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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莫千澜见莫聆风吃空了碟子,便伸手拿开碟子,不让她再吃,又一歪身,把自己手边那杯茶送到莫聆风嘴边,莫聆风就着他的手喝了茶。

  他收回手,看向四脚着地的灰虫子祁畅,不必祁畅开口,他便已经洞彻祁畅的谎言。

  他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杖毙。”

  两个字震出来的声音,回荡在邬瑾耳中。

  邬瑾看到自己额上掉下豆大汗珠,落在平整的青石砖上,悄无声息摔成八瓣,求情的话在他舌尖翻滚,呼之欲出。

  他死死咬紧牙关,不住喝令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因为莫千澜还未对他宣判,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然而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却迎上了莫千澜冰冷的目光。

  好像是在嘲笑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竟然还有闲心管别人。

  祁畅瘫软在地,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的求饶,以免一死——他不过是贪玩,怎么就要被打死了?

  “罪不至死,”赵世恒开了口,“也打二十杖,叫他自生自灭吧,若是命不该绝,就送去九思轩当差。”

  他既然开了口,莫千澜便很随意地一挥手,立刻便有人上前,把祁畅像死狗似的拎了起来,莫千澜又道:“拖远些打,聒噪。”

  很快,屋子里受审之人,就只剩下邬瑾一个。

  而莫聆风又拿了一个猊糖,冷漠而又热忱地吃。

  莫千澜伸手使劲一揉额头,心中酒意还在翻腾,不先问话,倒是把邬瑾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和灵魂一般。

  打量他半晌,莫千澜抬手轻轻在桌上叩击两次,冷冷道:“奏书是你拾得的?”

  “空空”两声,残忍地落向邬瑾头顶,邬瑾点头:“是。”

  莫千澜见他始终不折腰,果然有一番刚直风骨,忽然饶有兴致,想要逼迫他弃掉那通身的磊落:“若是不曾看见奏书,就和那误事的管事一起,也打二十杖,回家去,若是私看奏书,二十杖就不能了帐。”

  他又轻又慢的问:“你是看了,还是没看?”

  邬瑾头上的汗,落在眼睛里,他睁着眼睛想看什么,然而看什么都是水波荡漾,日影映照着一团雪青色,屋中香气也在其上流动。

  他平生未曾说过谎。

  “学生......未......”他想说没看,可是怎么都张不开口。

  言必思忠,一句谎话,就会让朱批难见天日,日后更需要无尽的谎言来填。

  他舔了舔嘴唇,万分艰难的开了口:“学生看见了。”

  话一出口,他笔挺了身姿,心里想的是“内不以自诬,外不以自欺”,然而隐隐的,他想那一团雪青色,也在后面推波助澜,让他无法欺人。

  莫千澜冷笑:“既然你看过,就默出来吧。”

  立刻有下人搬动一张方桌,放到邬瑾身前,又从东侧取出来笔墨纸砚,铺开在桌上,一位侍女抹袖研磨,待得墨好,又从笔架山捡一枝好笔,双手奉上。

  邬瑾落笔。

  “朕躬甚安,令妹可好?长春节可来京,使朕一见。”



第25章 轻描淡写

  一字不差,他将笔搁至砚台,敛衽站定,看着下人将纸交给莫千澜。

  莫千澜看一遍,神情未变:“世恒,你看看。”

  下人便接过纸,奉给赵世恒。

  赵世恒一眼扫过,起身揭开熏炉盖,把纸扔入熏炉中,很快,熏炉孔中就升起青烟,四下飘散,浮在空中,泄在地面。

  两个人、四只眼,灼灼看向邬瑾,似乎是要定邬瑾死罪。

  就在此时,一直未出声的莫聆风忽然跳下椅子,径直走到邬瑾面前,牵住邬瑾汗津津的手:“哥哥,不关他的事。”

  她轻描淡写免了邬瑾的罪,不等莫千澜开口,已经拉着邬瑾往外走:“走,咱们玩去。”

  邬瑾还未回过神来,就让她拽出门外,一头撞进清新的风里。

  屋外暖风融融,墙花已老,蜂蝶难觅,九十日春光已过,初夏将至。

  他心口一阵狂跳,两只手后知后觉地抖,踩在地上感觉是踩在棉花上,很不真实。

  没有二十杖,也没有问责,他就这样轻飘飘过关了?

  莫聆风却是丝毫不受奏书一事影响,松开邬瑾的手,连蹦带跳的去够枝头上怒放的海棠花,她一跃而起,伸手攀住一根花枝不松手,将其拉拽下来,顿时下了一场花雨。

  她大笑大乐,一蹦三尺,健壮的好似小牛犊子,对邬瑾道:“咱们两个去榆溪玩去。”

  邬瑾还散着神,恍恍惚惚道:“还要上课。”

  莫聆风一本正经的板着小脸训他:“赵伯伯说了,咱们出去看风景,也是上课。”

  说罢,她拽着邬瑾就走。

  屋子里,莫千澜和赵世恒都坐着没动,半晌过后,莫千澜一挥手,将屋子各处立着的下人都挥出门去。

  茶凉了,有股格外爽口的苦涩,他抿了一口,摇头道:“这样的人,他日就算为官,如何能在庙堂立足?大难临头,还愚直至此,往后在朝堂上,恐怕也会冒犯天颜,白白栽培他一场。”

  赵世恒伸长胳膊,讨要糖捧盒,待莫千澜递给他,就挑个蜜枣吃。

  “所以我说您不懂帝王之道,邬瑾虽是过于正直,但是天子正需要一把这样的尺,高立在朝堂之中,用来规训朝臣、规训世人,以示圣德之明,

  历朝历代,都出过这样的人流芳百世,

  再者邬瑾心地越是纯善,于咱们越是有利,他日真到了紧要关头,背叛姑娘的事情,他绝不会做。”

  莫千澜听了,便笑道:“今年长春节,不能再像往年那样敷衍,总得送点他喜欢的过去。”

  “陛下爱字,自己也写的一手好草书,我在宫中行走时,还见陛下写过,犹如寒冰于水,近些年,倒是没有陛下爱书的消息传出来了。”

  莫千澜揉捏山根:“可见他心思又深沉了。”

  他略作沉吟:“书房里找一副墨宝送去吧,也别找太好的,免得他以为莫家多的是稀世珍宝。”

  赵世恒点头:“是。”

  他又细想片刻:“晚点我再替您拟一份奏书,就说您痫病复发,心中惶恐,实舍不下姑娘,请陛下开天恩,容后再议。”

  “再把东边一路有匪患的事也一并提一提,也算是留个影儿,”莫千澜忽然讥笑,“痫病的事,李一贴恐怕早把消息送出去了。”

  赵世恒便道:“随他吧,没有李一贴,还会有黄一贴、张一贴,李一贴在这里孩子都养下几个了,也不见得和京都一条心。”

  他起身要走,又扭头从糖捧盒里抓了一把蜜饯。

  莫千澜笑道:“都拿去,我一口都吃不下。”

  赵世恒当真把蜜饯放回去,连着糖捧盒一起端在手里:“下午想必不用我做苦力了,我自去潇洒,您勤勉些,去姨娘们那里走动走动。”

  莫千澜听了他的老生常谈,万分无奈,挥手让他快走。

  赵世恒一走,屋子里就剩下了莫千澜一个人。

  他叫来殷北:“阿尨出府了?”

  殷北点头:“是,阿南跟着了,您要不要醒酒汤?”

  “不要,等阿尨回来,叫殷南来见我,出去吧。”

  “是。”

  殷北一路的退了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下莫千澜一人。

  莫千澜和这座屋子,都是正在衰败的光景。

  邬瑾和莫聆风在榆溪玩了半日,回城时,饥肠辘辘,便去吃饭。

  莫聆风要请客,在正店中占了一副桌椅,口气不小的要两碗槐芽麦心面,两碟咸豆豉,一大壶鲜花蜜糖水,双份油煎糖饺子。

  行菜的人先把花蜜水送了上来,邬瑾刚要站起来给她倒,莫聆风就霸过壶,摆一只碗到邬瑾身前:“我给你倒。”

  壶重,人小,控制不好力道,花蜜糖水吨吨吨往外淌,糖水自碗中大起大落,邬瑾以袖掩面,度日如年,等满上一碗,他擦了擦脸,放下手,探身从莫聆风手中接过壶:“我也给你倒一杯。”

  莫聆风连忙把自己的碗推了推:“满上。”

  邬瑾慢慢将糖水倒满一碗,一滴也未曾洒出来,莫聆风看着满满一碗,十分高兴,又见端不起来,就把嘴伸到碗边,噘成一个小蚊子嘴,连吸两大口。

  这时候,行菜之人端上来面和咸豆豉,等莫聆风把咸豆豉倒进面碗里,糖饺子也上来了。

  二人饥肠辘辘,埋头就吃,莫聆风吃一口咸的,喝一口甜的,再吃一口咸的,又嚼一口甜的,如此周而复始,竟然也吃了一小半。

  她吃饱喝足,鼓着肚皮,东张西望,旁边有位老翁在看小报,她便溜下椅子,抱着肚子走过去,两只眼睛也往小报上看,抿着嘴笑了一下,打个饱嗝,伸出手指往小报上一戳:“翁翁,这上面写的什么?您给我读读?”

  老翁扭头看她,见她一张桃花似的小脸,双目有神,身上戴一个金项圈,可爱至极,便笑道:“你家里人呢?”

  莫聆风扭身一指邬瑾,指完又去看小报:“翁翁,读个好玩的。”

  邬瑾以扫荡的姿态吃桌上食物,边吃边留神莫聆风动静——莫聆风胆子太大,一不留神,就会迈动小脚,不见踪影。

  吃着吃着,他眼睛、嘴巴、手忽然全都停了一下,脑中回想着莫聆风刚才的神情——她是先笑了笑,再请人读的,显然小报上有东西让她发了笑。

  随后他又想起在雄山寺抽观音灵签时的情形——她究竟是只认识“下”和“上”两个字,还是灵签上的字全都认得?

  奏书上的御笔朱批,她是不是也全认得?



第26章

  莫聆风听老翁讲了几个笑话,在正店里“哈哈”大笑,缺了牙的嘴敞开,露出一口不好看的牙,眼睛弯成月牙,声音好像个甜而脆的大白梨,笑的气吞山河。

  她是由着性子野长的,没有人教导她笑不露齿,正店里许多人侧目,拿眼睛刺她,谴责她不知廉耻,她也不恼——莫千澜强而有力的爱她,照料她,以至于她从不在意外面的人。

  邬瑾在笑声里把桌上扫荡一空,又把莫聆风送回莫府,看着她进了门,才转身回家。

  进了家门,他掩下面上疲色,脱下身上长袍,交给邬母:“阿娘,袖子这儿刮坏了,您帮我补补。”

  邬母接过衣裳,扯开袖子看了看:“明天我去扯几尺细布回来,给你缝两件新的。”

  邬瑾摇头:“不用。”

  “眼看着要热起来了,总要置办的,”邬母去找针线,“给你往大了做,能多穿两年。”

  “热起来也有的穿,不要,”邬瑾心里想着一匹布就是一石粮,不愿意浪费这个钱,“老二还没回?”

  邬母抬头看天:“也该回了。”

  正说着,邬意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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