汲营营的不过是一场空。这世上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得不到,而是本可以得到,却又失去了。

  不公平!

  老儒心中郁气尚未平息,街尽头孙裁缝家的小伙计又匆忙跑来。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叔伯婶子们!鲜鱼行吴大哥家中去了好多官兵,正四处搜罗,好像要治吴大哥的罪呢!”

  “治罪?”宋嫂狐疑开口,“有才人都死了,治什么罪?”

  “说是……说是吴大哥号舍服毒,属扰乱科场动摇人心之举。现下正在吴家搜罗,看有无亲眷要一同带走。”

  亲眷?吴有才唯一的母亲已在上个月入土,他孑然一身,哪里来的亲眷。官差想要连罪的主意,只怕这回是要落空了。

  不过……扰乱科场,动摇人心?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人群中不知有谁开口:“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呵,还真是人命比草贱。”

  ……

  关于人命究竟是不是比草贱这回事,胡员外此刻正与人据理力争。

  鲜鱼行的破草屋中,一干读书人挤在门口,与带刀的官差们对峙着。

  审刑院那头的官差们在贡院一案后,迅速占领了吴家的屋宅。屋宅中前些日子的挽幛还未取尽,白布灯笼被官差粗暴扯下,里里外外一片狼藉,更显这无人的空屋伶仃荒凉。

  胡员外气得脸色涨红,架着胳膊堵门,不让官差们走:“你们这是欺人太甚!”

  吴秀才已经死了,在贡院的号舍里服毒自戕,只因他发现努力十多年的考场中,原来存在另一种平人看不见的天梯。心灰意冷之下服毒自尽,不管他为何在考场中宣扬是有人下毒,但他最后一场的考卷中已给出了答案。

  平人已经被欺凌至此,甚至丢了性命,然而在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眼中,瞧不见百姓之苦,只看到了“寻衅挑事、扰乱考场”之污名,甚至在死后也不得安宁,生前居所要被这般糟践。

  若非如今吴大嫂已经离世,岂不是这位病重的老母亲也会被连累。官差们在破屋中踩踏的每一步,都像是践踏在平人们的心上。

  胡员外素日里虽迂腐,却一向心善,与吴有才又是故交,见吴有才落至这般下场,本就替他哀愤。眼下更是怒不可遏,带着一干读书人在吴家门口,要为吴有才讨个说法。

  官差们瞧着一干读书人,眼色轻蔑:“让开,再扰乱官府办差,小心连你们一起抓!”

  “不让!”

  官差耐心告罄,一把将面前书生推开,那书生生得瘦弱,被这么恶狠狠一推,一下子跌倒在地。

  这放在寻常,一群平人自然不愿与官差交恶,然而许是因这间草屋太破旧,而挂着的白幡又太刺眼,又或许是一群读书人聚在一起,正义感与冲动聚在一起总要汹涌许多,胡员外热血涌上头脑,一刹间忘记了要明哲保身,猛地朝面前官兵们扑了过去。

  “欺人太甚,我跟你们拼了——”

  ……

  胡员外带领一群读书人在庙口和官差们打起来了,这消息传回仁心医馆时,杜长卿也惊了一惊。

  “老胡打架?他那把老骨头,骂人还行,怎么可能和人干仗?”

  “是真的。”阿城撇着嘴角,“西街这头好多街坊都去帮忙了,现下乱成一锅粥。”

  起先只是读书人们因吴有才一事,与官兵发生争执。那些官差行事嚣张,言语间对平人多有不屑轻侮,一下子叫西街来帮忙劝架的街邻们也犯了众怒,不知怎的,官差们和百姓便打了起来。

  别说,西街这群街坊看着不起眼,打起架却各有各的优势,没叫官差们讨得了好。不过照这样下去,怕是带回去打顿板子是少不了的。

  阿城问:“东家,我们要不要去帮忙?”

  杜长卿没说话,看向药柜前的陆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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